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大火更可怕的是什么?
从5月31日至6月3日,东北三省相继发生了三场震惊世人的大火——
5月31日,黑龙江中储粮林甸直属库因为“配电箱短路打火”引发火灾,78个储粮囤表面过火;6月2日,中石油大连石化分公司发生油渣罐爆炸事故,造成至少2人失踪、2人死亡,这是一家“火”得邪乎的公司,2010年7月之后的一年多内,中石油在大连的公司曾连续发生4次火灾事故,人不可以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中石油居然可以“神奇”到在同一个地点以同一种方式甚至同一个时间点多次发生同样的事故。
6月3日,轮到了吉林。从悬疑片到警示片再到惊悚片,东北的这三场大火一场比一场大,中国近年来的重大安全事故惊险程度一点不亚于好莱坞大片,甚至跟好莱坞大片一样,它的推演过程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总有天灾的影子,总有客观的因素,再高的舆论声浪也无法阻止事故的重复上演。
还要历经多少次劫难才能让“发展不能牺牲环境,发展不能牺牲生命”这样的理念真正深入人心?
特派首席记者|杨 江
门前的菜园里,6只小鸡仔跟在老母鸡身后啄食,吴福云5岁的孙子却永远失去了父母的呵护。
吴艳亮,28岁;谭丹,25岁。这对年轻的夫妻在6月3日吉林省德惠市宝源丰禽业公司的那场大火中失踪,1天后,根据当地政府的要求,岫岩村60岁的村民吴福云带着孙子来到了米沙子镇上,为了便于技术人员用DNA比对认尸,孩子被抽了血,为此受到惊吓,大哭不止。
吴福云有些局促不安,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将这个噩耗告诉孙子,“5岁的孩子懂个啥?”他如此安慰自己。因为无法面对孩子,吴福云将孙子干脆送去了幼儿园。
6月7日,吴艳亮与谭丹的名字出现在首批公布的111名遇难者名单中,尽管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吴福云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曾经幸福的一个家庭就此被彻底摧毁,吴福云的老伴崔桂文躺在炕上一会笑一会哭,她的精神垮了。
吴艳亮与谭丹6年前结婚时拍的婚纱照挂满了整个屋子,灿烂的笑容如今成了他们留给亲人们最后的念想。
这场大火迄今为止已经夺走了当日打卡的395个工人中的120人,另有77人受伤。
在米沙子镇高家店村,村民温加起家有着与吴家同样悲怆的场面。6月6日上午,温加起的遗体被妻子王伟娜辨认出来,消息传回高家店村,一屋子的亲人失声痛哭,围观的村民中连平时粗犷的汉子都忍不住抹泪。这个25岁的小伙子留下了一个11个月大的儿子,1.80米的高个子、帅气的面庞以及开朗的性格,也永远定格在墙壁上的婚纱照里。
在已公布名单的111名遇难者中,除一名江苏籍外,其余遇难者均来自吉林、辽宁、内蒙古地区。米沙子镇岫岩村、高家店村事发前共有9人在宝源丰上班,其中5人遇难,2人受伤,2人安全逃脱。
两名从火场中幸运逃脱的村民是49岁的岫岩村周士平与51岁的高家店村李中洁,但事发至今,他们噩梦不断。
“吴艳亮两口子躺在地上,满身是火,冲着我大喊:叔,快救我啊!”周士平颤抖着叙述他的梦境,“然后,我就惊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
“我只要再晚一步,就跟温加起一样没了……”李中洁惊吓过度,出现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她也多次梦到了死去的工友。
“这是为什么?”吴福云、周士平、李中洁……所有人都想要一个解答。
“非消防安全重点单位”隐患重重
102国道贯穿米沙子镇,宝源丰禽业公司就位于这条国道的北侧,火灾发生后,现场一度被封锁,警察、武警沿着国道南北两侧分别围成了两道人墙,一旦有家属集聚就立即被带离,为了防止出现群体性事件,当地政府从各个系统抽调了大批人力,对遇难者家庭实行一对一结对安置。面对亲人罹难这种重大变故,家属难免出现情绪过激,6月5日上午,高家店村遇难的村民王延丽的家属就因此与“维稳”干警发生了“不愉快”,王延丽的小姑子大腿因此轻微擦伤。
