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暴雨灾害的三个现场
7月20日傍晚,当看到无数汽车漂在市区主干道的水面上时,当乘客被困于地铁进水车厢发帖求救时,郑州市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内涝。
这一天的16时—17时,郑州最大小时降雨量达到201.9毫米,超过46年前河南“75·8”暴雨创下的1小时降雨198.5毫米的纪录,也突破了有记录以来中国大陆小时降雨量极值。一夜间,整个城市断水断电、交通瘫痪、地铁隧道倒灌,“河南”这个名字牵动亿万国人的心。
据河南省应急管理厅通报,截至7月26日12时,此轮强降雨造成河南全省150个县(市、区)1558个乡镇1290.74万人受灾,因灾死亡69人,5人失联。地铁5号线车厢被拖出,京广路隧道抽排完毕,暴雨后的郑州,城市上空笼罩的“低气压”仍在盘旋。
郑州市民们试图从伤痛中恢复,找回被打乱的生活秩序。在这组场景切面里,每个小人物的身上,都藏着离别与重逢后的复杂情愫。
7月21日傍晚,滞留在街头的李鑫,终于蹚水回到小区。电梯还没恢复运行,他爬上32层楼,看着熟睡的妻儿,突然想起昨晚暴雨屋檐下,一对情侣说的话:世界末日,我也会来找你。
7月22日,雨小了许多,花园路一家商场的培训机构,最后几个家长把滞留了两天的孩子接走。一个男孩泪眼婆娑,老师说,他曾因联系不上妈妈,哭了将近一个小时。
7月23日,陈燕小超市门口的水位降了,几天前被疯抢一空的货架又满了。盘点损失时,她总想起一波波避难的人,手机重新开机后,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给家人报平安。
7月24日,暴雨过后的第一个晴天,郑东新区一小区楼下,车主们打开引擎盖,拆掉车内脚垫、座椅,组团“晒车”。人们正努力找回生活的微光。
活下来的人,何其有幸,但许多人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夜。目前,郑州正在持续推进生产生活秩序恢复,重点推进灾后消杀工作。时间长河一直向前,不曾回头,但每一个亲历者,都不该忘却暴雨中的“生死一瞬”。
没有终点的5号线
暴雨之后,沙口路地铁站成了许多人不愿触及的记忆。7月20日,它以惨痛的方式上了新闻热搜。在“中”字标志的站牌下,沙口路B1出口紧闭的闸门前,市民自发摆满了悼念的花束,那是人们对逝者的告慰,只是时间再也无法倒流。
回到7月20日事发后不到一小时,郑州地铁5号线水漫车厢的视频疯传朋友圈和社交网络。小佩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因为她发出的一条求救视频。
这条视频发布于7月20日19:32,当时小佩被困在5号线隧道(海滩寺—沙口路站),车厢外的水位已经高过脖颈。她拿出仅剩下6%电量的手机,录制了一段小视频,用绝望而颤抖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条微信”。
小佩的求救信息迅速通过媒体同行扩散转发,在被困隧道4小时后,21:30小佩获救。随后,她步行四小时到家,手机充上电时,已经是凌晨1:17。
小佩是河南交通广播的一名主持人,7月20日下午5点,郑州下起暴雨,她像往常一样外出采访,当时她看到有雨水从地铁入口倒灌,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17点40分,小佩进入5号线乘坐地铁,这趟列车是从海滩寺站开往沙口路站的。
小佩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回忆,发车后大约5分钟,列车就停了,广播播报的理由是临时停车。出于职业的敏感性,小佩拿出手机拍下了车厢外的水位。“隧道下面有水,车门下有水,但没有淹到车厢。”18点,列车重新开始运行,大家觉得问题不大。
但,这次重启,车没有往沙口路方向开,而是反方向,没开两分钟又停了。很快,驾驶员推开驾驶室的门,扯着嗓子朝车厢喊:“现在是紧急疏散,所有人跟我走。”
出了车厢,抬脚旁边是救援的步道,有把手,但很窄,六七十厘米。小佩告诉《新民周刊》,当时他们在地铁车厢编码195的位置下了车,准备走出站台的时候,突然,暴雨倒灌就像山洪一样咆哮而来。
危急之下,乘客们不得不再次返回车厢。由于疏散时车厢门打开,水位迅速灌至小腿位置。紧接着,又从门缝迅速灌满了车厢,覆盖腿部、腰部再到胸部,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当时车厢里的气氛异常紧张,有人拉着把手,试图拉长脖子到水面以上,获得更多空气;几位力气大的男士,合力拿着灭火器,试图破开车窗上层,让氧气进入。
第一车厢获得了氧气,但危急情况仍在车厢蔓延,小佩借着其他乘客的手机,联系上了单位,同事马上通知了消防队。十多分钟后,消防队赶到,车厢里一位男士大喊:“前面有光了,他们来救我们了。”
