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酒吧”走红,年轻人的夜间新流行
11月的一个雨夜,小高撑着伞从南京西路地铁站走出来,带着愉悦的心情走进了上海茂名北路上的鹅岛酒吧。她不是来喝酒的,不,应该说她不仅仅是来喝酒的——上周,她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学术酒吧的活动海报,对当天的议题十分感兴趣,交了报名费后已经期待了一周。
“我平时出去旅游就很关注当地的文化和建筑,这次有一个城市更新的话题,我就想来深入了解一下。当然,学术酒吧这个形式也很新颖,我也想尝试一下。”小高坦诚地告诉记者。
的确,“学术”和“酒吧”这两个看似不搭的名词,近日频频出现在社交媒体,而论其发源,据说是上海乌鲁木齐北路上一家十几平方米的小酒吧——一位耶鲁大学在读博士生结束了春季学期后,成为这家酒吧的临时主理人,开启了一系列学术讲座活动,“学术酒吧”遂得此名。
上图:学术酒吧的特点就在于交流,而且因为有点小酒,很容易打开人心,大家变得更加健谈且愿意分享。 摄影/周洁
喝一杯小酒,在微醺的状态下和刚认识的朋友们交流观点,学术与酒精的组合带来新鲜感的同时,也迅速被复制。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北京、广州、深圳、武汉、西安甚至乌鲁木齐,都刮起了一阵学术酒吧之风,成为年轻人夜间生活的新流行。
学术酒吧究竟是谁在开?来听的人又都是谁?它为何走红?是噱头还是创新?带着疑问,《新民周刊》走进了学术酒吧。
他们为什么来
11月14日晚,一场以“你认为AIGC能做什么”和“城市更新的意义是什么”为主题的分享在鹅岛酒吧开始。
正式开始前,这场活动的组织者阿Z作为主持人为讲者进行了简单的介绍,由于惯常做分享的二楼被客人包场了,当晚的学术酒吧转移到了一楼营业区,店内音乐有些嘈杂,阿Z请大家多多包涵。
参与的听众随后开始自我介绍:有的是大学老师来此地学习考察,有的是情侣想喝酒顺便学习,还有的是纯粹喜欢今晚主题内容想跟大家聊聊……
周围不少来喝酒的客人也被活动吸引了目光,频频关注幻灯片上的内容,还会时不时和朋友们讨论两句。
王玉戈是上海某建筑设计公司的主创设计师,这是她第一次在行业外参与分享讨论,不由自主有点小紧张。事实上,这个分享的机会是她主动争取来的,她在社交媒体上筛选了一些气氛比较好的学术酒吧,投递了自己的简历和分享主题,“这些年,城市建设已经非常成熟,我们的工作重心也转移到了城市更新领域。所以我就想从‘城市更新会不会让家门口的馄饨铺涨价’这个小切口入手,分享城市更新的意义”。
王玉戈坦言,这也是她为自己和团队进行宣传的一种新尝试:“其实参加过活动的人都会明白,学术酒吧并不是真的很学术,它更多的是公众分享和科普,这种情况下它的社交属性和人文宣传功能被放大,也可以打破当下社交媒体信息茧房——在碎片化时代,你想获得一个完整的30分钟分享是很难的。而学术酒吧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它对主讲人有门槛,但比起真正的学术会议,要求又低很多。要知道,在我们这个行业,专业领域的分享基本上是大佬、知名学者,轮不到年轻人,但年轻人也有分享欲,学术酒吧恰好可以成为这一波需求的出口。”
的确,学术酒吧并不是新鲜事物,它在海外已经流行了一段时间。英国科学协会在英国多座城市举办了学术酒吧活动,初衷就是在一个非正式场合中,给研究人员或爱好者提供谈论其专业知识的机会。这些活动在英国很受欢迎,每次活动吸引的观众30—90人不等,他们对科学感兴趣但不一定有相关学术背景。
这股流行之风如今吹到了上海。
上图:学术酒吧能够在短时间内被多地复制,既是酒吧经营获取客流的一种手段,也是当下年轻人既想微醺又想微醺得有意义的心理状态的体现。摄影/葛丁超