宝源丰禽业公司厂区周围砌着高达近3米的围墙,围墙上面还安装了铁丝网,记者看到消防战士正将一块块在大火中因为高温灼烧扭曲成麻花状的彩钢板搬至空旷处。厂房顶部已经被大火烧穿,但西面、北面未被过火的残骸上仍清晰可见彩钢板中间厚达20多厘米的焦黄色发泡材料 。
违规使用不阻燃的苯板与易燃发泡材料被认为是这场大火导致重大人员伤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米沙子镇1994年被确定为吉林省“十强镇”综合改革试点镇,2007年成立了吉林省米沙子工业集中区。为了配合工业集中区的建设,当地政府开始在米沙子镇附近大规模征地,以宝源丰所在的地块为例,当年征地涉及米沙子镇与四家村部分村民,据不愿透露姓名的村干部介绍,征地价格每平方米只有寥寥27元,因此招致村民不满,因为这块地皮原本是肥沃的农田,村民们的生活来源,但村民们无力抗衡最终妥协。
征地过程中究竟发生过怎样的纠纷,村干部们不愿意也不敢透露,只是吞吞吐吐地告诉《新民周刊》:“反正是有问题的,希望国务院调查组也一并查一查。”
2009年,来自辽宁开原的老板贾玉山被当地政府招商至米沙子镇,组建宝源丰禽业公司,入驻米沙子工业集中区。
德惠市有着“中国肉鸡之乡”的称誉,因为当地玉米种植业发达,饲料供应充足,养殖业中,家禽年饲养量高达3000万只,位居吉林省之首。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当地政府把肉鸡产业作为当地农村经济的主导产业,引导发展形成了肉鸡养殖、屠宰、深加工、销售一体的完整产业链,成为东北地区最大的肉鸡及产品集散地。
这原本是一件造福于民的好事,以宝源丰为例,该公司拥有两条自动生产线,日可屠宰加工10万只肉鸡,年可生产肉鸡产品6.7万吨,直接带动养殖户1500余户,农民增收2300万元,并解决3000多人的就业。
也正因此,宝源丰曾先后获得吉林省“百强农产品加工企业”与长春市“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的称号。
问题在于,这家年销售额超过2亿元的明星企业从建造之初就脱离了应有的监管。2009年,宝源丰厂房建造总投资2.5亿元,根据长春市消防部门的规定,这类建筑禁止采用可燃苯板作为外保温材料,强制要求使用阻燃苯板。
但据《新民周刊》调查了解,宝源丰厂房建造时除了厂房框架采用了钢材搭建外,其余均采用了可燃苯板与彩钢,薄薄的彩钢板中间注入的是本刊记者在废墟中发现的那种极易燃的发泡材料,而发泡材料着火后的特点便是蔓延快、浓烟大。
事发后,宝源丰还被发现存放了近50吨用于冷却的极容易引发化学事故的液氨。然而,一直以来,宝源丰都被列为非消防安全重点单位。
公开资料显示,2009年11月16日,宝源丰经网上消防设计备案未被定为抽查对象,同年12月16日,宝源丰经网上竣工验收消防备案未被确定为抽检对象。
宝源丰是不是个别案例?《新民周刊》调查发现绝非如此。米沙子镇甚至德惠市102国道沿线的其他乡镇遍布了宝源丰这种简易工厂,有些已经投产,有些仍在建造,有些在这起火灾发生后已经停工,几乎所有这些工厂建造过程中采用的材料均与宝源丰一样为可燃苯板与发泡材料,有不愿透露姓名的企业主解释,这样的厂房建造周期短、投入少,投产快。
这种熟视无睹的令人恐惧的普遍存在,反映了当地监管部门长久以来对隐患的集体无意识,以及安全意识让位于农村快速工业化的政绩和由此带来的税收冲动。值得警惕的是,这种现象绝非德惠也绝非吉林省一地特有。
当地人感叹,这样的厂房,这样的监管,“不出事都没事,一出事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宝源丰厂区后面是一块辽阔的玉米地,本刊记者看到,因为事发时冲天的热浪以及液氨有毒气体爆炸后的蔓延,玉米地上出现了一条东西横向宽约60米、南北纵向长约1公里的灰烬散布区,散布区内随处可见黑色的、薄如纸片的发泡材料灰烬,因为燃烧完全,脆得甚至风一吹就碎。
原本绿油油的玉米苗已经枯萎,在玉米田中,记者还能发现没有燃烧尽的发泡材料残骸,随后,记者在玉米地里做了一个实验,这些残片遇火迅速点燃,冒出浓浓黑烟,伴随而至的是一股刺鼻的气味,即便在空旷的田野也似乎要令人窒息。
对这股浓烟以及刺鼻的气味,侥幸逃生的周士平、李中洁说永远烙在脑海里。
“这辈子都忘不了!”
