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闭店人:用放大镜找法律空子吗?
李牧的妈妈何女士无论如何都没想到,2023年底她为儿子在篮球班续费5600元,亦即正常课时、送课课时相加整整45节课,可只上了没几节课,就遇到问题——原来带班的杨教练声称回老家了。
接班的新教练说,原教练只是家里有事,自己来替代他上几节课。“不影响你们家孩子上课的。”这样的安抚话音未落,没过几天,原教练的微信就清空了,再过几天,人都失联了!1月21日,何女士带娃去上课的时候被经理告知,目前的教练属于新入驻机构的员工。也就是说,李牧如果想要继续在这里进行每周一次的篮球培训,就得重新买课。“我刚续过费,没上几节课啊!还有大约40节课没上。是否等完成这些课时,或者接近完成这些课时,我们再考虑是否续费?”何女士如此回应。同样新入驻不久的经理一口驳回。他说:“你们之前续课的合同又不是和我们签的。目前我们遇到困难了,正准备打官司。你们要么和我们签合同、付钱,继续打球,要么接下来就不要来了。”
何女士彻底蒙了。这算什么事呢?难道自己之前交过的钱都打水漂了吗?
经理眼见着聚拢过来的家长越来越多,选择了报警。拨打110以后,警察过来,只是劝在场愤怒不已的家长们尽快离开,不要干扰篮球班营业、正常上课。“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整理材料投诉,或者上法院起诉。在店门口,或者进店后到篮球馆阻挠他们上课,那肯定是不对的。”警察的一番话,听上去好像有些道理。可何女士以及感觉受骗上当的数十名家长,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时隔三个月,在看到有媒体报道称,职业闭店人会帮助跑路机构“逃废债”后,何女士回过神来:“难道我们的钱打入此前在这里运营的篮球机构的账户,没过几天,就成了‘废债’?”当时,很明显就是遭遇职业闭店人了!
何女士所遇到的问题,在春节前好歹经所在地政府相关部门、机构运营的业主方的介入,暂时得到缓解。可有关职业闭店人的各种“打法”,已然浮现出来,令何女士等同学家长,以及相关部门、业主方等等都心有余悸。
上图:金宝贝闭店之际,消费者愤怒不已。
谁被卖了
今年1月中下旬,在几乎连续一周时间里,这家篮球机构门前,天天有家长带娃来上课且被拦在门外,经理又天天报警,警察天天来劝。经理于是请来老板,其实也就是机构的最大股东许先生来处理问题。1月21日下午,许先生开始一个一个接待家长。接待方式是——由他和经理、一名孩子家长,三个人在办公室谈。他给何女士开出的“优惠”是——如果续买45课时,则之前的45课时可以全部“复活”。“我这是相当于卖45节课,送45节课!如果你觉得不妥,那我们还是别谈了!”许先生如此撂话。
“我们刚刚买过45课时,只上了没几节课,这为什么又要我们买?”何女士反问道。
上图:同一片场地,突然遭遇机构变更,交了钱一度无球可打的孩子们。摄影/姜浩峰
“你们之前是和我们签合同的吗?不是啊!你们是和某睿签的。你之前买的课时和我们有关吗?”许老板似乎振振有词。
看着许老板的机构在继续使用场地,甚至篮筐、一些训练设施等等都还是某睿留下的。何女士自然反驳:“我不管你们和某睿什么关系,反正你们接手后,我们来上课,你们当时并未阻止,还说原来的课时有效。怎么现在刚上了几节课,又说无效了,又要我交钱了?”