由于被困人员众多,救援出口又太窄,乘客们主动提出让老人、孩子、妇女优先。“老人孩子先走”的声音从车厢头传到车厢尾。小佩记得,旁边有一个女孩,因为长时间缺氧,几近昏迷,完全不能走路。小佩便帮她背着包,消防员背着女孩,一步步艰难移动。
走到隧道里很黑的地方,唯一的光亮来自于消防员头顶的灯光,前进中水流十分湍急,小佩和其他乘客一共行进了十分钟左右,终于在21点30分,到达站台。
小佩是幸运的,但地铁里一些人的生命,却永远停留在了5号线。事发当天,15岁的小华和父母踏进了最后一节车厢。列车启动时,三人以为终于躲过了外面的暴雨,但没想到走向另一个绝望,小华说,这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相比第一节车厢,最后一节车厢伤亡严重。19点多,水位漫过脖颈时,小华看到身边的人因胸腔疼痛、缺氧而休克。小华在事后发布的视频中讲述,当时她对面有一位阿姨,一开始强做镇定,给大家鼓劲,努力维持秩序。
后来,微博上有人发布假消息,说5号线的人全部被救出来了,负面情绪开始传播,这位阿姨在往前行进的过程中呛到水,可能没撑住。小华的父母也年近半百,身体不好,休克了好几次,最后是被救援队搀扶着出去的。
凌晨一点半,回到住处,小华冲了澡,喝了一大杯感冒灵,她很坚强,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眼泪,但她不敢看新闻上报道的伤亡名单。20岁的女大学生、28岁的都市白领、35岁的年轻母亲和51岁的家庭主妇……原本,这一天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无数个日子里的普通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早起奔波于这座城市,到傍晚,却成了永别。
被水灌满的京广路隧道
郑州地铁5号线被洪水淹没的前一个小时,15点左右,京广路隧道开始拥堵,和5号线里的乘客一样,没人意识到危险来临。京广路隧道总长1835米,总高6米,事后的媒体报道中显示,隧道里有30多万立方米积水,大量车辆被淹。
杨俊魁是一名网约车司机,那时正被堵在南出口坡道的下半段。他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拥堵,直到水位淹到30厘米,车把失控,车子开始摇晃,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两年多开网约车的经验告诉杨俊魁,必须赶紧下车,他一边奋力推开车门踩进水中,一边走到附近车旁敲车窗:“快下车,师傅,车就别守着了。”很快,周围大约30多位司机听劝下了车,杨师傅和他们手拉着手,沿着隧道旁狭窄的台阶往外走。
这时,后面40多辆车,随着越来越湍急的水流滑向了隧道深处。16:45,斜坡水位达到了四五十厘米,一对夫妇在车子刚进入深水位置时,从车窗爬了出来,试图往水浅的地方游,但因为个子太矮,始终爬不到岸边。
“我距离他们有10米,我和一起的小伙子转头游过去,从里往外推这对夫妇,把他们拽上了岸。”杨俊魁告诉《新民周刊》,刚回到岸边,他又看到坡底一辆快被淹没的车,车顶站着三男两女,正在挥手求救。
杨俊魁来不及多想,把手机和钱包交给路人保管,一把拽了领带就跳下去了。“那一瞬间是本能,就想着救人。”杨俊魁之前在原济南军区的特种部队当过4年兵,游泳10公里不在话下,但面对五个求救的人,他只能一个个救。
他先是游到一对母女身边,让她们抓住车把手,转头又把一位年长的女性往车顶推,最后到四五米外的黑色轿车旁,救起了在水中挣扎的一名女性。杨俊魁感觉力不从心,仨人刚安顿好,年长女性站立的车顶开始往下沉,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将车子推到了路边。
年长女性安全了,杨俊魁抓着管道歇了10秒钟。当他再转头看时,有几个人加入到救援中,不知道谁甩下一个救生圈,剩下的几人全部得救。“当时就想着让他们抓住一个物体,能拽一分钟是一分钟,争取救援时间。”
和杨俊魁一样,40多岁的侯文超当天也困在了隧道的车流中,那天他外出办事。他在车里打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一看水已经朝车子涌来,车门险些打不开。侯文超经历过9年前的特大暴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新闻里说,有人不愿意从车里出来,失去了逃生机会,最终憋死在车里。
他怕很多人意识不到危险,下车便挨个敲车窗,有人听了劝告下车朝着高处走去;也有人犹豫,总觉得积水不会变得更严重;还有人打开车窗,又摆摆手关上。侯文超说,当时自己都快急哭了,情绪有些失控地喊:“赶快下来啊,命都不要了吗?”
