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电动自行车

　　元宵节前夜，2024年2月23日4点39分，一场电动自行车引发的大火，让南京市雨花台区明尚西苑小区居民，经历了一场噩梦。

　　起火楼栋位于6栋2单元，由于该小区的垂直天井连通各楼层与1楼架空层，大火通过天井一路往上蹿至二十多层高。接到报警后，20多台消防车赶赴现场救火，直到约清晨6时，明火被扑灭。

　　官方数据显示，这场事故共造成15人遇难，44人受伤。

　　南京雨花台区“2·23”火灾发生后的一个月中，多地电动自行车起火的消息见诸媒体。根据应急管理部官方微信发布的国家消防救援局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共接报电动自行车火灾2.1万起，相比2022年上升16.7%。

　　电动自行车引发的火灾频发，也让人开始思考，电动自行车究竟该如何停放？住宅区电动自行车管理到底难在哪？便利和安全，究竟如何兼顾？为此，《新民周刊》记者走访了南京“2·23”火灾事发地明尚西苑小区和上海的多个居民区，了解电动自行车管理中的实际情况。

上海金山区消防部门联合区应急管理局、属地政府、辖区派出所等部门在明卫佳苑小区开展电动自行车燃烧实验，让群众更直观地感受电动自行车火灾危害，起到了良好的宣传效果。

起火小区曾遭业主多年投诉

　　公开资料显示，位于南京市雨花台区的明尚西苑小区是一处保障性住房，小区建成于2013年12月，2000多户居民生活在此。

　　日前，记者赶到明尚西苑时，小区内部分楼栋已把住户原本停在架空层的电动自行车挪到室外。物业客服称，接到通知将把车辆转移至指定区域。小区工作人员正在架空层安装防火板，以及不断清理易燃垃圾，以最大限度消除安全隐患。

　　记者在小区内碰到多位因火灾不得不暂居别处的居民。李先生说，自己家在6栋2单元30楼，事发当天，他睡觉很沉，父亲也完全没听到任何声响，6时左右，两人才被消防员喊起来下得楼。“还好我们活下来了，不能说，不能说，太害怕了……”李先生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一闭上眼睛，就是浓烟滚滚的画面。

　　住在13楼的胡大姐，屋内设施并未受到太多波及，火灾发生时，她听到外面消防车鸣笛的声音，抱着宠物狗快速跑下楼。“当时我打开门，走廊里的浓烟一下子倒灌进来，我和老公随手揪了一条毛巾，后来在慌忙下楼的时候毛巾甩掉了，鞋子也跑丢了。”胡大姐表示，火灾发生后，他们被安置在距离小区一公里内的一家宾馆。

　　在收治受伤人员的一家医院中，记者见到了此次火灾的伤者之一张小姐。她告诉《新民周刊》，自己在南京工作，去年下半年刚刚拿到明尚西苑的房本，原本以为是美好生活的开始，没想到，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

左图：南京明尚西苑失火小区5栋楼架空层已清空，遗留下之前的充电设备。摄影/吴雪

右图：消防工作人员在明尚西苑每个楼栋架空层拉起警戒线，并逐步在楼道上下清理易燃物品。摄影/吴雪

　　在明尚西苑小区，记者看到包括发生火灾的6栋在内，小区内的住宅均设置了多个天井，在一楼与架空层相邻。部分住户为自家窗户安装了防盗窗、搭建了顶棚，也有人在上面放置了一些杂物。

　　架空层是住宅建筑常用的一种设计方式，被定义为“开敞空间层”，可用于居民健身休闲等，但实际生活中，往往被用来停放非机动车、堆放杂物。

　　此前，并非没有人意识到该小区电动自行车充电存在隐患。有业主曾在一年半内7次在留言平台投诉，均获得这样的回复“安排了物业人员巡查、宣传、督促整改，在架空层增加充电设施供电动车充电”，同时强调物业没有强制权，部分业主不听从，几次申请公安部门协助执行。

　　2022年，明尚西苑6栋居民在接受南京广电《法治现场》采访时称，该小区2019年曾发生火灾，2022年《法治现场》去探访时，架空层墙壁仍留有烟熏的痕迹。去年年底，隔壁小区也有电动自行车起火事故。

