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诵《葬花词》的丘成桐
阅读提示:作为一个数学家,支撑他人生与研究之路的,竟是那些底蕴深厚的文学作品, 包括中国传统文化。
记者|姜浩峰
有幸当面聆听丘成桐先生讲课并采访这位大数学家,是在2011年的上海书展上——我被抽调到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书展组委会帮忙,被派去位于上海图书馆的分会场采访。
当时,丘成桐刚刚于2010 年获得沃尔夫奖,这是他继1982 年荣获有“数学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
以及1994 年获得克拉福德奖后,又一次摘取国际数学界的桂冠。
以对人类数学的贡献而论,丘成桐证明了卡拉比猜想,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卡拉比- 丘流形,是物理学中弦理论的基本概念,对微分几何和数学物理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
献。
然而,在我面前的这位身材不高的老人,着白衬衫灰裤子,一口广东味的普通话。花白头发的丘成桐,在人前恰似邻家老伯伯。他在当时上海图书馆的讲座,名为《求玄赏美——我的数学人生》。
逃学少年爱读书
面对座中数百名听众,特别是上海市向明中学的几十名高中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丘成桐并没有一味地讲述高深的数学知识,也没有讲述他获得菲尔茨奖的经历,而是从自己的少年顽劣开始讲起。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位1949 年出生于广东汕头后随父母移居香港的老人,其人生的起点或者说学业的起点,要比座中向明中学的学生们要低得多。
原本,丘成桐的父亲丘镇英是位大学教授,但遭逢战争以及初移居香港后,丘家的生计开始出现问题。特别是丘成桐14 岁时,父亲离开了人世,家庭经济状况更是每下愈况。
丘成桐在讲座时说,自己年少时,并不喜欢读书。“小时候,总是在香港的郊区元朗的平原上玩,也在沙田的山丘和海滨游戏。”丘成桐回忆道,“我妈妈、哥哥去元朗的平原种芋头,我也跟过去。记得小学时,曾经逃学半年!”后来,丘成桐将这段孩提往事,总结为“徜徉山水之间,放浪形骸之外”。
在小学入学考试时,丘成桐甚至在数学上栽过跟头。5 岁时,丘成桐参加自家附近一所很好的公立学校的入学考试。却因为总是把75 写成57、96 写成69,而没有被这所优质小学录取。“我现在明白,这种错误更容易在使用中文的人身上发生。结果我不得不去一家很差的乡村学校,那里的孩子都很粗野,没有耐心学习文化,为了生存我也不得不变得粗野,十一二岁就逃学并且领着一帮小孩子街上游荡,寻找各种麻烦。”这就是丘成桐逃学的缘起。
年少时,对丘成桐来说,唯一的负担,就是严厉的父亲。父亲每每要求小丘成桐读书、练字,背诵古代诗词,甚至读一些近代文选。而当时的丘成桐,喜欢的不是这些书。“梁羽生、金庸,那才是我的最爱!”每次,《明报》一上摊,丘成桐就会抢着买。丘成桐说:“因为整部头的书很贵,小孩子买不起。即使是《明报》上的连载,我也只是躲到WC(厕所)里看,因为父亲认为武侠小说不雅驯,反对小孩看武侠。”除了新武侠,像《薛仁贵东征》《七侠五义》《三国演义》,都吸引着少年丘成桐。按照丘成桐的话说,男孩子,哪个不喜欢打架的故事?
当父亲发现小丘成桐看《三国演义》,倒是不反对,但却要求他背诵开篇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还要求小男孩博闻强记《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词》。
没想到父亲突然去世,家庭受到了创伤。少年丘成桐觉得《红楼梦》与自己有许多共鸣之处,还真的完成父亲的亡故,使得14 岁的少年一下子成熟了。
因阅读而不怕失败
“父亲在我14 岁那年意外地死去,留下的除了悲伤外,更多的是负债和零收入。我必须要挣钱养活家里,叔叔建议我辍学去养鸭子,我不想这么做,我的想法是教其他学生数学。在这样窘迫的条件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把我所有的赌注押在数学上,要么翻本,要么一无所有。”丘成桐说。
自此开始,丘成桐一边打工一边学习,竟然以优异成绩考入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系。
丘成桐自称在高中时不是最拔尖的学生,但进入大学以后,他开始展现出学习上的后劲。“大学第一年我是相当好的学生,虽然不是尖子,但是命运在第二年时选择了我,我遇到斯蒂芬·萨拉福(StephenSalaff),一个年轻的几何学家,他来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从他身上我第一次懂得什么是数学。”丘成桐说。
或许是萨拉福的点化,使得丘成桐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后,豁然开朗——在伯克利学习期间他证明了卡拉比猜想、正质量猜想,开创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几何分析。当年他只有28 岁。也就是说,从入学伯克利到他在世界数学家大会做一小时报告之间相隔还不到10 年。
丘成桐从事数学研究,已有近50 年了。近半个世纪以来,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会静心去看伟大的著作。“有时我想,假如在数学里有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不拉日隆子爵》《二十年后》那样的一种结构,不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吗?”丘成桐一直觉得,做大学问,必须要有真感情,“学习,考试,拿博士论文,固然是成功,让周围的人认为你已经成功了。可这还不算大学问家!立志做大学问,比如歌德写《浮士德》,那是一个天才的苦病。读司马迁的自传,也能看出心中的悲愤。”丘成桐父亲的去世,使得他有大半年时间处于感情的波动状态,却也使他对学问的兴趣突然浓厚。
“凡人都有悲哀失败的时候,有人发愤图强,有人则放弃理想以终其身。”丘成桐说,“40 多年来,我研究学问,可以讲是屡败屡战。可我从未灰心。”
丘成桐还认为——感情的培养是做大学问最重要的一部分。“清朝作家汪中在《汉上琴台之铭》中有一句:‘扶弦动曲,乃移我情。’汇集了宋代斫琴文献的明人抄本《琴苑要录》中有这样几句:‘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谷冥,群鸟悲号,仰天长叹曰:先生将移我情。’这一段话对我深有感触。立志要做大学问,只不过是一刹那间事。往往感情澎湃,不能自已,就能够将学者带进新的境界。”丘成桐说。
作为一个数学家,支撑他人生与研究之路的,竟是那些底蕴深厚的文学作品,包括中国传统文化。
丘成桐的讲座,谓之“求玄赏美”。在丘成桐看来,数学与文学、哲学都有相关之初。“1973 年在斯坦福大学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时,我对某个广义相对论的重要问题发生兴趣,它跟几何曲率和广义相对论质量的基本观念有关,我锲而不舍地思考,终于在1978 年和学生舍恩(Schoen) 一同解决了这个重要问题。也许这是受到王国维评词的影响,我认为数学家的工作不应该远离大自然的真和美。直到现在我还在考虑质量的问题,它有极为深入的几何意义。没有物理上的看法,很难想象单靠几何的架构就能获得深入结果。
广义相对论中的质量与黑洞理论都有很美的几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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