许老板直接拿出一份“场地转让协议”的复印件。其上写明,2023年11月1日,某睿“自愿将所持有本公司的场地经营权以1元的价格转让给乙方,乙方同意依据本协议约定的条件受让上述场地,包括本公司支付的场地租赁押金10万元以及剩余学员的课消,也一并转让给乙方”。“然而,现在业主方告诉我们,某睿之前欠他们租金,要从场地租赁押金里扣。这么一算,场地租赁押金未来我们是拿不到多少的。既然某睿不履行合同在先,现在我们也不准备履行合同,也就是不准备完成剩余学员课消了。”许老板对何女士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是被你们卖来卖去的吗?我们的钱打水漂了吗?”何女士质问道。
“我不管你们的钱打不打水漂。我们本来应该得到场地租赁押金的,可现在不是也没了?我们还准备与某睿打官司呢!你要么帮我找一找某睿,只要你们找得到某睿,你们先去起诉某睿呗。反正别再在我这里闹了。我和你既没有债权关系,也没有债务关系。我们就根本没关系。”许老板如此表态,令何女士不知如何是好。在许老板办公室谈了45分钟,双方根本谈不出任何共识。商谈期间,何女士一度好心想,也许许老板这里确实也遇到某睿跑路带给他的难处,于是说:“要不我买你10节课,你得帮我把之前的40多节课也消了。如果我们上下来感觉你们的课不错,还可以在消课差不多的时候续费的嘛!”
“这是不可能的。你要么买45节课,之前的课我给你消。我给你时间考虑。1月29日之前可以执行这个方案。1月29日之后,这个方案作废。这期间你们不要来上课了。”许老板态度坚决,并开门轰何女士出去:“我还要谈下一家呢!”
下一家、另一位孩子的家长安妮进了办公室。何女士想一起进去听,却又被许老板回绝了:“每家情况不一样!一个一个谈。”安妮后来与何女士聊起:“我2023年10月31日向某睿交费,11月1日他们和许老板签署了转让合同。难道我是冤大头吗?我微信里问某睿,之前的教练去哪儿了?他们说,开拓别的市场去了。这与你问下来说的回老家对不上号啊!”一帮在某睿买课的家长遂建了微信群,对证下来才发现,某睿,包括杨教练,直到场地经营权转让前夕,仍在卖课!这当然可以算是闭店前恶意诱导家长续费,涉嫌诈骗违法——在以不可思议的1元钱的转让价将场地经营权转给许老板后,某睿的人很快全消失了。
许老板声称,自己的舅舅就是“搞法律的”,咨询下来,自己也是被坑了。至于各位学员的家长是不是“被卖了”,他管不着。何女士转念一想,索性找到业主方去求证,得到的结果,无非某睿未支付最后几个月的房租,于是他们不得不从押金里扣除。其他事,他们可不管。“某睿和许老板是否本就认识?”何女士问业主方。“我们可不知道。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签了经营转让合同!我们的场地出租合同只是和某睿签的!”业主方如此回答。
何女士这时想起了问题的两大关键——其一,许老板花了1元钱,竟然能买下某睿的经营,且还‘买’下了价值10万元的押金,这是正常的交易吗?会否这本身就是个局?许老板所说的“舅舅”,是不是组局者,也就是说,这位“舅舅”根本不是什么舅舅,而是一位“高参”!他指导某睿在得到家长所交课费这一大笔资金之后,通过转让场地经营合同,来了一个金蝉脱壳。
上图:南京金宝贝一家门店闭店,家长向总台中国之声反映疑似遭遇职业闭店人。
和法律玩躲猫猫
当4月份何女士看到央视曝光职业闭店人行为后,回过神来了。“我们当时遭遇的,肯定是职业闭店人!”
