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第一次近代海战之痛
阅读提示:一个能深刻自省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民族。向海则兴,弃海则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亟待两岸四地乃至全世界的华人重新认识海洋,融入海洋,经略海洋。
记者|姜浩峰
福州的8月下旬仍然炎热,气温超过35摄氏度。站在马尾船政一号船坞遗址,只看到马江对岸,山脚下造起了两幢拔地而起的高层民宅。无法想象,这一并不宽阔的江面竟然是中国近代海军首战之地,也是其第一次折戟沉沙几乎全军覆没之所。
1884年8月23日下午,也是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季,仅仅经过半个小时的战斗,法国远东舰队10艘战舰就大获全胜,战果是击沉、击毁福建水师军舰11艘、运输船19艘,打死官兵521人,打伤150人,下落不明者51人。法军仅死5人,伤27人,装备方面有2艘鱼雷艇受重伤,其余为轻伤。传说中的法国人将要占领福州城,并未成真。
经过此战,法军实现了战前意图——封锁台海,占领澎湖,北上威胁北京清廷,重启中法谈判。由于马江海战之败,清廷不仅更加重视海防,甚至开始斥巨资购买西洋战舰,筹组在世界上也堪称规模巨大的北洋舰队。而日后的日本海军名将东乡平八郎于马江战后不久参访法舰,并随法国舰队前往基隆、厦门等地考察战况。十年以后,一场真正在海上搏杀的铁甲舰大海战,于中日两国间展开了。那是中国近代海军的更大、更屈辱的一段悲怆。
今年8月23日,由中国华艺广播公司主办的“纪念马江海战130周年——海权意识与民族复兴”研讨会在福州马尾举行,二十余位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与澳门的学者汇聚一堂,反思马江海战,并就如何加强当代中国的海权意识进行讨论。研讨会现场所在的酒店,在当年系马江的江面,如今已经成陆。一百多年的沧桑,埋没了当年战争的细节。而如今需要反思的,却不仅只有细节。“站在马江闽江的入海口,心里无限感慨。这是历史现场,福州船政学堂是中国海军的发源地。我们以何心情来纪念它呢?”台湾成功大学教授林德政说,“好在中国海军如今站起来了,有庞大的舰队,有航母。先烈、先贤的努力,终见成果。”
弱国心态
“彼若不动,我亦不发”, “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犹斩”,这是福建军务会办张佩纶等人对福建水师下的死命令。
当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A.A.P.库贝)率舰6艘侵入福建马尾港时,哪怕已停泊于罗星塔附近水面,哪怕其已伺机攻击清军军舰,清军将士依然恪守军令不首先开火。在马江战后,有人测算潮汐关系,认为假若在8月23日上午涨潮时中方首先开火,将很有可能战胜法国远东舰队。因为福建水师军舰处于马江上游,法国军舰处于下游。当时双方的主力舰皆以木壳巡洋舰为主,其主力大炮安装在舰首。涨潮时,船头指向下游,此时福建水师主力大炮指向法国军舰舰尾,而法舰舰尾并没有主力大炮,此时火力中方占优,胜算很大。然而,即便到了日上三竿的上午10时,闽浙总督何璟接到法方送来的战书,称4小时后向中国开战,而何璟竟然对福建水师官兵封锁此消息,仍不准请战官兵“轻举妄动”。据称,何璟大人如鸵鸟一般埋头幻想法军的“最后通牒”只是空头恫吓。可到了下午落潮时,船头指向上游,福建水师的舰尾位于法舰的舰首前方。法国人的机会已到,其远东舰队舰炮齐发,实打实的炮弹落在了中国舰只上,落在了岸防阵地上。福建水师官兵虽奋勇还击,却也只有挨揍的份了。
冤枉不冤枉?可惜不可惜?窝囊不窝囊?
“这是典型的弱国心态!看似冤枉、可惜、窝囊,却很合理。”在著名军事学者倪乐雄眼里,福建水师的全军覆没,是农耕民族小农经济养活的看家护院型舰队的宿命。倪乐雄告诉《新民周刊》记者:“表面看,这是‘先发制人’的制胜机会与‘不打第一枪’的伦理道义之间的抉择,似乎福建水师乃至清廷为了占据道德制高点,而放弃了转瞬即逝的战术火力优势。而实际上,马江之败,仍败在弱国心态上——首先开枪,怕打不过敌人,还丧失了道德制高点;不打第一枪,却迎来更迅速的战败。”而在19世纪的丛林法则中,战败者又捞得回多少“道德”加分呢?战败者要向战胜者赔礼道歉乃至割地赔款,在明面账的所谓“道义”上,铁定仍是输家!按照张佩纶自己的总结——“澶渊之德不成,街亭之败难振,命也!”