　　此次发生火灾的地点，恰恰是此前多次提及存在隐患的架空层。

　　小区居民许小姐告诉《新民周刊》，她的车当晚就停在楼下架空层，当时两个单元加起来停放了200多辆电动自行车，车与车之间几乎没有腾挪的空间。

　　记者了解到，这个小区共有6栋楼，每栋楼前几乎都有电动自行车停车棚，车多位置少，此外地库也设置了电动自行车充电区域，但部分居民为了方便，经常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单元楼一楼的电梯大厅或架空层，还有的干脆露天停放。特别遇到雨雪天气，停到架空层的电动自行车就更多了。

　　江苏省消防救援总队高级工程师在接受采访时介绍，经初步分析，一层起火后，架空层直接连通了建筑内部的天井，形成烟囱效应，向上快速蔓延，造成了严重的伤亡。他也提到，架空层应该采取技术性防范措施，如与天井、楼梯间有防火分隔。

　　《新民周刊》记者注意到，火灾发生后，小区楼栋的架空层已经安装防火板，其中有安装位置正是天井所在的窗口。

　　但这一切似乎都来得太晚了一些。

上图：明尚西苑6栋楼被封锁，失火楼层有明显熏黑痕迹，居民在楼栋外围观。摄影/吴雪

电动自行车停在哪里

　　记者了解到，在上海，许多小区存在“全架空”或“半架空”形式的地面架空层。其中，这些架空层用来给电动自行车停放、充电的也不少。

　　南京火灾发生后，一场大规模排查正在上海开展。据报道，自2月27日起，上海消防救援部门持续对本市住宅小区开展消防安全夜查行动，重点围绕采用架空层、上下贯通采光井（通风井）、“凹”形结构等特殊结构的居住建筑，以及在地下室、半地下室、架空层等部位设置电动自行车集中充电场所的居住建筑，进行重点排查。仅在2月28日的夜查中，检查组就在247个小区中发现和督改隐患问题1000余处。

　　电动自行车不能进入楼道、不能入户充电已经在过去多年的宣教中得到了较好的反馈，但对于小区架空层停放电动自行车，小区又该如何管理？

　　杨浦区的一个公租房小区人口密度大，住的都是上班族，电动自行车数量特别多。小区有10个非机动车停车库，但居民不太愿意把车停到地下车库。该小区居民告诉《新民周刊》，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大致有三：第一，居民流动性大，新搬进来的居民不是很了解地下车库；第二，有的居民觉得地下车库不方便；第三，地下车库存在如入口处无遮雨棚、无照明灯、里面存在乱停放等问题。

　　无独有偶，始建于2000年的沪上商品房小区香港丽园，目前有居民近1400户，电动自行车保有量在650辆左右，虽然也配备了足够使用的非机动车地下停车库，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居民仍然选择把车停放在小区门厅和架空层。

　　“首先，地下肯定不如架空层来得方便，而骑电动自行车，追求的就是方便，所以没出事前，很多人会有侥幸心理。”香港丽园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刘苗向《新民周刊》记者解释道，“其次，因为我们的地下停车库规划较早，车道坡度有点陡，很多人推上推下时觉得推不动，尤其是老年人，力气不够，确实存在客观困难。而且碰到下雨天，坡道较滑，万一滑倒了也不好。最后，地下停车库内的充电设备，收费跟家里相比的话，还是高一些。”

　　由于香港丽园很早就安装了梯控系统，居民将电动自行车推回家的现象已经杜绝，但一些对价格敏感的居民，会偷偷把电瓶带回家里充电，或者会私拉电线。刘苗表示，“一座多充”就会造成一定的安全隐患。

　　3月中旬，记者实地走访香港丽园小区时却惊喜地发现，目及范围内小区门厅和架空层干净清爽，没有一辆非机动车违规停放。

　　香港丽园的电动车自行车去哪儿了？

上图：沪上香港丽园架空层治理前后对照。

　　走进小区楼道中，记者看到通知栏中张贴了多份关于电动自行车存放、充电相关的通知：“即日起，小区内的非机动车（包括自行车、电动车等）禁止停放在门厅及架空层......；禁止私拉电线充电或‘一座多充’，以免引发火灾。”此外，涉及地下通道消防设施改造和视频监控系统改造等施工方案也正在公告栏中进行公示。

　　刘苗带着记者在小区内走了走，包括小区的非机动车地下停车库。他表示，社区治理从来不是简单的“堵”或“疏”，而是要和居民日常生活中的现实需求结合起来。只有通过问需问计，找到居民切实关心的问题，才是解决涉及民生诉求问题的第一步。

