解决教育不平等，必须标本兼治

特约撰稿｜戴维  朱东林

　　2019年全国两会刚刚落幕，曾经广受关注的留守儿童问题虽然热度不比前几年，但是有不少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对此发表看法，或者递交相关提案。

　　全国政协委员俞敏洪在提案中表示，中西部贫困乡村留守儿童比例较高，大部分家长在儿童课外阅读中缺席，“孤读”现象普遍。调查显示89.9%受访儿童父母平时基本不读书或只是偶尔读书，并未养成读书习惯，无法陪伴和引导子女阅读。

　　有关农村留守儿童的极端事件，曾经不断引发舆论关注。中央、各级党和政府对此极为重视，近几年来，不仅理顺了政府层面的管理职能，还陆续出台或修订了相关法律法规，留守儿童问题也得到相当程度的纾解。

　　2016年2月4日，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对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进行安排和部署。民政部随之成立未成年人（留守儿童）保护处，正式承担起留守儿童的管理事务。在此之前，我国行政机构中对留守儿童的管理长期存在“空当”——除了全国妇联这样的群众组织有所涉及，没有任何一个行政机构全面负责留守儿童事务。

　　2019年1月25日，中央正式批准民政部成立儿童福利司，对中国儿童的安全和发展而言，这一伴随着顶层设计和强烈呼声而诞生的新机构，被称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也是中国697万农村留守儿童的福音。

　　2013年全国妇联发布的《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显示，全国共有6102.55万农村留守儿童。这一数据是从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中抽取126万人口样本量，对不满18周岁的农村未成年人进行统计分析和估算而得出的，也被新闻媒体和社会机构广泛引用。

　　为了排查摸清农村留守儿童的具体真实数据，2016年11月，民政部采取新的统计口径，一是年龄不满16周岁，二是在统计范围上，选择父母双方外出务工的家庭，或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的家庭，以这两个主要指标计算留守儿童数量，最终统计结果为902万人。

　　民政部发布的最新报告显示，全国农村留学儿童总人数已经下降到697万余人，排名前五位的分别是四川、安徽、湖南、河南、江西。

　　安徽是中国劳务输出大省，也是上海最主要的农民工来源之一，目前最新数据该省共有农村留守儿童为73.6万人，排名全国第二。该省作家春桃、陈桂棣夫妇长期关注安徽农村问题，《中国农民调查报告》、《小岗村的故事》产生广泛影响。近年来，这对作家夫妇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农村留守儿童问题上，2013年以来，他们多次深入大别山区的六安市金寨县、裕安区西河口乡，阜阳市临泉县等皖西地区农村，做入村入户采访调研和田野调查，其中有的是革命老区，有的是老贫困县，积累了大量一手素材和数据，春桃准备撰写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城市农民工问题的报告文学。

　　在长期的调查中，春桃、陈桂棣见证和感受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学校、社会组织为解决农村留学儿童付出的艰辛努力，也触及一些亟需解决的问题。春桃2016年3月在南方周末发布了《农民的孩子只能是农民吗？——作家春桃的皖西调查》，她发现有不少农村留守儿童甚至不能完成义务教育阶段就中途辍学，有些农村地区，初中升高中的学生比例不到1/3，有的甚至不到1/10。

　　在调查后，她不无感慨地发问，“因为城乡发展的不平衡”“农村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击碎了多少留守儿童的“大学梦”呢？

　　安徽金寨县是春桃、陈桂棣重点跟踪调查的地区之一，他们曾经征集发表的《留守儿童日记选》就包括金寨县希望小学，该小学也是第一所希望小学。作为地处库区、山区、革命老区为一体的国家级贫困县，金寨经济发展比较落后，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农民工打工潮现象非常突出，据统计每年10万多人外出打工 。

　　根据金寨县教育局提供的数字，截至2018年，全县共有中小学96所，在校学生70047人，其中小学生36043人，初中生19424人，其中共有留守儿童13449人，比例超过1/5。 金寨县希望小学提供的数字显示，该校1103个学生，其中216个留守儿童。