倪乐雄说:“马江之战过去130年了,然而其对于今世仍有启示!在以高科技、高杀伤力武器为主导的现代战争中,‘先发制人’往往能对整个战争产生更大的影响。尤其是在核战争中,面对具有毁灭性打击能力的核武器,后发者到底有多大的二次核打击能力呢?”
在反思马江之战,乃至1883年至1885年整个中法战争后,倪乐雄认为,中法两国当时都是二流国家、残废国家。中国在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败于英国;法国则在1870年代的普法战争中败于普鲁士,而普鲁士的幕后支持者中,就有英国。中法两国在国防战略上面临许多相似的问题——都是大陆国家,又都面朝大海。中国经历了1875年的海防与塞防之争。作为农耕民族,对土地格外珍视的中国,在中法战争的陆上较量中,对法军取得了不俗的战果。由此奠定了中国百年对外抗战的模式——海权丧失,敌人进入大陆腹地。比如抗日战争,中国三分之二的军队战败,在武汉一线,中日双方战术火力达到平衡,日本无法再侵入更深。
晚清中国经济并不依赖于海外贸易,这直接导致了海军无非是配合岸炮近岸防御者。即便是后来规模实力超过福建水师数倍的北洋舰队,也无非为清政府看家护院之辈。在中法战争史专家、广西师范大学教授黄振南看来,福建水师败于法军,实则败于海权意识不清晰。“清朝水师,有内河、外海之分。清初,沿海各省水师,仅为防卫海口、缉捕海盗之用。所谓‘防卫海口’,当然就没有维护海口以外多少海里主权的明确含义,‘缉捕海盗’也主要对内。”黄振南告诉《新民周刊》,“而法国人的海权意识,其实就是霸权意识。因有强大的海军支撑,从欧洲到非洲、亚洲,肆意扰掠。当时法国不甘心当老二,拼命追赶有‘日不落帝国’之称的海上老大英国。”
英国是当时海上世界的霸主。然而,面对法军封锁台湾海峡,英国却表现出一种奇怪的姿态。美国人马士所写《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二卷如此写道:“准备好要承认法国对台湾的封锁为一种战争的封锁,但是,只要法国与中国之间的敌对行动限于此特殊地域,而且不扰及中立国船只,英国将保持中立。”
而法国人在1884年8 月23日上午8时,为避免马尾港内的各国军舰误会,已将开战通知送达各国领事馆,并告知了马尾港内的英国“冠军”、“蓝宝石”、“警觉”,以及美国“企业” 等4艘军舰。
书生领兵
马江惨败之后,张佩纶遭到朝廷褫职戍边。等他在察哈尔察罕陀罗海、张家口等地军台效力赎罪三年后,返回北京,投入李鸿章幕下,还娶李鸿章小女儿菊藕为妻。时光飞逝,转瞬即到了中日因为朝鲜问题剑拔弩张的1890年代。此时,李鸿章欲派六弟李昭庆过继给自己为长子的李经方出任前敌统帅。张佩纶出面倾力阻止,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证,表明书生领兵终至失败。由此,请战心切的小舅子李经方与张佩纶竟然势如水火,当时即有“小合肥欲手刃张蒉斋”的说法。
回顾历史,张佩纶在中法战争初始阶段,是绝对的鹰派,其曾多次上奏本——主战!张佩纶认为,中国和越南唇齿相依,越南一旦亡国,中国必受其害。张佩纶还洋洋洒洒发表了中国能够战胜法国的三大理由——一、普法战争刚刚结束,法国失败后割地赔款,国力相当贫乏;二、中法间距遥远,法军由本土到达福建要二三十日,而清军至福建快则三天,迟则十日即可到达,在人数上占优势;三、法国占领越南后,施行暴政,只要派人进行号召,越南人民就会起而响应,陷法军于四面受敌中。
在1880年代初,张佩纶依靠写文章、写奏折,在朝廷中“大杀四方”,成了政坛“超男”,甚至连他爱穿竹布长衫,也成了人们竞相模仿的对象。至于他的文章,无疑引来了众多“粉丝”,比如军机大臣王文韶在日记中称其——“风骨峻嶒,可谓朝阳鸣凤,无形之裨益良多也。”
吹牛皮是一回事,打胜仗则是另外一回事。即使到了2010年代,“跨界”成为一时时尚,头脑清醒之辈也绝不可能将写文章与打仗实战混为一谈。倪乐雄甚至对《新民周刊》记者如此说道:“即使阅兵走正步再整齐划一,其实跟实战之法仍是风马牛不相及!”毕竟,术业有专攻。在姜鸣《清流·淮戚——关于张爱玲祖父张佩纶二三事》一文中,即如此写道:“法国大炮轰鸣声中,张佩纶上中岐山观战,亲眼目睹了江面上炮弹横飞,水幕冲天的悲壮场面。开战必败的心理准备虽然早已有之,但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却是未曾想到。数月之前,京师之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潇洒气派;如今,他却体验到身败名裂、罪无可绾的绝望心情。”