　　香港丽园的建筑构造和南京失火小区明尚西苑非常相似。南京的火灾无形中让香港丽园的居民对于电动自行车管理的必要性形成了一定的共识。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原本停放在小区架空层的非机动车已经完全清空。

　　刘苗坦言：“此前我们对于架空层非机动车的停放，停留在摆放有序的要求上。但南京火灾后，小区居民意识到了架空层停放的风险，再加上我们这段时间不断宣传，大家从心底愿意将电动自行车挪个位置。”

　　一些老居民表示，这是小区建成后第一次架空层真的空了。

　　在刘苗看来，解决小区电动自行车停放、充电问题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简单将电动自行车搬一搬、挪一挪就能搞定的。

　　“其实过去，我们就想在地下车库继续加装消防、照明、监控等设备，同时改造车库的坡道，让地下停车场变得更便民实用。当然我们也结合社区高龄及特殊人群的需求考虑增设路面非机动停车位，但这涉及维修基金的使用和调整部分公共绿化，需要征得大多数业主的同意，遇到了较大的阻力。”让刘苗略显欣慰的是，这次当居委会再推进这些项目时，过程“丝滑”多了，“业主们对于消防安全的重视程度明显提高，等项目经过公示期后，我们将举行业主大会，将电动车管理落到实处，希望架空层之后能一直呈现现在这种窗明厅净的面貌”。

　　香港丽园的地下停车库尚且能够满足小区内电动自行车停放的需求，而对于上海许多老旧小区来说，因为建设年代较早，小区内机动车停车位尚且捉襟见肘，电动自行车的停放和充电场所就更加紧张了。

　　上海徐家汇街道党工委副书记游威告诉《新民周刊》，徐家汇街道的商品房小区建造相对较早，几乎没有架空层，但飞线充电、进楼入户、占用堵塞疏散通道和安全出口等现象的确存在。为此，街道定期对各居民小区开展安全检查，仅今年以来就出动200余人次，清理、剪除私拉乱扯电线30余条，纠正违规充电50余处。

　　此外，徐家汇街道地处市中心，寸土寸金，比如辖区内的柿子湾小区，虽前些年安装了充电车棚，能停放70辆电动自行车，有50个充电点位，但仍不能满足停放需求，现在大约还有200辆停放在车棚外。

上图：上海徐家汇街道的一处智能充电柜，整洁、安全。摄影/周洁

　　“为了解决这些电动自行车充电困难的问题，社区‘三驾马车’充分挖掘小区的边边角角，建设更多的集中充电车棚，并安装消防喷淋设施，提升安全能级。”游威表示，除了在小区内部找地方，街道也充分挖掘周边资源，比如和周边商务楼宇、商场等各种经营场所加强对接联系，以党建共建为契机，争取商务楼宇、商场等集中充电场所对周边居民开放。

　　对于实在无处设置充电车棚的小区，有的已经引进了电动自行车智能充电柜。“这种充电柜体内采用了内置消防灭火材料，电池出现异常时，充电柜会立即断电，既保证了用电安全，又能满足市民用车充电的需求。”游威说。

管理更应朝“前”看

　　南京火灾发生后，上海多个街道都开展了电动自行车安全宣传，市公安部门、消防部门、物业管理部门等都在开展专项检查，相关违规现象、消防隐患正被整改。

　　游威告诉记者，他所在的徐家汇街道，自2020年起就启动了社区消防设施改造、微型消防站建设等“微基建”项目。近年来，街道共为60个小区安装了165套非机动车充电设备；电动自行车集中充电场所加装消防设施涉及19个小区、31个点位，高层消防设施维修更新涉及7个小区，对6个老旧小区进行消防空管敷设；建设了41个微型消防站。今年街道还将再新增10个电动自行车集中充电场所加装消防设施点位，完成1个高层消防设施维修更新。不过，采访中他表示，加强基层治理的能力的同时，如能加强电动自行车自身硬件的管理，大家的生命安全就更有保障了。

　　的确，中国是个电动自行车大国。目前，我国两轮电动自行车保有量超4亿辆，是很多人每天都会用到的交通工具。但数据显示，电动自行车引发的火灾数量，正在逐年上升。八成电动自行车火灾发生于充电时，其中超过一半是在夜间充电时发生；有九成的起火致人伤亡案例发生在门厅、过道以及楼梯间。

