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食用特种养殖
一场新冠疫情,让食用特种养殖行业面临“生死考验”。
多种文献定义:“特种养殖”是指已经驯化或半驯化状态的、具有较高经济价值的野生动物的养殖。中国工程院2017年发布的《中国野生动物养殖产业可持续发展战略研究报告》估算:2016年,全国野生动物养殖产业的专兼职从业者有1409万多人,创造产值5206亿多元人民币;其中食用动物产业的从业者约626.34万人,创造产值1250.54亿元。
《新民周刊》记者注意到,在全国多地,食用特种养殖更被列为扶贫攻坚的重点项目。
“全面禁食陆生野生动物”规定出台,进入《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也不容乐观,食用特种养殖究竟还能不能存续,该如何发展?百万养殖户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养殖户的困境
“真的很惨。”谈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蒋雪云一声叹息。今年30岁的他,以前是在外打工,三年前回到家乡广西桂林全州县养蛇。在两广地区,蛇类是特种养殖中规模最大的。经过最开始的摸索和随之扩大经营,他的蛇场已达到可养万条的规模,在当地位于前列,目前在养的蛇大约有5000条。本来在今年春节之后,他计划把部分蛇运去市场交易,按照之前的价格,蛇和蛇蛋顺利出售后,能把他之前三年总计投入的150万元收回,还能有些盈余,可以用于进一步扩大生产。
然而,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乱了一切计划。2020年大年初一,他就接到当地林业部门的通知:养的蛇不能交易,也不能放生。“想着可能还有希望,我就先扛着。”蒋雪云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但他等来的,是2月2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作出的《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决定》明确指出:全面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无疑,他养的蛇包含在其中。
虽然非常失望,但他发现《决定》中还给自己留下了一条路:如果饲养的动物列入农业农村部制定的《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那么就可归为家畜家禽,可以继续饲养。但他还是没有等来好消息。4月8日,农业农村部公布上述《目录》的征求意见稿,蛇、竹鼠、豪猪、果子狸等人工广泛养殖的动物不在其中。
“如果最终进不到《目录》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焦急等待的这三个多月中,蒋雪云没有任何收入,但蛇还要养,所有蛇一天的饲料钱就要1000元左右。为了节省开支,本来是每天喂一次先改成两三天喂一次,后来改成三五天喂一次。“蛇都饿瘦了,好多春节前已经长到四五斤的,我最近称了一下都只有两三斤了。有的蛇饿慌了,还开始吃身边的同类。”他痛心地说。尽管如此,他为了支撑这几个月的饲养而透支的信用卡、借的网贷最近也还不上了。最近,被债主催得实在没办法了,他跑去找了一份为银行发放贷款的兼职,期望能暂时应急。
贵州铜仁的罗利雄比蒋雪云年长21岁,他近几个月同样经历着煎熬。他从6年前就开始养殖的竹鼠,因为被钟南山在1月20日与央视的连线直播中点名为“可能的病毒来源”,一下子从外形到味道都被人喜爱的“萌鼠”,变成了不少人眼中可怕的“毒鼠”。在被林业部门叫停交易和繁育时,他在当地投资60万元的300平方米的一期养殖场刚刚建好,另外计划用于建设2000-3000平方米二期养殖场的土地租赁合同也已签好。
“我们这里对生态环境保护要求比较严格,养竹鼠这种没有污水排放的动物本来是非常合适的。如果不能养了,要转成养其他的动物难度很大,因为竹鼠的饲养场结构很特别,几乎需要完全推倒重建。”
他告诉《新民周刊》记者,这么多年的摸索下来,他认为竹鼠养殖适合发展成绿色有机农业项目,因此最近的规划都是遵循这样的原则来做的。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很有前景的事,但现在一切都变成了未知。
