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训练营：“夺命”生意？

　　翠花去世后的半个月，名叫“翠花要逆袭”的抖音账号粉丝突然涨到了1.5万。昔日115个励志减肥训练视频，一夜之间全部删除清空，唯一留下两个黑图打底的视频公告，文字很短，只有几句话，字里行间像是在舆论挤兑下被迫作出的澄清：“此事与大黄蜂训练营无关，请不要网暴训练营，事情已经过去，我们不愿意再难过了。”

　　公告视频有6166个点赞，但评论区设置了“仅作者自己评论”，评论数为零。作者限制发声，可以理解，但“翠花之死”的争议，反倒因控评动作，声量变得越发大了，网友们转战各大新闻账号下，将不满、惋惜、愤怒喷涌而出。其中，关于减肥训练营的声讨，为数最多。

　　知情人称，2022年，翠花签约广东东莞某公司做网红，辗转去了四个减肥训练营，第一站在东莞，出事时在陕西。陕西这家名叫“青健健身俱乐部”的减肥训练营位于华阴市华山镇， 5月27日，翠花进营第三天一早，该训练营员工发现她已离世，对外宣称死亡原因为休克。

　　目前，该训练营已与家属达成和解并赔偿。初步查明涉事训练营今年3月刚办理营业执照。翠花之死，让人痛心。一个快乐的大体重女生，说没就没了，生命的痕迹，也消散在风中。从现有事实来看，固然不能将“翠花”的死与这家训练营的减肥模式直接挂钩，但近两年，许多迎合年轻人快速减肥、“一夜暴瘦”需求的减肥机构正在野蛮生长。

　　一些减肥训练营的“疯狂做法”，不时见诸媒体。近乎苛刻的减肥方式是否科学合理？亮眼的减肥成绩背后，暗藏哪些套路？极速瘦身到底是为健康还是流量，减肥这门野蛮生长的生意，究竟该谁来监管？“翠花悲剧”如何才能不重蹈覆辙？

　　至少，这些问题值得追问。

上图：60天暴瘦57斤，体重312斤的翠花，参加减肥营后突然离世，年仅21岁。

贩卖焦虑 掘金密码

　　如果你仔细观察，多数走进训练营的“大码苦恼者”，缘由无外乎身材焦虑、容貌焦虑。而贩卖焦虑，成了减肥训练营屡试不爽的掘金密码。

　　立夏不久，本就对自己身材略有不满的梦梦又胖了三四十斤。2022年年底，一次偶然的机会，梦梦在抖音上看到一则减肥训练营广告，该训练营位于山西，“一月4000元”“包吃包住包训练”“保证月瘦30斤”“无效退款”等字眼深深吸引了她。

　　走进减肥训练营，梦梦才恍然大悟，自己完全踩入了减肥训练营的雷区，销售承诺的“高大上”环境，实际上是偏僻小镇上的度假村。训练营声称专业科学，却连一条像样的跑道都没有，住宿条件极差，门口还安装了监控，不允许随便离开营地。广告中的营养饭菜也变成了每天每人一颗小鸡蛋，营养师压根没有，食材随意到还搭配有油炸食物。

　　正如梦梦所说，记者在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平台看到，打着“28天减肥蜕变”“3000元/月包吃住”旗号的减肥训练营数量众多，且机构遍布全国。其中多数是展示训练营环境和教练教学员跳减脂操的。有些还会拍摄小视频，设计安排教练劝说学员去锻炼的剧情，多少带着点“学员掌握主动权，训练看心情”的暗示，文案再辅之以“改变人生”“自我蜕变”的口号，让学员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走进减肥训练营，就抓住了一切美好的钥匙。

　　文案话术获客只是其一，视频冲击力更让“大码苦恼者”想要跃跃欲试。记者发现，多家训练营的视频广告封面上放出了入营前后的对比图。在“判若两人”对比图的驱使下，网友们纷纷在评论区询问“多少钱一个月”。在一条“能包瘦吗？”的评论下，某机构的销售人员回复表示：“私信我，包瘦，无效退款。”

上图：抖音减肥训练营低价宣传。

　　视频里还变花样地写着瘦的种种好处，“要么瘦，要么死”和“社会能接受你丑，不能接受你胖”的口号。每一条都在加剧身材焦虑。大体重基数的减肥者，为了健康控制体重，但原本不胖的女孩们也无法逃过减肥训练营的洗脑。不少训练营都在视频中展示“小基数度过平台期”的成效。甚至，未成年孩子也是训练营的“目标客户”，最小的只有10岁。

