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但愿乐天无长恨
772年2月28日,白居易出生。
前几年看《妖猫传》,死活无法说服自己,那位跟着个疑似嘴角抽风的倭国和尚,被一桩陈年情事搅得七荤八素的大唐中二少年,居然是阿拉的老白,阿拉的居易。
本可做千年的狐狸,怎么会看不穿聊斋式的谜题?初入长安,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让文坛大佬顾况化“米价方贵,居亦弗易”的调侃为“道得个语,居即易矣”的感叹。慷慨陈词“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却终归娶了京兆尹杨虞卿从妹为妻——男人可以不吃软饭,遇上益处良多的亲事,当“十动不拒”。半辈子操心要买房,“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五十多岁夙愿得偿,安家洛阳豪宅,春风拂面真·乐天。因“无礼”被唐宪宗吐槽是死小子,因“乱说话”被贬,都不忘抽空听听神曲抒抒情——写那么长的诗作甚?后世不肖学子越背诵越萌发“敲碎那把琵琶”的冲动……总之,经历过一点坎坷际遇的白居易,混得不惨、活得挺爽,到头来官也升了,钱也有了,在人间天堂的苏杭也浪过了,欢度光阴七十余载,“今朝览明镜,须鬓尽成丝”“当喜不当叹,更倾酒一卮”……开心吗?开心。喝一杯,绝对值得再喝一杯。
白老师是倡导新乐府运动的“元白”之一;是作品浅切悠远、“老妪能解”的魔王级人物(有“诗魔”“诗王”之称);是写了《卖炭翁》《秦中吟》《村居苦寒》亦写了“山寺月中寻桂子”“吴娃双舞醉芙蓉”的大文青;是嗜美食爱美女讨厌上班的古代公务员。白老师的天是晴朗的天,西京东都的人民好喜欢。
食与色
说起这文人中的吃货呢,坡仔排第一的话,白老师前三肯定还是能进的。清晨,尝尝牛奶煮粥的味道;中午,蔬菜配饭,小酌怡情;晚上,鸡鸭鱼肉,滋补肠胃;半夜睡醒,喝喝茶,定定神。
伊表扬荔枝“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盛赞竹笋“素肌擘新玉”“经时不思肉”。关于竹筒饭,“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关于馕,“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他也很懂怎么吃鱼:“鱼脍芥酱调,水葵盐豉絮”“秋风一筯鲈鱼鲙,张翰摇头唤不回”,讲的是生鱼片;“鲂鳞白如雪,蒸炙加桂姜。佐以脯醢味,间之椒薤芳”,则系蒸鱼之法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朝暖就南轩,暮色归后屋。晚酒一两杯,夜棋三数局”等作,说明白老师对酒的欣赏与了解,不输太白兄。
饱暖思淫欲。长久以来,部分读者始终难以相信,深切挂念青梅竹马湘灵妹,诚挚书写《上阳白发人》《陵园妾》《井底引银瓶》《缭绫》《太行路》的白老师,和万花遍览,“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小奴捶我足,小婢捶我背”“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渣男本男”,竟真的是同一个人。蓄养家妓、挖元稹墙脚给薛涛“豁翎子”、用笔诛心逼关盼盼走上绝路……丑闻、八卦、谣传缠身,无中生有的,空穴来风的,导致白老师“伟大诗人”的光辉形象一度饱受诟病,危如累卵。
赋诗容易,做人难。动情容易,痴守难。白老师知晓如何品鉴女人们的妆容,“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却毕竟无意深究“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宿空房,秋夜长”“百年苦乐由他人”背后因无尽不公引发的无尽苦痛。他的现实主义既体现于“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也匿伏在看似前后不一、精分暧昧的混沌态度里。
不过,比“污”的话,白老师的弟弟白行简恐怕更胜一筹。敦煌出土过一篇题白行简作的精彩小黄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通过生动细节引领“走近科学”,比白老师的“寓居同永乐,幽会共平康……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云云带感多了。
长恨歌
据《酉阳杂俎》记载,荆州名葛清者,通体遍刺白老师诗句二十余处,且以画配诗,故称“白舍人行诗图”。而荡漾风流的白老师不光在本土拥有诸多疯狂粉丝,在日本更是得到天皇巨星一般的待遇——每次刷《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平安朝名著,几乎等于重温“白老师教你吟诗撩妹”小课程,尤其《源氏物语》开篇就引用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影射宫廷悲恋,足见《长恨歌》对紫式部的影响之深。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乐天“长恨”,传世佳话。犹记上世纪40年代,张大千画过一幅《长生殿》送给新婚的小娇妻徐雯波,殿堂富丽工细,隆基、玉环衣袂飘飘,远景大片留白,若雾若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后来,大千之友溥儒特为此画题白老师原作全文,旧王孙的蝇头小楷精绝至极,没有辜负哀感顽艳的诗意一片。
其实帝王与宠妃情天孽海的故事毫不新奇刺激,刺激的是历史的反复无常。安史之乱,雄主迟暮,大厦将倾,盛极而衰……多么流量效应(一不小心即沦为地摊文学)的题材!难怪梦枕貘忍不住一锅乱炖,鼓捣出了《妖猫传》的原著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这位日本作家别具一格的笔名,追根溯源,又能扯到白老师身上——白老师写过一篇《貘屏赞》,道“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传到东瀛后,大概渐渐衍生出食梦貘的传说。江户时代开始,百姓认为伴着“貘枕”睡觉,噩梦便会被食梦貘吞噬,噩运亦随之消失。
《杨太真外传》曰,玄宗于马嵬驿将贵妃赐死后,继续西行至扶风道旁,见端正可爱的大石楠树一棵。观望许久,念往昔华清宫端正楼里日夜春宵,如今天人永隔,遂赐名“端正树”。“春芽细炷千灯燄,夏蕊浓焚百和香”,阳光灼烧炙烤,冉冉升起混合杏仁风味的玫瑰香,间杂一丝腥膻,何等热烈馥郁!跟着白老师咏石楠的佳句,在花气熏人的情境里,我们不妨发散思维:解语倾国薄命妾,彩云易散琉璃脆;那个女人扑朔迷离的命运,那场盛宴一并埋葬的帝国的青春与天真,究竟是最美妙的乐章,抑或是最苍凉的幻术?
永不终结的从来不是极乐之宴,是眼泪成诗,乐天在诗外骄傲地笑。(撰稿 An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