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艺术家Haruka Ostley：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在龙

　　与许多日本女子一样，Haruka个子娇小，穿一条深绿色连体裤，笑起来眼睛弯弯，像个可爱的小女孩。长发被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左侧额头却突兀地剃成一片板寸，在通体柔软的风格里注入了一些阳刚之气，显示着她小小身躯里蕴藏的力量。

　　出生于日本奈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Haruka性格随和笑容灿烂，非常讨人喜欢。她的名字在日语中写作“悠”，父母希望她能成长为胸襟开阔、落落大方之人。上小学的时候，她和同学一起参加户外绘画课，忽听老师在一旁大声叫喊：“大家快看！这棵树上有这么多的颜色。”她是唯一把树叶画成五颜六色的“另类”，这让她意识到：“可能我的表达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吧。”

　　初中时，因为父亲的工作，她和家人搬到了墨西哥，她更加确信：“画画是一种通用的与人交流的方式。世界各地的人们不需要用语言来理解你的想法或者你的绘画。”

　　从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绘画专业毕业后她来到纽约，在著名的Stella Adler工作室学习表演，之后遇到她生命中的Mr. Right，组建家庭并生育了两个儿子。

　　命运的齿轮在某一天突然被卡住了。2019年底，Haruka和她的美国丈夫Gabe Ostley（加布·奥斯特利）被邀请成为上海耀中国际学校的“驻校艺术家”，就在出发前一天的上午，她被查出了乳腺癌。

上图：生于日本奈良的Haruka初中时期跟随家人去了墨西哥、而后独自去美国求学，如今在上海生活。

我们会变成一条龙

　　世界一刹那轰然倒塌。在身体虚弱和心理恐惧的交织中，Haruka还是决定如期旅行：“我不想跟家人分开。”

　　她将一切向校方和盘托出，耀中国际学校的同事立即帮她联系了一家本地公立医院，并妥善安置好她的家人。她的父母也从日本赶来上海。一台手术很快排上日程，打了麻药昏睡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医生熟悉的面孔，因为他一直在安慰说：“乳腺癌初期手术预后良好，有很多成功的例子，请不要太担心。”

　　与绝大多数外国人的经历不同，Haruka对上海的认识是从医院开始的。

　　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个窗口付钱，那个窗口取药，再去另一头打单子，上楼去检查，下楼去化验……与她以往经验完全不同的流程让她常常晕头转向。“刚开始有学校的工作人员帮助我，但我决定自己来面对。”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中国人，对她这个少有的外国病人感到好奇。她拿着手机，借助翻译软件与人交流：“我是日本人，在这里住院，请问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人们往往一脸惊讶，但很快就会热情地告诉她该怎么做，甚至直接带她过去。

　　为家人做饭的上海阿姨常常来医院探望。“我并没有特别关照她做什么，但阿姨知道了我的情况，经常‘自作主张’。”当一碗浓香扑鼻的鸽子汤端到她手上，Haruka的双眼被热气濡湿：“我知道按照中国人的习惯，鸽子汤可以滋补身体，对任何手术后恢复都有好处。我感受到她的心意。”

　　手术后需要各种检查，一位年轻护士来对她说些什么，她只好再一次为语言不通而致歉。想不到第二天一大早，小护士带了一位年长的女士来，微笑着告诉她：“这是我妈妈，以前曾在日本生活过。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跟我妈说。”这位母亲专程从家里赶来医院帮助让Haruka非常感动：“对这位护士来说，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她却让她的妈妈来帮我。虽然我不属于这里，虽然面对不同的文化，但我感受到人性的善良。”

　　尽管来自家人、朋友、同事、医护人员甚至陌生人的关爱和照顾给她带来了许多安慰，但病痛产生的激烈情绪却在她心中不断积聚，她情不自禁地用裹着纱布的双手拿起炭笔，就在接近画布的一瞬间，眼泪奔涌而出。她意识到：“艺术不仅仅是关于快乐、美丽和能量，更是关于治愈的。我必须接受这黑暗而艰难的时期。”