　　但实际上，贩卖身材焦虑，并不能让“大码苦恼者”重获积极与自信，而是训练营掘金的手段。而将身材与人格相捆绑，更是无知乃至“歹毒”的。遗传因素可以占肥胖影响因素的40％到70％，这意味着对于一些人来说，仅仅是维持健康体重，就需要付出百倍精力。

　　更糟糕的是，铺天盖地的“把握体重才能把握人生”的宣传下，有人开始追求越瘦越好。网上流传的一张“BM女孩身高体重对照表”，一名160cm女孩的体重对应的是43kg，相当于一名12岁女孩的正常体重。BMI指数仅16.7，远低于18.5的正常值下限。

　　当你带着“身材焦虑”的预设咨询时，很容易被训练营的销售击中痛点。梦梦说，为了让学员尽快下单，许多销售前期承诺得天花乱坠，诱导学员先交300元—2000元不等的押金，并不断强调不交押金，下个月就恢复原价了。但千万不要相信，你只要关注这些训练营，就知道，他们几乎每天都招不满，每月都在搞特价。

　　而有学员分享，入营后的费用，最少在押金基础上翻十倍，进门教练就会给你推荐各种补剂，告诉你要配合补剂才会瘦得快；之前承诺的一期达成减肥目标，入营后也改了口风变成两期，后期再不理想，可能还会被推销私教课。住宿费也高得离谱，比如，某减重营在北京营地的单人间每期要24800元，双人间每人16800元。

　　但根据在酒店行业经营者们透露，除了真正的高端营之外，绝大多数的营都只不过是在山里长租一个招待所，预订多间普通双人床或是三人床客房，一间客房的价格在200—400元间。且因长期预订多间客房，与酒店协商至少能获得5—9折的折扣，折合到单人头上，每月成本最低的只需要千元出头。

　　另外，“复胖”学员，也是减肥训练营的重要收入来源。

上图：想要科学不复胖，合理膳食与运动尤为重要。

　　据几家减肥营的相关负责人表示，普遍存在出营几个月后，因为无法控制饮食与运动而复胖的学员，选择重新回到减肥营。而想要科学不复胖，合理膳食与运动尤为重要，但多数训练营配备不达标，销售人员在推销时只能含糊其辞。95后的张弛深有体会，减肥前他的体重160斤，进入训练营一个月瘦了40斤，但两个月后一旦恢复饮食，立马反弹，体重比减肥前还重，感觉3000元学费白花了。

　　对于这种情况，健身人士表示：“减肥根本减的是体脂率，但市面上80%的减肥营因为缺乏专业教练的指导，再加上追求宣传效果，减的只是你身体的水分和肌纤维。不少减肥训练营只追求数字，表面上体重下来了，实际上体脂率、内脏脂肪没有任何改变，这样做很容易导致反弹。”

　　一位中端减肥营的内部人员透露，每年他们一个营地能够接待3000人左右，其中因复胖进行二次消费的学员比例达到30%以上。

封闭中的危险

　　减肥训练营不仅“谋财”，还可能“害命”。

　　翠花事件还未得到真相，但在之前类似的事件中，我们总能找到一些共通之处。2021年，山东聊城三中开学的第一堂课上，当时仅16岁的张一凡，突然晕倒在教室里。学校立即将其送往医院抢救，却没能将张一凡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暑假期间，张一凡报名参加了一家民营医院组织的减肥训练营，经历了41天的“地狱式训练”。在配合警方进行死因调查时，张家人认为张一凡的死与正在参加的减肥训练营有关。

　　根据张一凡回家后的描述，这家训练营为了完成减重任务，要求他们每天要接受五六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每天早饭的主食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馒头，午饭只有大约一两左右的米饭，菜的量和主食差不多，肉蛋奶，基本少得可怜。

　　张一凡的同学表示，他们的营养完全跟不上高强度的训练，学员们发生过多次低血糖和胸闷气短的危险情况。但这些在教官口中，都是“为你们好”“正常现象”。

　　同样，在参加封闭训练的第15天，张美慧起床洗漱后突发意识丧失，在送往医院途中没有了生命体征。训练营以保护学员隐私为由，拒绝提供事发时的监控录像。负责“解决”此事的教练称，训练营没有任何责任：“你们家孩子死了是她倒霉”。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训练营愿意出5万块钱给家属做慰问金。“但拿了钱后，就不能再追究训练营任何法律责任。”可猝死并非没有原因，面对训练营里不科学的极端减重方式，每个学员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张一凡和张美慧。