生疏的农民“产业工人”
尽管对来自辽宁开原的老板贾玉山不甚了解,甚至未曾谋面,宝源丰事发前他在当地民众口中仍然享有很好的声誉。这种口碑来自这家企业给职工们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首先是就业机会,周士平是一个老员工,已经在该厂工作了三年,他的妹妹周世芹对《新民周刊》介绍说,“周士平的智商不是很高”,因此至今光棍,十多年来一直寄居在这个妹妹家里,但宝源丰招工时并未因此嫌弃,待遇也未因此与正常职工有什么差别。周世芹的右眼早年因为打猎时土枪走火致瞎,“否则我也去宝源丰了。”她当年曾为此颇感遗憾。
宝源丰厂区按照生产链分为屠杀、分割、冷冻三个车间,三个工种因为辛劳程度不同,工资略有差距,但平均下来每个工人的月收入都在2000元以上,甚至超过3000元,而且从不拖欠工资,即便停产工人也有保底工资。
周士平与李中洁都证实,该厂每年给工人体检一次。对米沙子镇的村民们而言,即便没有各种保险,这种待遇已经相当令人满足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因为征地失去了生活来源,即便有地,人均也不过两亩,且每亩地的年收成也不过一千元左右,而且当地最近一次分田到户是在1992年,此后出生的年轻人没有一分地。
此外,宝源丰每天还免费供应员工早餐,多是粥与馒头,而中午的午餐,工人只需掏1元钱,就可以吃到米饭、鸡骨架、蔬菜。家门口有了这么一家性价比很不错的企业,吴艳亮、温加起这样的青年人便不再寻思去千里之外的南方工厂务工。吴福云也坦言,小夫妻俩去镇上的厂里打工,一个月收入加起来近6000元,孩子留给老人带,下了班只要愿意可以几分钟就到家,“如果不出事,这样的日子过得真的老带劲儿了”。
当地不少农村青年都想方设法进宝源丰,甚至为此托人说情。问题是,这些短时间内迅速成为产业工人的农民并没有意识到宝源丰存在的巨大安全隐患,事实上从监管部门到企业主,谁也没有把他们当作真正的产业工人,他们连工人具备的基本权益都不甚清楚,因此更不用说去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们更像一个打零工的农民。
为了保证生产,宝源丰还为外地员工修建了一栋宿舍楼,并人性化设置了男女单身宿舍与夫妻房。因为厂里待遇好,吴艳亮、谭丹夫妇与周士平干脆搬到了宝源丰的宿舍生活,夫妻俩住在五楼夫妻房,连岫岩村婚房内的锅碗瓢盆甚至相册等都悉数搬到了宿舍里。光棍汉周士平则住在一楼单身宿舍,每月只需要从工资里扣一点电费。
在正常的生产季节,宝源丰每天6点开工,收工时间则根据当日的屠宰量而定。工人们每个月平均有4天假,每逢放假,吴艳亮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媳妇回岫岩村,每一次他都给省吃俭用的父母带一些猪肉,而后笑呵呵地一把从炕上抱起年幼的儿子。
今年25岁的高家店村村民温加起,2010年在宝源丰打工时认识了女工王伟娜,然后恋爱,2011年结婚,对生活有着更高追求的这对年轻人后来离开了宝源丰,离开的原因是宝源丰严苛的管理,这些从农村上来的产业工人并不能在短时间内适应高节奏的生产流程。
同村的李中洁认为,宝源丰唯一令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生产节奏太快,工人每天长达十多个小时重复性做一个动作,比如她,终年卸鸡腿,从早上6点进入生产线开始,直至班长宣布下班,一天下来忙得连时间都忘了。吃午饭时,饭就像倒进嘴巴一样,因为稍微吃慢了,班长就要骂人,理由是别人已经上了生产线,“链上不能等”。