　　她挣扎着来到卫生间，无助地观察自己术后的身体，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朋友在镜子上留下一行字：“你的身体是个奇迹。”她把它画在纸上，艰难地抬起胳膊在黑暗中摸索，又想起那位医生说的话：“人类的身体远比你想象的更有力量，适应性也更强。”kinstugi！她脑中灵光一现，突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kinstugi（金缮）是一门古老的日本传统艺术，利用油漆或贵金属（例如液态金）固定碎片来修补陶瓷，既展现焕然一新的面貌，又保留其过去的“伤痕”，从而使器物变得更加独特而美丽。Haruka提起画笔，情感喷薄而出，用画作《修补》精心修补自己的乳房，力量重新回来，身体果然创造了奇迹，两个月之后她终于出院回到上海的新家。

　　创造奇迹的不只是她自己，还有朋友们。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周围的人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紧紧抓住她的手对她说：“别担心，我们都在这里，让我们爬到瀑布的最高处，就像鲤鱼一起做的那样，我们会变成一条龙。”

　　一则中国传统神话故事，开启了治愈生命的魔力。

上图：Haruka提起画笔，情感喷薄而出。

每个孩子都是一条锦鲤

　　传说，一群金色的锦鲤在黄河上游游过。它们与水流搏斗，决心一起逆流而上。并不是所有的锦鲤都游到了瀑布，但那些游到的都奋力向顶端跳跃，溅起一身水花。经过100年的努力，一条锦鲤终于抵达了瀑布的顶端。当神灵把锦鲤变成一条金光闪闪的龙 ——力量的化身时，它的毅力和决心得到了认可。这条瀑布后来被称为“龙门”，也就是广为人知的“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一直沉迷于锦鲤变成龙的中国古老传说。在我与癌症作斗争的那段时间里，这个故事在我的生命中变得如此有意义。”

　　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需要回溯到2017年。当时Haruka住在美国西雅图、一个移民城市，来自印度、韩国、中国的艺术人士带来了各自的亚洲文化。她对龙、莲花、松鹤等中国文化标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潜心研究背后的涵义。

　　2019年初，她和一些艺术家受当地艺术组织邀请参加一个大型项目，为西雅图少年拘留中心提供艺术创作。初次造访给予她巨大的心理冲击——眼前这些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光景，有的痛失父母，有的被家庭抛弃，因生活无从着落而误入歧途。这里戒备森严，墙上几乎没有窗，孩子们终日闷在近乎封闭的空间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感受不到自然和阳光，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靠在墙角，眼里只剩下空洞的茫茫灰色……“我来自一个幸福的国际化家庭，父母给了我最好的爱与照顾，我从不为生计而担心。每个人的人生如此不同，我不可能教给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来激励他们。”

　　她倍感压力。正当冥思苦想之际，一道狭长的空白墙壁映入眼帘，她灵机一动：“我可以在那里画些什么。虽然人在美国，我觉得可以分享我的文化，采用中国传统画轴，它狭长的形状特别适合这里，也特别适合讲一个故事。” 她的提案最终被主办方选中，成为幸运入选的七分之一。

上图：Haruka和同为艺术家的美国丈夫生了两个儿子。

　　她邀请孩子们一起加入创作，孩子们灰暗的眼睛瞬间被照亮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摸索工具，一边七嘴八舌地感叹：“这些纸真漂亮，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画。”最终的成品，是用彩纸、亚克力和油彩在木板上创作的长15米宽2米的巨幅画作——《和平之旅》。从右往左，如一幅幅映画般徐徐展开：黑的、白的、红的、花的鲤鱼们，在溪水里一路前行，与荷花荷叶相伴，游过松树萱草，绕过礁石浅滩，抬头仰望仙鹤飞过，低头穿过山的倒影，终于抵达瀑布。它们倾尽全力纵身向上一跃，因为那后面有一个美丽新世界在召唤他们。