回看张佩纶“空降”福建前线之初,气场还是很强大的。他首先查勘船政局及闽江沿岸各要塞形势,主张沉船堵塞闽江口,使法舰不得入内,但清廷不许先发制人,结果坐视大量法国军舰进入闽江。当两国海军在马江一触即发之时,拥有海权的法国实际上可以通过海路从殖民地四处调兵遣将,根本无需二三十日。而张佩纶所认为快则三天,迟则十日即可到达的朝廷援兵,却了无踪影。
“即使朝廷有命不得先发制人,作为前敌指挥,却一味如同赵括般纸上谈兵,贻误战机,不能说没有责任。”一位与会嘉宾表示,“虽然舰对舰,福建水师火力不如法军,但具体到战场双方综合战力却以清军为优。清军港内、水师、岸炮、民船、民气皆可用,只要前线统帅运用得当,会是另一番结局。”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对于满腹经纶的张佩纶来说,他恐怕不可能不知道这一道理。然而作为一个纯粹书生,他更恐怕根本无可能无胆识实践这一箴言。而他的对手,却是在北非、越南等战场的炮火中历练出来的孤拔。反观之前法国舰队在台湾海面上就没有占到便宜,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大清一代名将刘铭传。
有海无权
在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李鸿章研究者翁飞博士看来,马江之败的深层次原因,还要从晚清两次海防大筹议以及李鸿章的海防思想、海军建设上寻找答案。翁飞在研讨会上特别提到了一本普鲁士军官希里哈所著《防海新论》对李鸿章的影响。
1874年,李鸿章读到了这本书中介绍的两种海防战略——一是派本国兵船堵住敌国海口,二是自守本国紧要口岸。李鸿章权衡之下,采纳了第二种海防战略,采用岸炮和舰船相结合的方式,来守卫自己的沿海要塞。
澳门中西创新学院教授、港澳问题研究所研究员陈青认为,李鸿章当年的选择,如今看来亦无可厚非。“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解放军海军也秉承近岸防御战略,直到1990年代以后……”陈青在研讨会上发言道。陈青同时认为:“福建水师之败,主要是前线主帅御敌能力太差,可以说是敌友不分、放狼入室,不察敌情、麻木不仁。当时中法已经在越南开打近一年,敌国军舰竟然可以以‘游历’为名陆续进入马尾军港。钦差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大臣张佩纶、闽浙总督何璟、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福建巡抚张兆栋、福州将军穆图善等愚昧无知,既不明敌情,又不懂国际法,更不了解如何运用当时国际海洋通则制止法国人的行为,维护自己的海洋权益。”
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研究员刘庆表示:“为什么中国第一支近代化海军和外国侵略者的战斗是发生在马江江面,而不是在海面上?之前我们对马江之战和海权意识之间有什么联系挖掘得还不够深入,如果我们能对在马江中体现的中国人的海权思想进行深入挖掘,可能会对我们研究马江之战的很多细节都有裨益。”
中国华艺广播公司执行董事、总经理艾克说:“我们纪念马江海战,不仅是追思一段历史,更重要的是唤醒一个民族的思考和求索。一个能深刻自省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民族。向海则兴,弃海则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亟待两岸四地乃至全世界的华人重新认识海洋,融入海洋,经略海洋。”
无疑,马江海战是中国近代海军成军以来第一次伤痛,其痛也深,却未能彻底刺醒沉睡的东方雄狮,乃至仅仅十年之后,甲午风云迎来中国更大的悲怆。在这一个气温超过35摄氏度的午后,念及历史,不禁令人后脊梁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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