央视报道称,南京金宝贝闭店时,就请了职业闭店人操作。自称已经处理了超过500家教培机构的闭店人说:“南京金宝贝的事情,在线下,第一周的时候消费者可能比较激动,但我会不断地告诉他们,还是要积极挽回损失,帮助他们降低预期值。我们把消费者理解为一个群体,他们会因为利益而绑定在一起,也会因为利益而分开,也许这家能接受500元赔偿,那家能接受300元赔偿,消费者的人群由此会被分成不同的团队,对于准备关闭门店的老板来说,风险也就在这一逐个商量的过程中消解。”按照这位闭店人的说法,闭店人与消费者谈判,追求的就是闭门谈,逐渐与一些消费者建立“共情”,也就是让消费者同情自己,并主动降低还款门槛,甚至有部分消费者“大度地放弃了索赔”。而在谈判的最后阶段,遇到部分较真、认死理的消费者,他反而会去主动说,不妨打官司吧!问题在于,在谈判期间,甚至谈判以前,机构的法人代表会悄悄更替——老板悄悄跑路,新的法人代表往往是“职业背债人”。据央广网报道,各地金宝贝主体公司都在今年1月陆续把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广东惠州惠东县某村52岁男子陈雄生。有知情人士分析,陈雄生就是“职业背债人”。职业闭店人通过打出“职业背债人”这张牌,就可以与原公司老板等勾结起来,同法律玩躲猫猫游戏。“手里有‘职业背债人’这张牌,是很重要、很核心的一步,能从法理上将企业亏损与实际运营者剥离。至此,无论是在客户眼里还是相关部门眼里,原经营者都跟企业债务没关系了。”
类似的案例,诸如新京报曾报道,北京美吉姆一些门店的运营方将法定代表人更换成了一个名为李震的人。身份资料显示,其为辽宁沈阳某村70多岁的老人。这些不怕当老赖的“职业背债人”,本身就是将自己的诚信指数拿出去做一笔其认为值得的交易。“欠了赌债还不起的朋友”“想一夜暴富的光棍”“农村孤寡老人”,都成了职业闭店人手头“职业背债人”名册上“知根知底、征信绝对没问题”的一次性背债选手——只要“不痴不傻,没有犯罪记录,没有大额债务到期未还”即可。
上海浩信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梅心介绍,我国现行法律对法定代表人资格没有过于细分的规定,比如让一个实际没有还债能力的偏远地区农村老人担任某大型企业法定代表人,若双方配合,法律很难监管。
也有一种情况,亦即“职业背债人”并非由职业闭店人找来,而是由准备跑路的老板自己选定。自称帮助南京金宝贝、成都卡乐吉亲子游泳闭店的职业闭店人李某就称,南京金宝贝是自己找来负责背债的“新法定代表人”,剩下的程序上的事才交给李某打理。也正因此,李某团队对南京金宝贝这一单“服务”做了打折处理。而对于闭店之前已亏损1400万元的卡乐吉,李某团队收取了百万元佣金来完成闭店。
上图:闭店后空无一人的状态,有人卷款跑路。
看上去“百万元佣金”价格不菲,但对于亏损企业主来说,通过请来职业闭店人,让其耍弄一系列手段,自己就能甩清企业绝大部分债务,还是“划算”的。
“可以确认的是,职业闭店人宣传的‘没有任何违法风险’是错误的。只是在现有法律框架下,举证证明其违法犯罪十分困难。”梅心说,“在已知经营困难的情况下,仍然大规模促销、售卖会员卡的商家,其实是涉嫌合同诈骗的。但你不是企业真正经营者,拿不到具体的运营数据,如何证明当时企业已经事实运营困难呢?”记者了解到,也有专家认为闭店人团队涉嫌妨碍清算罪,但最起码要证明企业是进入清算程序时做了手脚才行。在梅心看来,“现在闭店团队往往会提前布局,比如更换法定代表人、股东几个月后才闭店,要证明其妨碍清算并不容易”。
至于何女士和安妮,算是暂时躲过一劫!1月22日,她们找到了当地政府所在部门,由有关部门介入,责成篮球机构的业主方出面协调——毕竟,这一业主方本身不是综合性的商厦,而是一个体育活动场所。由有关部门、业主方、接盘某睿的篮球培训机构等多方一起开协调会,最终确定——某睿之前在此地签下的培训课时,依然由“新机构”完成。至于某睿欠“新机构”的钱,由新机构与某睿之间解决,解决不了自行起诉。而业主方给予新机构房租交付的适当缓冲期。主笔|姜浩峰(文中李牧、何女士、安妮、许老板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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