　　“瀑布意味着难以承受的困难、突如其来的疾病，或者非常糟糕的人际关系和一切很不如意的障碍，穿越和跳跃瀑布是个极大的挑战；它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锦鲤是希望和勇气的象征，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条锦鲤，暂时的困境不要怕，即便用再多的时间，只要你永不放弃，终会抵达希望的彼岸。”

有力量的人创造了龙

　　在与疾病抗争最艰难的时候，一个癌症幸存者朋友对她说：“把接触100个你爱的人作为目标，你可以与他们交谈。”Haruka顿时豁然开朗:“感觉就像我眼睛上的鳞片被拿掉了。当我开始接触和与人交谈时，我意识到我并不孤单。”在她所受的教育里，日本文化信奉“凡事自己处理，不要打扰别人”，大多数时候令人感到孤独沮丧。尽管这一计划与之大相径庭，Haruka在新的居住城市上海，迈出了勇敢的一步。

上图：Haruka以亲身经历写下一本书《你并不孤独》。

　　她在学校、社区、画廊、展览等地分享自己的经历，用艺术的形式激励人们寻找自己的声音和内在的力量。她以亲身经历写下一本书《你并不孤独》，借此告诉大家，尽管你身处困境，请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我所理解的，不是一条鲤鱼变成了龙，而是很多条鲤鱼互相支持，合力变成了一条长龙。连接他们之间的是勇气和信任。这不仅是关乎龙的故事，也是关乎人。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你独立完成的，而是由家人、邻居、同事、朋友等等共同支持、合力达成。”

　　Haruka的风格自成一派，树叶、石头、刷子、松果以及身边任何触手可及的物品皆可拿来创作，它们被视为“自由地探索，重新与地球和自然的相连”。她鼓励人们参与创作，“找到自由表达的方式，用线条、涂鸦、点点什么都可以”。基于扎实的艺术和表演功底，她常常一边跳舞一边创作。先是欢快地手舞足蹈，然后神色凝重地渐渐慢下来，钵盂，打镲，鼓声几点，她扭动身体酝酿情绪，突然间银瓶炸裂水浆崩，一桶漆彩咚地扔在地上，色彩飞溅，她顺势用手抹开，画纸似混沌初开，鲜艳的红在浓浓的黑中闪烁、左突右冲，如生命奔跑冲撞川流不息……曲终挂起，一幅黑龙腾空而起，带着四下由现场观众留下的交错纵横的不规则印记，那是每个人内在龙的力量。

　　“龙是成功与能力，是爱，是热情，是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生命力量，它最真实展现的能量就是‘仁’，让人们知道如何服务与帮助别人。当你前进的路上遇上困难，请闭上眼睛，画一条龙。龙就是你内在的力量，永远与你同在。”

上图：作为上海耀中国际学校的“驻校艺术家”，中国龙是Haruka喜欢的创作元素之一。

　　2024年的豫园灯会，Haruka是一定不会错过这么隆重的“群龙盛会”，她带着公婆和全家人一起兴致勃勃去看龙灯逛庙会。只见大街小巷挂满了彩灯，鲤鱼成群结队游弋在欢乐的海洋；神龙神将镇守门头，气势雄壮威武；巨型黄龙以飞龙跃海之姿冲天而起，银龙环抱被海浪托起的蔚蓝之珠，守护万物生长，造福人间……

　　Haruka又是惊讶又是兴奋——“这不正是我要表达的吗！”在她的画笔下，龙的形象千变万化，每一条龙都有自己的名字，爱之龙、勇敢之龙、和平之龙……他们和谐地聚在一起，共同面对某些挑战。“我虽然不认识这些作品的艺术家，但我知道，有力量的人创造了龙。”

　　美国婆婆被千姿百态的龙灯闪得眼花缭乱，一路赞不绝口，此刻突然回头对她说：“在你生病的时候我日夜祈祷，我不停地问上帝，为什么把灾难轮到你头上。现在我好像得到了答案。Haruka，这发生在你身上是有原因的，你承受病痛的苦难，是为了去激励别人。”撰稿｜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