　　这些减肥训练营招募的学员年龄跨度非常大，从十岁到几十岁都有，但并不按年纪分班，而是全部混在一起上课，且训练强度非常人所能承受。多数训练营每天会制定至少6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分别是：上午 2 小时，中午 2 小时，下午 2 小时。对于高血压、糖尿病等有基础慢性病的学员，也未因人而异制定训练计划，存在较大风险。

　　稍微有点运动常识的人都知道，一天6个小时的高强度运动是一件多么反常理的事情。离谱的是，这些危及生命的预警，从未被训练营的工作人员重视，反而被他们看作是工作“认真负责”表现的一种。怕学员私下偷吃，教官们会半夜查寝，翻看垃圾桶。

　　为了调动起学员积极性，教官们还会以小组为单位，制订出周冠、月冠的评比制度，一天两次的称重结果也会上墙公示。达不到数值要求的学员，会被安排加练。为了去水肿，教练们会限制学员饮水，要求他们蒸桑拿。原因不外乎，学员掉斤数是教练必须完成的硬性KPI。至于学员反映的脱水、心悸、难受、昏厥、骨折，一般都轻描淡写为低血糖。

　　网络上，不少学员曝光的经历也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一位小红书博主，在回忆自己为期28天的封闭式训练时，甚至用到了“不拿我们当人看”“心脏剧烈疼痛”这样的字眼。梦梦也说，大基数的她剧烈运动时，心脏会疼，感觉再多练一秒就会猝死。最近一次晨跑后她被教练要求空腹Tabata（高强度有氧，类似于波比跳、开合跳）一小时，结果她几次身体不适摔倒，大腿磕碰出了好几块淤青。

　　当然，不是每个学员都服从性很高，对于不服管教者，一些训练营可能会选择“暴力”解决。2015年，湖北宜昌14岁的小健，在减肥训练营因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致挤压综合征，引起急性肾功能衰竭死亡。在证据面前，训练营承认有8位教官对小健殴打，而冲突的原因，仅仅是小健在徒步拉练时喊苦喊累。

被流量绑架的学员

上图：直播锻炼教学的运动女性。

　　目前来看，中国的减肥训练营还处于一个风头正盛的大规模营销阶段。百度搜索关键词“减肥营”，能够找到相关结果超过680万，在首页中，减肥机构的广告占据了接近10条信息。截至2019年底，全国减肥营机构已有300家左右。

　　除了在传统搜索引擎比如百度关键词首页投放广告，国内有减肥营品牌已通过成立MCN团队，运营抖音、快手等短视频App，针对目标群体实现高效引流。当健康成为一门生意，鲜活的生命难免会被流量绑架。

　　比方说，那些幸运逃过“死神”练出点名堂的学员，通常会被树立为典型拍摄抖音，目的是又一轮“圈人”入营，将减肥这门生意在网络上轻松实现裂变。翠花就是其中一例。

　　广东东莞某公司负责人称，翠花2022年6月来公司做网红，人气很高，直播间有七八千人。2022年9月份，翠花加入这家号称主打集营养用餐、科学休息等全封闭模式的训练营，白天训练，晚上拍视频，鉴于翠花日益“自带流量”，最初加入的减肥训练营需要她交钱减肥，但很快，之后的几家减肥训练营已不用她交费了。

　　“拍减肥视频，相当于给训练营做宣传，训练营反而会给她发工资。”知情人士爆料，翠花在回家休息时，也被教练电话叫回，让其多拍一些训练视频打广告。减肥学员何洛也说，她去的广州闪电减肥训练营，不少教练都会和学员串通，拍减肥成功案例。“甚至有的学员根本没瘦，也会帮教练拍视频，乱说自己瘦了多少斤。”

　　《新民周刊》记者浏览广州闪电训练营的官方抖音账号时，发现许多画面重复出现，不少案例几年前就已经出现过，但仍在作为新的素材不断推送。训练营宣传的不过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而现实结局是，悲剧往往发生在收割流量之后，翠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1岁。