“从学校到社会,我发现身边几乎都是工作社交,似乎很少会和身边人深入去聊一些公共话题。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于思想共鸣的需求越来越高,需要一些额外的思想碰撞来让自己喘口气。”参与过学术酒吧的一位观众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在学术酒吧,喝酒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收获共鸣和情绪价值。徒步、骑行、沙龙、交流会,在这些年轻人钟爱的线下场域也是如此,大家喜欢的是这样一个平等的、具有公共性的面对面交流的空间。”
当晚的另一位主讲人戴平更是一语中的:“学术酒吧的特点就在于交流,而且因为喝了点小酒,很容易让人打开心扉,大家更加健谈且愿意分享。”
戴平是一家人工智能领域公司的创始人,同时也是某大学的客座教授,他曾在许多场合做过分享,对学术酒吧并不陌生。“我们做公益分享,更多是想知道听的人的反馈,而且AI分享中专业术语很多,我们需要想办法去传播,让行业外的人也能快速理解。”戴平还记得第一次在酒吧分享,二楼的长桌坐满了人,因为当天的话题都是科技主题,所以来了不少爱好者甚至从业者,“讨论非常热烈,观点也很有意思,让我乐在其中”。
当天的活动接近尾声之际,阿Z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跟记者聊上两句。阿Z并不是酒吧的工作人员,他是自由岛社群的主理人。社群主理人也是一种新兴职业,即围绕大家的兴趣爱好进行自由组局,带领团队策划活动、制定方案、开展实施的核心人物。
阿Z表示,对于来酒吧分享的人也有一定的门槛。“因为是付费来听分享,我们要尽量保证嘉宾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些收获,不管是内容还是形式。”阿Z的底线是嘉宾分享的内容不能带有营销性,“目前我们比较偏向自然科学类、社会科学类的内容,或者偏实用技能或者商业类的”。
据了解,学术酒吧的营收并不足以支付主讲嘉宾的劳务费,对于他们来说,做这件事的驱动力仍然是自身的分享欲。“大多数人也是想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或者来交一些朋友。”阿Z预测,接下来一段时间,学术酒吧会被各种酒吧争相模仿,通过内容进行竞争迭代,最终优胜劣汰,“因为嘉宾的邀请,观众的报名,现场的组织等都需要人力投入,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这部分成本”。
给微醺寻找意义
从复旦大学邯郸校区北苑学生生活园区向西南方向步行10分钟左右,财大科技园的门口前不久新开了一家“哲学”酒吧,名叫“Ausgang Bar”。它的创始人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三位博士生。
11月起,Ausgang同样推出了学术酒吧活动,第一场内测活动的主题是酒花与现象学,可以说十分契合“学术”“酒吧”这两个词。“我们实行了邀请制,去社交媒体上询问有意向的观众是否愿意来听,我们发出了20张邀请函,实际17人到场。”创始人之一的小刘告诉记者,“听众很好,他们很宽容,当然可能本身他们也不是冲着学术来的。”
上图:小刘希望他的学术酒吧能够给听众带来启发。摄影/葛丁超
Ausgang离复旦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同济大学等都不远,据小刘介绍,Ausgang是附近酒吧中较早开展学术酒吧活动的。
当然,作为哲学博士开的酒吧,引经据典也是题中之意,比如Ausgang这个词,正是源自哲学家费尔巴哈所写的《古典哲学的出路》。“在德语中,它是出口的意思,因为生活本身会有很多短暂的不开心,所以希望这里能成为大家情绪的一个出口,为你的困惑找一个短暂的出口。”小刘解释道。