　　三年之后，这些曾经的调查对象近况如何？农村留守儿童还存在哪些问题？笔者近期对春桃、陈桂棣进行了访问。

有的上学、有的外出、有的辍学

　　访问者：2016年，春桃老师曾经深入安徽西部阜阳、六安等地考察农村留守儿童问题，撰写了调查报告《农民的孩子只能是农民吗？》，你们的调查目前还在持续吗？三年过去了，这些地方的留守儿童情况有什么新变化？

　　春桃：去年我的采访范围扩大了，又大概下去调查了半年，包括阜阳、蚌埠等地，重点是六安市裕安区。还有位于安徽与河南交界的六安市金寨县汤家汇镇，之前我调查的金寨县南溪镇条件相对较好，那里有全国第一所希望小学，社会关注度高，而这个汤家汇镇非常偏远，外界几乎很少关注。

　　陈桂棣：汤家汇镇小学，也是全国仅存的两所以“列宁小学”命名的学校之一（另一所在湖北麻城)，位于金寨县汤家汇镇瓦屋基村境内，其前身是1929年由红32师创办的“六区一乡列宁小学校”。学校的老师买菜，要跑到河南固始县。

　　春桃：我们去采访的时候，这个小学有100多个孩子，校长大专毕业，才来两年。我感觉最大问题就是太偏僻，太寂寞，留不住老师，特别是年轻人。一到晚上黑灯瞎火，万籁俱寂。我们晚上八点钟出门吃饭，第一次感觉外面这么黑。

　　我曾经写了一个8万字的有关中国农民工的报告文学，我说留守儿童问题首先是农民工问题，是农民工进城务工付出的代价。有些地方，比如蚌埠五河县有些农民就把自家的土地出租后，跑到上海北京去打工；再比如，六安西河口乡，2000多名农民在1980年代背井离乡，到海南淘金，后来300多人得了严重的矽肺病，很多人相继过世。幸存下来的，有的成了不能正常行走的残疾人，有的连说话都异常吃力。据我了解，这个地方留守儿童大概比例有70%。

　　不过，通过这几年的调查，我们感觉从中央到地方对留守儿童问题越来越重视，也采取了很多措施。比如安徽省对已经建立了近两万个留守儿童之家，登记留守儿童信息档案、改善和保障营养，亲情电话沟通等等，有的留守儿童之家甚至可以寄宿住校。

　　访问者：你们整理发表的《留守儿童日记选》令人印象深刻，其中金寨县希望小学一个叫胡慧的五年级女生，在日记中记述了“一个叔叔家的大哥哥”，经常无缘无故对她进行打骂，她经常梦中思念父母，希望得到保护。这个孩子非常令人牵挂，你们还有联系吗？还有临泉县白庙镇那个读到初二，突然失去学习兴趣而辍学的小雪，她们的近况如何？

　　春桃：我再去学校的时候，是给他们发放稿费（注：媒体选登了部分日记），不过这些孩子后来都考上初中了，最后我都没联系上。他们一般都是在镇里面初中读，也有其他孩子跟着父母外出了。

　　小雪特别自卑，我们第一次去见老鲁（小雪的外祖父），她就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文章出来以后，我又去了一次，才知道她去宁波了，她的妈妈在那里打工，听老鲁讲要在那里给她找个学校学点技术，这已经不属于义务教育了。

　　在六安西河口一个教学点，通过观察，我开始感觉一些孩子有问题。比如缺乏教养，那个点大概有五个老师，我跟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操场上没地方玩，就玩泥巴，泥巴草地里面有积水，他们就用棍子打水。其中有个小女孩，黑得不得了，她打一下水，就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关注她。我觉得这孩子非常敏感，比较内向，缺少表达能力。我中午是跟他们一起吃饭的，学校请了一个人做饭，那天特意加了一个菜。老师喊她吃，不太敢吃。所有的孩子，吃饭都是不讲话的。后来到教室，我问她，你以后想干什么，在学校怎么样？不回话，再问，哭起来了。

