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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春的名义,向野菜致敬

日期:2014-03-20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关于吃,有一种诗意的说法:野菜是没有故乡的。也就是说,凡有阳光、水和土的地方,都是野菜的故乡。


  上海人虽蜗居城市一隅,对春天却是极其敏感的,也是心怀感恩的。春天雨水多,出门要撑伞,湿淋淋的老讨厌,但上海小资照样在雨中秀浪漫。春天气温上落无常,但上海美眉已经迫不及待买来时装扮靓自己。四月天,乱穿衣,美眉早就盼望这个不讲规矩的局势了。
  一种食材造就一道美味佳肴,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上海人的味蕾也是敏感的,春雷一声响,馋虫爬肚肠。春笋来了,吃腌笃鲜。荠菜来了,吃菜肉大馄饨。草头来了,吃酒香草头或草头烧河蚌。枸杞头来了,吃枸杞头炒笋尖。春韭来了,吃韭菜炒蛋,还有韭菜饼,天啊!打耳光不肯放。菜苋来了,吃重油炒菜苋,再去郊外踏青,赏油菜花,铺天盖地,灿烂一片。春天是吃货的狂欢节。
  关于吃,有一种诗意的说法:野菜是没有故乡的。也就是说,凡有阳光、水和土的地方,都是野菜的故乡。在万物苏醒的季节,桃红李白,柳条染黄,香樟葱翠,市花白玉兰像个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还有一种紫绛色的玉兰花知道自己位处偏房,只能不露声色地开几朵。貌不惊人的野菜却在田野里苏醒,并快速成长,以矫健的身姿与盛装舞会的优雅迎接吃货们的垂青。
  在我们小时候,虽然难得有大鱼大肉吃,野菜却是应时而尝新。就说荠菜吧,从菜场里买回来时,每片叶子上都沾着湿漉漉的泥浆,散发着泥土和牛粪的气息。荠菜肉馄饨,是上海人春天对自己的犒劳。荠菜豆腐羹,淘饭吃最滋润爽滑。荠菜头微红,细嚼之下满口喷香,对牙齿而言,也是一种抵抗性游戏。荠菜猪肉剁作馅,包大馄饨,满嘴都是早春的气息,鲜美而微有生涩。同样的馅心包本地大汤团,实足,生鲜,肥美,可以连进四只。荠菜剁碎了做油墩子,胜萝卜丝馅一筹。如果有时间还可做一道荠菜黄鱼羹,取新鲜小黄鱼数条,汆熟后小心剔去骨刺,与荠菜一起烧沸,下调味,勾薄芡,天下美味。汪曾祺曾在一篇散文里写过故乡高邮的荠菜拌香干:“荠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细丁,入虾米,同拌。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的。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倒。”
  “临吃推倒”四字极妙,有镜头感,风俗性也很强。
  野性更足的是马兰头,在沸水里一焯后切细,那种清香令人眩晕,拌了香干末后再用麻油一浇,是非常朴素而耐人寻味的香蔬。现在上海的酒家几乎都备有这道菜,装在小碗里压实,再蜕在白瓷盆子里,如果在碗底埋伏几粒枸杞子,蜕出后会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野菜就应该大红大绿,比顶几粒松仁要平实可爱。野生马兰头有一丝苦涩,小时候不爱这种滋味,而现在从大棚里培育的马兰头被农艺师成功过滤了苦涩味,反倒令我惆怅。
  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在婚外情屡屡发生并被有些人当作生活必要调剂的今天,也不必由我来细说从头,但家菜不如野菜香,却是本文揭示的真相。故而,春暮郊游,见到路边的野花,千万不要心动,但与野菜邂逅,赶紧抓几把。仍以马兰头为例,据说从坟头野地挑来的最香。有一年我姐姐下乡劳动,趁休息时就约了几个女同学去坟地挑马兰头,天将黑时,有风呼呼吹来,似冤鬼泣诉,几个小姑娘尖叫一声作鸟兽散,其中一个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一个土馒头上,吓得哭爹喊娘。我姐姐带回来这一手帕包马兰头,吃起来确实格外清香。当然故事是她事后才说的,否则我肯定一筷也不敢碰——据说坟头边的野菜之所以长得茂盛,是因为死人的骨殖滋养了它。
  能吃到的“家养野菜”还有蒌蒿。蒌蒿炒香干或炒臭干或炒腊肉,都是上海人爱吃的时鲜货。其实这道菜是从江苏传来的,专利不属于上海。新鲜枸杞头炒笋尖也是一道颇具野性的香蔬,可惜枸杞头不易得。在超市里还可以看到蕨菜,这是生长在北方大山里的野菜,看那个卷卷曲曲的形状与白垩纪的古生物差不离,家学似乎渊源得紧。开水一焯,加酱麻油凉拌,极鲜嫩。
  从自然属性上说,竹笋其实也是野菜的一种,因为它并不在塑料大棚里被营养液泡大,宁肯在山中的红泥下躲过寒冬,直到被一声春雷辣豁豁地惊醒,蹭蹭蹭一路疯长。春笋可炒可炖,是可塑性极强的野菜。油焖笋是本帮菜里的佐酒妙物,腌笃鲜也是本帮馆子的名牌,笋丝炒鳝糊是上海主妇们的拿手好菜,即使招待客人也不失面子。无论荤素,只要有春笋配伍,味道就有了丰富的层次。我也爱毛笋烤咸菜,大块切,大块嚼,人生快意,莫过如此!
  香椿头拌豆腐,是上海老一辈爱吃的素食。父母健在时,常从南货店包一枝回家,那是用盐腌过的,色泽暗绿,洗过后切碎,拌嫩豆腐,浇几滴麻油,咸的香椿头和淡的豆腐在口中自然调和,香鲜肥美。年幼时消受不了这味道,而且听说是从香椿树上得来,以为我家真穷到要吃树叶了,心里不免慌了几分。现在,每到阳春三月我必去邵万生包一枝腌过的香椿头回来,家人不爱,我乐得独享。香椿树长得峻峭挺拔,是树中美男子,开春后芽叶蹿出,农人在竹竿顶端缚了剪刀,另一半系了绳子,瞅准了一拉,嫩头应声而落,粗盐一抹就可以吃了。在山东我吃过新鲜的香椿头,酱麻油一拌,比腌过的更具风味。当地厨师还用蛋泡糊挂了浆油炸香椿头,类似日本料理的天妇罗,但香椿头的本味已经丧失殆尽,实在是唐突佳人。《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最可爱的时候就在她的少女时代,嫁给了彼埃尔,成了贵夫人,难免矫揉造作了。
  最后我还要说一件事,前年春天坐上航的飞机去北京,在航空餐里吃到了油焖春笋,虽然只有五六块,但江南风味纯正。前排乘客闻到了春笋和麻油的香味,忍不住回头张了一眼,后悔自己要了平淡无奇的肉丝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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