　　事实上，直播间的疯狂已超出理性。为满足看客的猎奇心理，直播间的花招层出不穷，有人直播吃生鸡蛋、喝芥末水洗脚水，甚至有主播因网友起哄，在直播过程中直接喝下农药。这一举动令直播间的观众毫无心理准备，而此前起哄的网友们纷纷退出了直播间。

　　上海纽约大学社会学助理教授缪佳分析，为获得持续关注，部分主播只能靠不断挑战生理和道德红线，来刺激观众的神经。直播展示看似是一种便利和选择，实则也是一种束缚甚至是“操控”，尤其当一部分人没有足够的思想和认知时，会被推着往前走。

　　不良直播导致的另一个副作用是，引发大众纷纷效仿。在过度减肥渐成网络风气的当下，“翠花之死”或许是一个警醒：选择舒适的，可以长期坚持的减肥方式，才能在追求苗条身材的同时保持健康的体魄。

粗放的空白市场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减肥营的从业门槛较低，入场玩家越来越多，引来了恶性竞争，而埋单者往往只有学员一方。作为消费者的年轻群体，学员们基本只能忍气吞声。“毕竟在大山沟里维权真的很难，四周都是山路荒野，三公里内人都没有，还是不起冲突为好。”

　　梦梦说：“入营时让我签的合同里，写了保证减重的区间在10—30斤之间，即使减不到销售承诺的那么多，也很难告他们虚假宣传。”何洛也表示：“其实学员是很弱势的，我担心会被报复，所以要回一部分钱后，我没有投诉。”

　　教练许乐直言，现在不少小型减肥营没有营业资质，缺乏真正的专业教练，没有健康的减脂理念，甚至有的训练营40人班只配备一两个教练。“这就直接导致服务质量良莠不齐以及负面新闻不断被爆出，让整个行业都不好过了。”

　　《新民周刊》记者发现，目前国内没有明文规范和监管减肥训练营这一行业。一些减肥训练营以健身俱乐部、健康管理机构等名义注册，但实际上并没有相关资质和证书。在招聘软件上，减肥训练营对于教练的招聘标准并未提及资质要求，HR询问最多的是工作经验、运动特长，最多要求一些形体条件作罢。

　　在一家收费颇高的网红训练营里，一位号称从100公斤瘦到50公斤的网红教练兼创始人，在面试时，一面卖力地讲述自己通过节食加疯狂运动瘦下来的经历，一面向学员传递着“如果连体重都控制不了，还怎么控制自己的人生”的人生心得。但应聘者却在她的朋友圈发现，这位所谓“经验丰富”的教练，也仅仅是在半年前参加过7天营养课程培训。而她所创办的减肥训练营，却“一位难求”。背后的原因，除了卓越的营销手段，也因为她抓住了当下减肥者的心态，打准了人心的七寸。

　　但事实上，据一家正规减肥训练营的负责人透露，相比较健身房，减肥营的教练要求反而更高。他表示，公司现有80%的教练都是从体院本科实习生开始培养的，专业能力、文化程度、沟通能力是一方面，“服务者姿态”也是很重要的培训内容。

　　那么，消费者如果通过社交平台获取广告内容，遭遇了上述情况，社交平台如何进行监管？

　　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表示，实际上，平台在处理类似内容时，对此采取了一定的警醒措施。如在小红书，搜索“减肥训练营”时，会发现“减肥训练营避雷”的关键字处于优先位置，且搜索内容时，“减肥训练营避雷”相关的笔记会优先推荐。

　　但显然，这些还远远不够。付建表示，平台的主要责任是对发布内容是否违规进行审核。平台对内容的监督责任，包括主动发现虚假信息后采取删除、屏蔽、断开链接等措施，以及被侵权人投诉后及时采取必要措施。如果因平台监督不到位而发生了针对消费者的侵权行为，平台应承担赔偿责任。

　　一再发生的减肥训练营悲剧向全社会发出预警，珍爱生命，科学减肥。

　　对此，一般有志于减肥瘦体的人固然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远离野蛮减肥，回归常态生活，养成良好习惯。而相关监管部门也要切实负起看门人的责任来，以常态化监管将那些“疯狂”训练营纳入制度的笼子，一起守护减肥人士的健康。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世界上只有身材是唯一的评判标准吗？当然不是，你可以不是iPhone腿、A4腰，也可以不是标准身高、大长腿。这些标准与评价，并不影响你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积极可爱的人。记者｜吴雪（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