因为是一条流水线,动作稍慢就会影响到其他人的节奏,“手脚慢了,或者上厕所时间长了,班长就会骂人。”李中洁说,车间里女工多,为了防止上厕所耽误流程,厂里规定每次上厕所不得超过10分钟。有说法上厕所超出时间,工人会被罚款,李中洁说,她有所耳闻,但并未因此被罚过,不能确定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在离开宝源丰后,王伟娜在2012年诞下一子,温加起为了养家,借了5万元买了一辆二手捷达车,先是在驾校打工,但因收入不高作罢,后又在镇上非法营运搞出租,不过,当地出租车旺季只有冬季。
由于今春H7N9禽流感的影响,宝源丰的生产断断续续,5月曾三次放假,加起来多达14天。但进入5月底,随着各地疫情警报的解除,宝源丰生产逐步恢复正常。二车间也就是分割车间的班长苗有红(音)找到了正因为出租车生意进入淡季而犯愁的温加起,劝他回宝源丰。
如果再不工作,孩子的奶粉可能都供不上。6月1日,温加起正式回宝源丰上班,孰料两天后命丧火海。
火海逃生居然靠运气
6月3日凌晨3点,住在米沙子镇上的司机郝明生在闹钟声中醒了,这个40岁的东北汉子也是一个失地农民,地被征走后,一家人搬到镇上,妻子开了一家棉被店,郝明生最初给米沙子工业集中区的嘉腾食品有限公司开接送工人的班车,5月初,因为嘉腾食品有限公司停产装修,郝明生经中间人介绍来到了宝源丰禽业公司。为了接送周边村屯的工人上下班,宝源丰购置了7辆中巴车。郝明生分配到的是尾号“697”的25座绛红色宇通车,每月工资2200元。
由于纬度的关系,6月的东北在凌晨3点多时,天就已经开始亮了。郝明生先是骑着摩托车去宝源丰厂区,班车按照厂里的要求都在厂里过夜。3点30分,郝明生开着班车出发了,他沿途经过六七个村屯,每个村屯的工人都在固定的时间等候在村附近的道口。
4点30分,尾号“697”的绛红色宇通车抵达了高家店村,这个村一共有6个村民在宝源丰工作,巧合的是,均在分割车间也就是二车间。51岁的卸腿工李中洁、45岁的卸腿工王风雅、44岁的撕鸡皮工王延丽、28岁的卸鸡胸工刘忠荣、25岁的卸翅工温加起、20多岁的挂鸡工高福来陆续从村中走了出来,登上了班车。
因为郝明生刚开班车不过一个月,其间还因停产放假了14天,李中洁们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李中洁觉得郝明生挺和气,每次都亲切地叫他“老弟”。这天的凌晨,李中洁照旧与郝明生打了一个招呼“老弟”,而后与其他5个村民坐到个各自的座位上。郝明生对《新民周刊》回忆说,这实在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清晨,谁能料想到一个多小时后的巨大变故?上车后,有人唠嗑,有人打瞌睡,班车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开到了宝源丰厂区,郝明生完成了任务,就开着摩托车回家了。
接下来,李中洁们照旧是在食堂吃早饭,然后6点前,一、二车间的工人们陆续从各自车间南面的门进入厂房,更衣室、换靴室、消毒室、办公室、车间、冷库,由南向北一字排开。
住在厂区宿舍的岫岩村村民吴艳亮、谭丹夫妇也是二车间的工人,任务是卸鸡翅。二车间的工人多是年轻人,尤以女性为主,在目前公布的111名遇难者中多达82名为女性。
这是一家劳动密集型企业,工人们劳动的节奏之快、效率之高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6点开工至6点06分事发,短短6分钟内,已经有2500只鸡被挂上了流水线。
国务院事故调查组组长、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局长杨栋梁指出,宝源丰特大火灾是一起严重的责任事故。针对公众关心的事故原因,杨栋梁说,这起特别重大火灾事故的直接原因目前还需要调查,火源在哪、是直接着火还是爆炸引起火灾,都需要调查取证、分析判断。目前消防专家和化工专家等都已到场开展工作。
李中洁心有余悸地回忆,她当时正埋头飞快地卸鸡腿,班长苗有红突然扯开嗓子拼命地冲工人们喊:“快停工!快跑!起火了!”一抬头,李中洁看见一车间方向有一条火龙向二车间扑来,火龙的前面是黑压压扑来的浓烟,“链条上都是火!”