朋友圈传播的一段视频里,水位疯狂上涨,从淹没大腿到齐腰深,也就几分钟。侯文超告诉《新民周刊》,原本他可以很快到安全地带,但他多次折返到深水处叫其他司机下车,他看到一辆出租车的司机迟迟不肯走,他猜想,司机可能是新换的电动车,舍不得放弃。毕竟,丢掉车就等于丢掉“饭碗”。
侯文超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让他们赶紧逃生”。最后一次折返,他在隧道入口靠里面的位置,找到一对还没下车的母女,老太太年龄七十岁上下,坐在后排不肯下车,嘴里嘟囔着:“这是俺孩儿的新车,我不能走,不能走。”
侯文超急了,边劝说边和老人的女儿合力把老太太拽出了车门:“阿姨,快下来吧,有生命危险啊,车没了行,人没了不行啊。” 就在侯文超逃生到高处那一刻,他回头望向隧道,近百辆车子不见了踪影,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所有被淹的车里都没人。
当晚,杨俊魁和同伴在酒店安顿,到酒店他才发现自己腿上有一条伤口,血正在一点点往下渗。第二天,杨俊魁回到家,家里停水停电,他对家人说:“我饿了,给我下碗面条。”
后来,家人手机充上电,才从网上看到他救人的视频。杨俊魁所在的公司,奖励他一台新车;侯文超一周内接受了几十家媒体的采访,他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反而很担忧,许多人对暴雨的认知还不够。
截至7月25日19时许,京广路隧道被困车辆全部拖出,隧道积水最深处约0.2米,抽排水工作仍在进行当中。令人痛心的是,现场排查发现6名遇难者遗体,其中5位男士1位女士。
卫河决堤营救
暴雨过后,郑州清理淤泥、补齐塌方、城市秩序逐渐恢复。但紧张的气氛迅速转移到了距离郑州90公里的新乡。鉴于郑州暴雨的影响,当地部分居民很快转移到相对安全的高处。
7月21日,新乡市区牧野站两小时降雨267.4毫米,超过郑州7月20日两小时最大262.5毫米的降雨记录。从新乡市牧野大桥和新乡市凤泉区航拍可以看到,卫河两岸大面积村庄、农田、道路一片泽国,水深处达两米以上。
“我要回家当志愿者了。”老家在新乡的浩子在朋友圈写道,他是郑州一家房产公司的项目经理,听说家里遭灾,连夜开车奔了回去。浩子坐在民间组织救援的冲锋舟上,新乡街道的水面齐腰深,商铺门被淹到几乎封顶。
街道上不时看到几辆铲车,上面载着十几名受困群众,车轮两侧翻起的巨大波浪几乎将冲锋舟掀翻。洪水中大家发现,往常用来装沙砾、土壤、煤炭的大铲车,如同汪洋大海上的求生“小岛”。
铲车队伍中,有一辆来自雷锋志愿者救援队,开铲车的小伙子叫魏德成,车上载了十来名乘客,目的地是新乡市妇幼保健院。40分钟的车程,几拨乘客上上下下,最后留在“斗”上的,有从公交车站接上的女人,有在水里艰难行走被拽上来的男孩。
铲车停在妇幼保健院门口,那里水深到膝盖。所有乘客下车后,魏德成把“斗”掉了个儿,积水从里面哗哗地流出来。妇幼保健院情况危急,医院一楼被淹,救援人员无法到达,楼上全是孕妇小孩,急需食品。
救援队一波波支援,7月22日19点,妇幼保健院里的积水已经排完,物资由一些民间组织送来,病人也被安置在了二楼。妇幼保健院的一艘皮划艇,借给了救援队一个小伙子,他说:“那些偏远村庄的人,还被困在里面,出不来,我要去救他们。”