至于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店里引进学术酒吧,小刘毫不避讳,对于一家新开的、自有品牌小酒吧而言,搞活动就是为了生存,“我们这里主要是学生的消费群体,消费能力较弱,而且我们酒的利润率设得很低,所以吸引客流变得非常重要”。
原来开酒吧并不是三位哲学博士的一时冲动,小刘和另外两位合伙人早就对啤酒有了深入研究,甚至取得了专业酿酒师资格证,他们生产的酒也逐渐从自给自足变成了向精酿酒吧供应销售。
“本科的时候,学校边上有一家校友开的小酒吧,价格不贵,平时想要放松的时候过去聊聊天,因为校友的这层关系,还会产生一种归属感,这也是我想开Ausgang的原因。”小刘说。
作为博士生,三人平时在校内组织研讨活动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但作为酒吧老板,组织学术酒吧活动,他们更想创造不一样的价值,至少给大家带来一些好的体验,收获一些不一样的故事。
第一次活动结束后,小刘也找到了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会有意识地规划一些选题,“当然绝不是讲什么亚里士多德、康德等(想聊的话当然也奉陪),我们希望能跟大家的生活有一定关联,而且他听完以后能够从中得到启发。毕竟哲学的核心之一,就是帮你把事情理清楚并获得一个特定的角度。Ausgang最近的一个分享主题是爱情,大家都能聊,也很放松”。
诚如小刘所言,学术酒吧能够在短时间内被多地复制,既是酒吧经营获取客流的一种手段,也是当下年轻人既想微醺又想微醺得有意义的心理状态的体现——即便在喝酒,也得卷一下吖!
别说,上海的学术酒吧还影响到了新疆的朋友。
鹤望是乌鲁木齐一家青年社群的主理人,也是第一个在乌鲁木齐组织学术酒吧的人。不过,他对学术酒吧进行了改良,策划了三次快闪活动,就像这里传统的生活方式——游牧,做的是“学术游牧酒吧”。
上图:鹤望是第一个在乌鲁木齐组织学术酒吧的人,他希望借助这种形式,让学术走下神坛,让普通人更靠近真理。摄影/木木
没想到“学术游牧酒吧”受欢迎程度大大超出了鹤望的预期。鹤望告诉《新民周刊》,第一场的主讲人是来自上海同济大学的教授刘悦来,他长期从事可持续景观规划设计、社区花园、社区规划与社区营造教学、研究与实践。
刘悦来是乌鲁木齐的援疆干部,鹤望跟他说了想法后,双方一拍即合。活动海报发出后,报名人数很多,最终有70多人来到现场,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听讲的朋友。更让人感动的是,互动交流的环节大家都非常踊跃,氛围非常好。这也是鹤望做这件事的初衷,他希望酒吧里谈论的话题不仅仅是知识,还能够指导生活和实践。
上图:乌鲁木齐第一场学术酒吧的讲者是上海同济大学的教授刘悦来,活动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摄影/笑笑
11月25日,鹤望策划的第三场学术酒吧活动收官。他在朋友圈里写道:“艺术是一种体验,而不是知识的堆砌。学术酒吧也是如此,学术与酒的碰撞,更多的是人的讲述与对话。学术酒吧像一场梦,像是‘上海有的乌鲁木齐也有’的梦,梦醒了。”
梦醒了,鹤望还想继续做一场“乌鲁木齐有的别地儿没有”的梦。他告诉记者,未来仍将以“学术游牧”名义,继续邀请高校老师无偿来做学术分享,游牧在城市的不同角落。社区、公园、学校、咖啡馆......“或许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在借用学术酒吧的概念,借助大家对于这个概念的好奇心,快速拥有一些曝光,然后和大家讨论一些社会的公共事务——让学术走下神坛,让普通人更靠近真理。”
学术酒吧能火多久?