她本能地拔腿就跑,方向是北面的冷库,因为虽然南边办公区与一、二车间中间有一条消防通道,二车间消防通道的尽头在西边,但她的印象中,西边的门从她两年前进厂时就没有开过。再往南是上班的入口,死路一条,因为一旦开工,南边的门就锁着,而且站在李中洁的位置,火是从南边过来的。
李中洁回忆,她在车间内从未看到过灭火器、消防栓、防毒面具等消防设备,“也许有,但从没有人跟我们讲过”。事实上,宝源丰对1200多名员工没有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消防培训,工人尤其是一些新入厂的工人,连消防通道在哪里,车间共有几道门,发生火情如何处置,这些基本的常识,甚至连火灾时要用湿毛巾捂着嘴低头逃生都不懂。周士平透露,三年来,管理方对工人唯一算得上与消防挂钩的要求,就是规定员工不得在车间抽烟,上厕所也不允许抽烟。
“进厂两年了,我连隔壁一车间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从来都不允许我们乱走,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就像个钉子安在生产线上。”李中洁抱怨。
因此当火灾突发时,李中洁只能往北面的冷库跑,事后发现,伤亡主要发生在新手较多的二车间,多数幸存者是从冷库逃生,在其余方向,多道被紧锁的门口尸体成堆。鲜明对比的是,一车间的消防通道由于没有上锁,工人们第一时间得以逃生。
火灾很可能发生在一、二车间中间的办公区,因为二车间逃出来的工人看到火是从一车间方向扑过来,而一车间逃出来的工人反映他们看到火是从二车间方向扑过来的。至于起火原因,有工人推断是电线短路引燃发泡材料等易燃物,此前,该厂曾因电线短路多次发生断电。
李中洁逃往冷库时,推着车子的周士平正穿过冷库进入二车间,抬头便看见一团黑烟夹裹着火龙在车间顶棚乱窜,电线被烧得噼啪响,燃烧物从屋顶滴下来,滴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周士平迅速撤回冷库,因为对冷库熟悉,他很快来到了东部尽头的门口。
但对冷库不熟悉的李中洁就没那么顺利了。李中洁回忆,起火后不久电就断了,加之浓烟滚滚,漆黑一片,她在冷库里找不到门,来回溜了两圈,吸进浓烟差点背过气去。就在绝望间,她看到冷库尽头的光亮,想起电视里教过的火灾时要捂着嘴,这才赶紧捂着嘴,强撑着跑了过去,得以逃脱。
快逃到门口的周士平不知被谁慌乱中绊倒,有人从他头上、胸上踩过,他摸索着爬了起来。
在出口,一个叫秋月的年轻姑娘因为惊吓过度瘫倒在地浑身发抖,周士平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浓烟从这道门窜了出来,门内成炼狱,惨叫声若隐若现,门外幸存者惊魂未定。
还有比道歉更重要的
数公里外的岫岩村、高家店村很快都看到了宝源丰方向的滚滚浓烟,“完了!完了!”消息传开,李中洁的丈夫高天贵急着去找她,却在慌乱中摔下摩托车伤了胳膊,而吴福云只能看着远处的浓烟干着急,急切地期盼接到儿子、媳妇的平安电话。
周士平看到戴着黄帽子的车间主任闫君逃了出来,却又一头扎进火场去救人,再未见活着出来。
闫君逃出火场是为了喊人去救火,挂鸡组原本在厂房外,19名工人当时还没意识到车间内的变故,直到闫君跑出来呼救。想都没想,19个人就跟着闫君冲进了厂房,最终4个人遇难。
李中洁刚逃出来,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从浓烟里踉跄着走出来,因为烟熏,姑娘已经看不清面孔,一双手被烧得变了型,话都说不全,“李姐……烧……烧……”李中洁连忙将姑娘扶了出去,在国道上拦下一辆车径直送往长春烧伤医院救治。“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