“到底还能不能养,我希望相关部门能尽快给个明确的说法,现在这样拖着,我们真的拖不起。”蒋雪云说,当地林业部门除了再三跟他强调目前禁止交易外,对于接下来的政策没有给出任何说明,也没有给出任何补偿。“没有消息、没有补偿,哪怕政府能出面帮我们申请一些无息贷款也好,这样我们也好再撑一撑,但目前也没有。”国内各地与他情况类似的养殖户,少数已被要求把养殖的动物无害化处理、被承诺补偿;而目前大多数能做的只有继续等待。
进入《目录》有多难
在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决定》之后,自己饲养的动物种类进入农业农村部制定的《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成为食用动物特种养殖户的“救命稻草”。然而,目前公布的征求意见稿中,特种养殖动物仅有梅花鹿、鸵鸟、羊驼等13种。“蛇、竹鼠、豪猪、果子狸等南方普遍存在的食用特种养殖动物,都没有列进去,这很难说是做到了征求意见稿《说明》中提到的‘应列尽列’。”广西畜牧研究所高级畜牧师刘克俊说。
在上述《说明》中,阐述了列入的目录的畜禽的四条选择原则:“一是坚持科学,列入《目录》的畜禽必须经过长期人工饲养驯化,有稳定的人工选择经济性状;二是突出安全,优先保障食品安全、公共卫生安全、生态安全;三是尊重民族习惯,考虑多民族生产生活需要和传统文化等因素;四是与国际接轨,参照国际通行做法和国际惯例等。”
贵州省野生动物和森林植物管理站站长、人与生物圈中国国家委员会委员冉景丞向《新民周刊》记者表示:“长期”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如果以此认定竹鼠等动物不达标,并不科学。他和刘克俊都认为,竹鼠等特种养殖动物也符合“有稳定的人工选择经济性状”这一标准。
人工饲养的野生动物,是否真的有安全问题?在养殖户看来,这种怀疑很难成立。“我们国家人工饲养竹鼠至少有40多年历史了,我养的竹鼠从种苗开始就是人工培育的,不存在从野外去抓的情况。”罗利雄说,竹鼠的饲养环境是封闭的,完全与野外隔绝,没有机会沾染来自其他野生动物病毒;它们吃的是竹子、玉米粉等粗纤维的天然食物,而且很爱干净,也不会有寄生虫。蒋雪云说,他养的蛇吃的主要是冷冻的刚孵化出来的小鸡,生活环境也很干净。
“目前没有任何科学证据能证明竹鼠、蛇、豪猪、果子狸等人工饲养的野生动物存在可以传染给人的疾病。”冉景丞表示:对动物的检疫,是要根据已知的情况采取有依据的针对性管理,而不是用来“预测”动物可能存在某种疾病或携带某种病毒。他举例说,我们已知猪可以感染炭疽、猪瘟等疾病,那么就设定标准来对这些疾病进行检疫,从而确保食品安全;而不能因为只是怀疑猪可能携带某种疾病,就把养猪行业全部禁止。“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然可以做怀疑做假设,但设定假设后需要去做求证。如果立即就把人工饲养的野生动物打上‘不安全’的标签,这是违背科学精神的。”
刘克俊提出,对于竹鼠、蛇、豪猪、果子狸等动物的饲养和检疫,虽然还未形成全国统一的标准,但各个地方在实践中都已经先后制定和实施了一些技术规范和标准,畜牧主管部门完全可以在这些地方标准的基础上,建立更完善的全国统一标准,提高安全度。
冉景丞说,北方的特种养殖动物以皮毛利用为主,而南方的以食用目的为主,这是由南北不同的自然环境决定的。刘克俊也说:“希望《目录》的制定专家可以来南方的特种养殖现场走一走,看看是否真的存在健康和卫生方面的问题。”
特种养殖该怎么管
不少此次被禁食也暂未列入《目录》的食用特种养殖动物,之前都是各地政府倡导的扶贫产业中的养殖项目。蒋雪云说:三年前,家乡政府号召外出农民工回乡创业,当地的政策支持是他决定回去做养殖的重要原因。蛇场成规模后,他想带动村民一起脱贫致富,去年年底跟驻村的扶贫小组联系,谈了自己的想法:其他村民来跟他一起养蛇不用做任何投资,只要每天抽出一个多小时来喂蛇和回收饲料盘,不耽误他们另外做农活,还能每月得到2000元工资或者入股。扶贫小组很认同,马上跟乡长做了汇报,乡长也很高兴。“没想到,现在什么都谈不上了。”
连一度被“误伤”为SARS病毒源头的果子狸,也助力了乡村的脱贫致富。《江西日报》2019年11月报道该省万安县饲养果子狸的“致富经”:“30只母狸可产子狸90只左右,每只子狸半年至一年可长为5公斤商品狸,按每公斤200元计算,90只可卖9万元。除去成本,一年利润就有5万余元。”该县沙坪镇、高陂镇、百嘉镇有560户共1700多人在政府部门的帮扶下,签约养殖果子狸,奔向致富路。
冉景丞表示:如果让这些养殖户转型,那政府必然要对他们的损失进行补贴。“但发展特种养殖的通常都是较为贫困落后的地区,那些地方政府能出得起这笔钱吗?”