《醉酒的哲学》一书中写道,酒作为人类历史上长久存在的精神活性物质,饮酒乃至醉酒可以令人产生比日常生活中更为丰富的经验,可以激发想像力和生命活力。只要学进去,地点不重要,微醺与否似乎也并不重要,学术酒吧无疑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自我价值认同。
经营了2个多月的学术酒吧,阿Z观察到他的客群大部分在25岁到35岁之间。“在城市里面,尤其像上海,很多沪漂青年或者海归人群,他其实是有很强的社交需求的,这部分需求中,也有想要社交链接和学习的需求,即除了本身的圈子,还想了解其他行业的一些信息。”在阿Z看来,如今尽管身处互联网时代,获取信息的渠道越来越丰富,但线上的活动再怎么精彩,也无法真正带来在场感和陪伴感,“因为这些需求的存在,所以开始有社群组织一些活动,最后呈现出这样一种本地生活的业态。我们也在咖啡馆、老洋房等场域组织过类似的分享。但大家还是在喧闹的酒吧里更放得开”。
与其说自己办的是学术酒吧,阿Z说,他更愿意把这种形式称为一种知识的分享,因为“学术”这两个字,可能就把这种形式架得太高了,“毕竟我们的观众更多的是想在放松的过程中增加自己对某方面信息的了解的”。
说到底,体制外的学术空间,并不是一个新概念,比如带有学术分享性质的咖啡厅、书店和茶馆,一直存在于城市当中。有观点这样定义“学术酒吧”:酒吧是处于街头的,每个人都能进去,但学术又有相当的精英性,所以学术酒吧是介于街头和精英之间的一种产物。
而这样的非正式学术对话实际上非常重要,就像有人说苏格拉底是哲学家不是因为他能做讲座,而是因为他会和朋友聊天和生活,生活是学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而且,这种非正式学术探讨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建立在观点分享基础之上的情谊,油然而生一种志同道合的感觉。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顾骏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对学术酒吧充分肯定,他认为这件事情很有意义,因为它打破了原来封闭的学术圈子。“过去,学术会议都是由学术机构主办的,讲者和听众都是圈子里的人,一般人也没有资格发布学术成果,最后造成了学术研究的圈子化。而学术酒吧这样一个形式,降低了讲者和听众的门槛,愿意听的人都可以听,愿意发表的人都可以发表,它不会人为地设置门槛,这本身是一个好现象。”顾骏分析道。
但也有网友质疑:“举办讲座就叫搞学术?”“都微醺了还听得进去吗?”“这究竟是噱头还是创新?”
小刘并不在乎这些问题,在他看来,所有的行业都有形式大于内容的情况,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大家对同一个事情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如果你对它的期待是把严肃的学术内容放到校园外面来的话,它的门槛会很高,你必须掌握那一套学术话语。”小刘说,只要他的酒吧还在,就会把这件事一直做下去,“你不可能要求整个行业都有一个高标准,但只要做得足够好,我们就能影响到其他的店家,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只要这个需求是真实的,那么我相信只要有人在认真做,这个行业就会越来越好”。
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陈嘉映在《哲学·科学·常识》中提到,早在十六七世纪,科学并不局限在专家圈子里,科学、哲学和艺术仿佛仍处在“同个平台”之上。在当时,科学的发展场所甚至主要是在沙龙里。有教养阶层在沙龙里讨论文学艺术,他们同样也有能力讨论科学。
顾骏也给记者举了个例子:“法国小说发表形式曾经经历过一个重大的突破。最早的时候,小说能不能出版要看是否有资助人帮你付出版费,尽管门槛很高,但资助人是有文学品位的,所以经过资助人把关的小说,质量就比较高;后来,小说家开始到咖啡馆念自己的小说,如果大家感兴趣,出版商觉得有市场,他们就会帮你出版;再后来,小说通过报纸连载的方式发表,只要有读者喜欢,每天都要更新,有时候甚至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构思,因为作者必须满足日更的要求——我想说的是,文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一定的好与不好,全在于你切入的角度。”
如果有机会的话,顾骏坦言自己十分愿意线下参与一场学术酒吧。但他同时强调,学术酒吧仍然在一个新生阶段,“如果哪天在学术酒吧中出现了一些有影响力的能人,就像小说发表形式革新中出现了一些有名的小说家,那么这种模式才算真正得到了认可。目前来看,‘学术酒吧’尚未成气候”。
但任何时候,人们还愿意保持学习的姿态,吸收新的知识,都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儿,不是吗?记者|周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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