所谓寒门出贵子，得有条件

　　访问者：春桃老师之前有个演讲，认为安徽有些农村孩子初中升高中的1/3都不到，原因是什么？这其中留守儿童占的比例高吗？

　　春桃：根据我的调查，像阜阳临泉县西河口乡这些地方应该都是的。临泉县是中国人口第一大县，也是贫困县，有300多万人口。在我采访的家庭中，那些孩子基本上都没有读完初中，有的读到初一初二就不想读了，比如之前的小雪。有的农村中学，师资、教育质量一般，学生一旦跟不上就不想学了，而且他们也觉得就是读出来也不一定有用。

　　其实，安徽省也在不断强化乡村教育师资，2018年全省计划招聘3800名特岗教师，其中包括定向培养2500名全科乡村教师，其中初中起点专科层次小学教育专业招聘2200名、高中起点本科层次小学教育专业300名。一方面乡村缺少师资，一方面，有些偏远地区乡村，条件确实艰苦。我采访的一个教学点有五个教师，我曾经跟两位老师聊天，其中有一个呆了五年，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子，迫切想回去，很焦虑。

　　陈桂棣：在采访调查期间，有个家长讲得很生动，我印象也挺深。他说如果农村要培养一个初中生，要到城里去念书，父母之中一个人就需要外出打工挣钱，如果要上高中，他们夫妻两个都要出去打工，如果要考上大学了，可能连亲戚朋友都要去帮助才能渡过难关，这就是农村孩子父母们所承担的代价。大学毕业以后，如果孩子找不到工作，往往影响很多人。因此有些初中生选择外出随父母打工，有的可能直接转上职业学校了。

　　所谓寒门出贵子，得有条件，有的孩子，不管他是留守儿童还是非留守儿童，确实喜欢学习，也会读书，再加上天赋襄助，所以就读出来了。有的孩子父母在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带他们的长辈也没什么文化，更没办法辅导作业，只是生活和亲情照顾，再加上智能手机、网吧、游戏厅啊这些诱惑，就管不住了，这个对留守儿童的影响最大。所以有人说这种方式叫：5+2=0。为什么呢？在学校教他五天，两天回家呆着，爷爷奶奶管不住，跟他们也没有任何沟通，周末两天混在网吧，都皮掉了，这就是隔代教育造成的问题。

　　访问者：在你们看来，破解留守儿童问题，重点在哪里？

　　陈桂棣：留守儿童问题，伴随着改革开放，允许农民工进城产生。由于长期以来形成的城乡二元结构和户籍制度，农民工进城后很难将子女带在身边，他们的后代只能长期在农村驻守，由老人代为看护，进而产生很多问题，因此，留守儿童问题的出现，不仅仅暴露出教育上的不平等。解决它必须标本兼治，尤其要尽快打破城乡壁垒，切实改革户籍制度，坚决改变二元模式。这些话，有识之士已经早有共识，现在需要的是行动。

　　（作者戴维系媒体人，朱东林系上海杨浦高级中学高二学生）

链接：《留守儿童日记选》摘选

　　胡慧

　　安徽省金寨县希望小学五（3）班

　　2016年3月15日

　　那天，妈妈背着行李跟着爸爸打工去了，我看着妈妈、爸爸远去的背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从此，我就成了留守儿童。

　　今天，我听到闹钟响了，便急忙起了床，洗漱完毕后，立马上了学。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突然下起了暴雨，当时我既有些害怕，又想爸爸妈妈，十分难过。我看到其他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送，而我一个人在风雨中艰难地行走。

　　一个叔叔家的大哥哥，他每天都打我、骂我。他打得如此狠，如此重。今天那个大哥哥一掌就把我打倒在地上。他无缘无故打了我一拳踢了我一脚。我当时又十分想爸爸妈妈，要是爸爸妈妈在我身旁，他还敢欺负我吗？

　　晚上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关了灯，房间一片漆黑，我好害怕。

　　我看到爸爸妈妈坐着火车回来了，他们对我说：“带你去游乐园一会坐飞机，一会儿骑木马……我被自己高兴的笑声给乐醒了，才发现这是一场梦。（春桃搜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