　　电动自行车引发的火灾有多可怕，广西消防为此做过实验。

　　穿戴好防护服的消防员首先在一辆实验用的电动自行车上浇上少量汽油，随后将它引燃。1分25秒后，测温仪器显示，现场温度已经上升近500摄氏度，进入到猛烈燃烧阶段。电动车燃烧持续3分钟，燃烧后，电动车除基本的骨架，车身、坐垫、轮胎、电瓶等可燃物质，皆化为灰烬。

上图：近日，上海长宁警方查获一起非法改装电瓶车行为，违法男子刘某被长宁警方依法行政拘留五日。

　　不难看出，电动自行车虽小，起火危害却很大。它燃烧产生的大量有毒气体被被困人员吸入后，会导致人员神志不清，丧失行动能力，最终导致窒息死亡。

　　因此，电动自行车自身的硬件设施，尤其是电池，也应当是电动自行车安全管理的重要部分。

　　锂电池取代铅酸电池，是行业趋势。但部分劣质锂电池流入电动自行车市场，从源头端带来了安全隐患。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2022年电动自行车和电动自行车电池质量国家监督抽查情况显示，电动自行车电池抽查不合格率为22%。

　　据业内人士介绍，正规厂家的锂电池与车辆的电气系统适配性高，生产企业本身在技术、装备、工艺等层面有保障，产品会参照国家推荐标准及各地团体标准进行充分验证，达到相关规定对安全性能的要求，出现起火事故的风险概率较低。

　　然而，截至2023年，中国动力锂电池行业的主要企业仅有1496家。但将工坊式组装企业纳入范围，我国锂电池相关企业已超过4.4万家，其中包含着大量非法组装锂电池的小工坊，产品质量难以保障。

　　为什么这些小作坊制作的电池也有销路？因为相较正规厂家出厂的合规锂电池，低劣锂电池价格仅为其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它们常以超标大容量吸引有改装需求的消费者，在电商平台上销售。

　　我国从2019年起实施了电动自行车的“新国标”《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新国标”规定最高设计车速不超过25km/h，装配完整的电动自行车的整车质量应当小于或等于55kg，蓄电池标称电压小于或等于48V。

　　但“新国标”推行后，改时速、改功率、改电压等违规改装项目，在一些地方的销售门店中仍有发生，经营者对车辆控制器进行解码、将原配电池更换为大容量电池的现象屡见不鲜。这不仅使电动自行车强制性国家标准形同虚设，也给城市交通、消防等安全带来诸多隐患。

　　中国城市交通协会慢行交通分会秘书长屈晔曾对媒体表示，火灾爆炸事故车辆80%以上为擅自改装车辆，或由日常不规范的“过度充电”“彻夜充电”行为引发。

　　除了非法改装电池和小作坊生产的电池质量问题，电池老化更新也是目前电动自行车电池所面临的风险。此前中消协专门发布警示，建议消费者每年到销售点或有资质的维修场所，对电动自行车的线路、电池等零部件进行检查、保养和维护，切忌擅自拆卸电气保护装置。

　　采访中，记者还了解到，几乎每个居民小区都停放着大量的“僵尸车”，这些车或许因为主人的“恋旧”心态舍不得处理，或许因为使用者搬家后无人处理等，停放在小区内，不仅占据了宝贵的停车位，老化的电池也造成了一定的安全隐患。

　　对于这些车辆，基层管理者们一直在想好的办法。

　　比如刘苗所在的香港丽园，每年都会开展废旧自行车兑换活动，居民可以将家中不用的“僵尸车”兑换为社区发放的生活礼包，帮助居民“断舍离”的同时，也为小区腾出了更多停车空间。

　　游威所在的徐家汇街道，则想结合今年国家大力推行的消费品以旧换新政策，建议上级部门将电动自行车也纳入换新范围，推动老百姓将用不了的旧车换成新车。

　　另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是，2022年由工业和信息化部组织起草的强制性国家标准《电动自行车用锂离子蓄电池安全技术规范》已经完成了起草和征求意见阶段，目前正处于审查阶段。按照项目计划，这项强制性国家标准将于今年发布。

　　专家们相信，这项标准实施以后，会带来市面上销售的电动自行车锂电池整体安全性的提升，会促使企业更加注重产品的安全质量提升，会使产品质量好的企业在市场竞争中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同时也会带来行业的洗牌。产品质量差的企业，尤其是产品质量不满足这项标准要求的小作坊，会面临着被淘汰。记者｜周洁 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