卫辉是新乡代管的一个县级市,灾情堪忧,但外界还不太知道这里的情况。卫辉整个城区60万人口,主城区和老城区全部受灾,平均水深1.5米,由于街道老旧狭窄,大型船只进不去,只能依靠快艇。“皮划艇和快艇都是内陆少见的物资,我们派了两名队员专程开车到湖北采买,原本预定了22艘,最后只买到2艘。”
卓一救援队张队长的手机里,求救信息不断涌来。群里消息显示,在卫辉市政府后方的低洼两层楼,有一对母子求救,孩子刚满三个月,母亲身体虚弱,还在恢复,两人被困三天,孩子一直哭闹不停,需要紧急救援。
核实后,张队长和六名队友决定开快艇前去营救。水面漂浮着许多垃圾,救援队员不得不跳进水里拉着快艇徒步往里面走。“路上有太多不确定性,要注意水深多少,下水道位置,还好我对地形有记忆。”
张队长告诉《新民周刊》,四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半小时。目的地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一楼大门被淹没。救援队员远远看见,一位妈妈抱着孩子,站在二楼摆手,看见救援队员时,她情绪崩溃,抽泣着说:“家里停水停电,我以为等不到你们了。”
张队长小心翼翼地从母亲手里接过婴儿,婴儿的衣服全湿了,小手很凉。救援人员抓起一条相对干燥的毯子给孩子裹上保暖,送往就近的安置点,“但愿奶粉的问题可以及时解决。”张队长安顿好这对母子,立即投入到下一场救援。
距离卫辉西南方向11公里左右的唐庄镇,经历了21日、22日两次洪水,灾情严重,情况复杂。张路经营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十几辆汽车被泡报废,他被困厂里三天,因为担心市区妻儿的安危,硬生生蹚水走出去。
夜晚,救援队打着手电筒进入村庄,途中救起五六个游出来的村民。困在楼顶上的村民看到救援队,激动地挥手,因为一次救援只能带走部分村民,救援队奋力扔给村民一些干粮,让他们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7月22日这天20点,卫河鹤壁段,堤坝情况也不乐观。天色黑透了,鹤壁市浚县彭村年壮的村民在卫河大堤守着,不停地巡堤,卫河水涨得飞快,最终还是把大堤“憋开了”,洪水不断涌向被黑夜笼罩的村庄。
村民们用电锯把堤上的白杨树锯断,想把树桩打进洪水里,加固堤坝。后来有人贡献了多辆装满石头的后八轮工程车,填进去后,被冲开的决口被控制住。决堤下的村庄,有村民提前撤离到了安置点,但彭村并没有那么顺利。
村民赵国发冒险回了一趟家,把电视、冰箱抬上二楼,又跑了三趟转移了家里的六口人;另一位村民是开家庭农场的,承包了120余亩土地,刚收上来的数百吨新麦,存放在村子的粮库里,全部被泡,村里还有养百余头羊的养殖户,不知道那些羊是死是活。
好在,希望来了。7月26日凌晨2时27分,随着最后一车石料倒入河中,经过70多小时的艰苦鏖战,河南卫河浚县新镇镇河段决口终于成功合龙。正在一家养老院搬运物资的浩子发了一条朋友圈:“水不涨了,谢谢每一个支援河南的好人。”
目前,郑州、新乡、巩义、周口等受灾严重的地区,正在进行灾后重建。逝去亲人的家属该如何疗愈伤痛?村民们化为乌有的收成该如何挽救?农民的经济命脉如何重新延续?还有更多的事等着河南政府一一解决。 (记者 吴雪 文中李鑫、陈燕、小华、浩子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