李中洁的手机在更衣室的柜子里,随着大火付之一炬,无法与家人取得联系,她又折回现场,想寻找她的其他几个工友,尤其是高家店村的其他5人。但是沿着厂区跑了几圈,她连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能看见,绝望地坐在地上痛哭,直到被赶来的儿子找到。
据多名幸存者回忆,火灾发生后约20分钟传来爆炸声,此后又相继传来了两次爆炸声,据此推断为液氨爆炸。
班车司机郝明生刚到家就看到了厂区上访的浓烟,他赶到现场,被挡在封锁线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事发后第二天,他开车带着政府工作人员沿着6月3日早上的那条接送工人的线路重新走了一遍,摸排发现当日他接的一车工人所剩无几。“早上还有说有笑的,突然之间就没了。”郝明生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高家店村共有3人遇难——温加起,男,留下一个11个月大的儿子;刘忠荣,女,留下一个4岁半的儿子;王延丽,留下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儿。
宝源丰公司董事长贾玉山、总经理张玉申已被刑拘,对公司重点的相关人员42人,正在调查、审查,企业所有执照被全部永久吊销。“企业用工混乱,没有培训,没有演习,许多人死在了门口。在统计死亡人数时,为什么从40多人一下子增加到100多?就是因为在门口发现了大量遗体。火灾发生后,谁都知道要跑,但往哪儿跑没人知道。现在逃生门是不是被锁上了还不能下结论,但至少是打不开的。”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局长杨栋梁说。
对于锁门的原因,一种揣测是防盗,但李中洁等工人认为主要是为了防止工人到处走动影响工作效率。
针对这起事故,长春市市长姜治莹向遇难者亲人和受伤人员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国务院事故调查组副组长、吉林省省长巴音朝鲁也表示:“作为省长,我深感愧疚和自责。”
事件的善后工作正在进行,赔偿总金额据推断很可能过亿元,但目前掌握的宝源丰公司5个账户结余资金只有区区32.4万元。
宝源丰的资产是否足以支付遇难者的赔偿金,德惠市政府新闻发言人赫哲表示:赔付的主体是企业,但是目前各级政府都在全力地组织资金。包括宝源丰现有的厂房、土地,还有保险等资金,应该说赔付的资金、救治的资金、后期帮扶的资金,没有问题。
记者注意到,近年来发生的类似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中,由于企业无力赔付,最终多由政府埋单。
60岁的吴福云看着已经成为孤儿的5岁孙子反问,“赔再多的钱又有啥用?这么小的孩子留给我们两个老的,这日子咋过啊?!”
120个遇难者背后至少是120个残缺的家庭,遇难者留下的多是老人与幼子,在制定善后工作计划时,能否考虑对这些家庭的长久救助?
简单的一句道歉显然无法安抚亡灵,再多的金钱也难以换回婚纱照中那些幸福洋溢的笑容。
还要历经多少次这样的劫难才能让“发展不能牺牲环境,发展不能牺牲生命”,这样的理念真正深入人心?
全社会都深以为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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