将来,该如何规范特种养殖?冉景丞建议:在法律层面应该明确自然状态野生动物与人工繁育动物的概念,对人工繁育技术成熟的物种进行评估,发布人工繁育野生动物名录和技术标准,实行动态管理。凡没有经过评估和标准发布的种类,仅可停留在科学研究和动物园层面,实体及其制品不得进入市场。
他表示,我国现行法律对“野生动物”的定义是按物种划分,但他认为“野生动物”和“人工繁育的野生动物”应该是来源概念而不是物种概念。所谓的“野生动物”应该是生活在自然状况下、不是靠人工喂养的,有自然种群的动物。从行为学上讲,这些动物对人有一种天性的“安全距离”。他说,像有些动物园里面养的老虎、狮子,在人工喂养几代以后,它们的行为学已经发生改变,有些旧的遗传记忆在损失,有些新的遗传记忆在增加。如果被放回野外,它们已经跟真正的野生种群在行为学上有极大的差异。再如眼镜蛇,在野外是不会吃死食的,再饥饿也要去捕活食;但是在人工饲养条件下,现在它们都是以死食为主。
“我赞成国际上的惯例,就是把一切非人工饲养的、自然界中的各种动物都定为‘野生动物’,包括鸟、兽、两栖、爬行、昆虫、鱼、虾、贝类等都属于‘野生动物’;而把一切因人工饲养才能存活的动物都称为‘人工繁育的动物’。区分好最基本的概念,才能进一步做好管理。”
他表示,对人工繁育的动物,也要根据它的不同用途,例如科研、观赏、食用、药用、陪伴等,制定不同的管理手段。
在政府部门管理层面,“分清楚谁做什么,就不会乱”。他说,科研、繁育、检疫、交易、运输、加工、经营、市场各个环节由相应的部门履行好监管责任,并采用一套大数据系统进行统一溯源管理,就不愁管不好目前我们所说的“人工饲养的野生动物”。这样,它既可以服务农业农村发展,又可以规避风险;即使发生相关疫情,也可以迅速追溯找到疫情的真正原因。
广西贵港的果子狸养殖户黎彩兴说:“我非常支持国家打击盗猎、违法贩卖野生动物,但也希望能让人工养殖野生动物更规范地发展下去。我举双手支持更严格更规范的管理。我明白这件事不能只听我们养殖户怎么说,也可以多听一听更多社会公众的声音。”
一个月的征求意见期即将结束,《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的最终版本是否会有变化,决定着许多养殖户的命运;之后如何落实配套政策,也考验着各级政府的应对能力。不过,在上述《目录》的配套《说明》的最后,也留了这样一句话:“在《目录》实施过程中,确有需要调整的,由农业农村部根据实际情况,经认真评估论证报国务院批准。”
罗利雄说:“我摸索研究了这么多年,是很想把竹鼠养殖做成一番事业的。如果这次最终不能养了,我也希望能让我保留一些种苗供给科研使用。说不定过几年之后政策变了,又能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