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老建筑 “留”住历史文脉
阅读提示:城市发展过程中,对老建筑、老的城市空间加以改造,那是必然的。然而,这样的改造不能破坏了城市的历史记忆,更不能对建筑本身做出破坏性的“改造”。
记者|姜浩峰
上海九江路501号,现名“德必外滩”。1914年落成之际,它是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一百多年来,见证了九江路这一东方华尔街的兴衰。如今,在这百年老建筑里,能看到的竟然是室内的“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的感觉。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实际上,室内楼板、墙壁上种植的绿树芳花中,并没有杨树、榆树,都是设计师精心挑选的适合此地生长、修剪的植物。
这一设计,出自意大利建筑师斯坦法诺·博埃里的手笔。在改造九江路501号的时候,博埃里采用了米兰“垂直的森林”项目的灵感。“‘垂直的森林’与‘德必外滩’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新造建筑,而后者,是对老建筑的改造。” 博埃里告诉《新民周刊》记者,“改造老建筑,首先就要尊重老建筑。”在不破坏九江路501号老建筑外形、外貌的情况下,对内在格局进行重新打造,让老建筑的空间为今所用。
与九江路501号不同,这几年,上海先后出现过几起破坏老建筑的事件,若深究这些破坏者的根本心,其中有一部分人恰恰是出于保护,或者说使得建筑更美观的目的。2015年6月,广东路94号到102号原三菱洋行大楼曝出被人“刷脸”,花岗岩外墙被喷涂上水泥砂浆,即是典型案例。
保护好老建筑,能使城市街区更有活力,能让城市文脉传承接续。而一拆了之,或者只图眼前“好看”的胡乱粉饰,最终的结果将是可怕的。
改造的前提是不破坏
由博埃里工作室打造的米兰“垂直的森林”,被誉为“世界上最美且最具创造性的绿色建筑”,因其800多棵树和1.4万株植物而闻名于世。
九江路501号颇有博埃里垂直森林的理念。建筑内部充满绿植,在空间设计上采用了多种中意文化交流的构想。这些构想营造了与建筑外观截然不同的视觉感受。建筑的大堂被完全打开,而大堂内部采用了定制的玻璃柱,很漂亮地连接了中庭四周。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竖柱,干净地洒在中庭中,如同著名的意大利建筑师特拉尼(Terragni)希望为但丁纪念馆设计的天堂玻璃柱一般。这种具有“透明建筑学”的处理方式,为整个建筑营造了一种的近乎“纯净”的体验效果。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变更原有遗迹外貌。走到室外看,九江路501号依然如故。
改造,是必须的。毕竟,九江路501号最初的建筑理念,是为了适应20世纪初的证券交易所。当年的这一带,是远东闻名的金融中心。如今,外滩附近尽管仍有不少金融机构,但金融中心肯定东移至浦江对岸的陆家嘴去了。此地老建筑的功能势必会发生变化,由此必然会带来老建筑改造的问题。
中科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郑时龄说:“新中国成立60多年来,上海城市空间和建筑的演变经历了复杂的历程,既有暂时的停滞,同时又蕴含着强烈的动力;既有疾风暴雨式的动荡,也有平静的变化。上海城市空间和建筑是复杂的,凝聚了近代文化的底蕴,历经磨难和考验,面对过封闭的社会环境,城市经历了反复的转型。今天的上海,已经认识到延续历史的记忆的重要性,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豫园地区的改造,新天地、泰康路田子坊、8号桥、城市雕塑艺术中心、1933老场坊等一系列历史建筑保护和创意中心的发展,说明了城市正在恢复历史的记忆,并创造更光辉的明天。”
从郑时龄所说中能够看到,城市发展过程中,对老建筑、老的城市空间加以改造,那是必然的。然而,这样的改造不能破坏了城市的历史记忆,更不能对建筑本身做出破坏性的“改造”。
近几年来,《新民周刊》曾经报道过诸如广东路94号到102号原三菱洋行大楼被喷涂水泥砂浆事件。此事,简直堪称给香妃喷洒廉价地摊货香水,或是昂贵的丝绸衬衫外穿一件低档化纤西装;亦曾报道过巨鹿路888号违反《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胡乱给老建筑装修加层之事,即便未来“恢复”原貌外观,也是一幢“假古董”,建筑的整体价值大打折扣——某种程度上说,这位业主此种行为类乎自残、自损,而其尚不自知。悲夫!
上海城市记忆丛书主编、老建筑研究者娄承浩先生对《新民周刊》说:“我认为,随着城市的发展,城市空间功能的改变,老建筑是可以区别对待的——不具有历史价值、文物保护价值的,比如说二级以下旧里,当然可以拆;对于有价值的建筑,要保护。保护的前提,绝不是类似2015年外滩三菱洋行旧址那样用喷枪进行的施工快餐,而是要修旧如旧。但另一方面,对老建筑也未必‘纹丝不动’,比如三菱洋行大楼做过黄浦区中心医院门诊部,楼内模样早就时过境迁,如今也找不到原貌照片。那么,对之内部装修什么的,就可以在不破坏建筑结构的情况下,进行发挥。”
诚如郑时龄所说:“城市永远处于变化和更新发展的过程中,所变化的既有城市的建筑、街道和空间结构,也有城市的产业、基础设施、交通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变迁。然而,无论城市如何变化,城市的核心价值、城市发展所追求的进步目标应当是一以贯之的。”
老建筑的新功用
“城市更新,不是城区简单的推倒重建,而是对过去几个世纪中积累下来的、已接近寿命极限的城市遗产进行改造,使其保留、激活、新生,一方面适应经济发展和民生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要顾及人们的文化感受,延续历史文脉,彰显城市特色,这是为了避免千城一面。”华夏文化创意研究中心理事长、《城市的复活》一书主编苏秉公说:“上海的城区更新,多年来遵循‘拆、改、留’的原则,在大规模构建现代大都市的同时,努力保存老上海的文化特色,取得了一些成效。”
曾经做过卢湾区领导的苏秉公认为,接下来,上海城区更新“拆、改、留”的原则可以稍作改动,顺序调整为“留、改、拆”,在思想观念上强调“留”的意义。
如今的上海,老城区任意一处但凡有些历史价值的建筑,或者街区,有那么一点点变化,一定会引得一众老建筑爱好者闻风而动,或背着相机拍下老建筑夕阳中最后的影像,或在博客或者朋友圈中发布怀念文章。“留”,已深入人心。
11月3日下午,已是日落时分。已退休的中学高级教师乐见成先生来到静安区72街坊。宝安坊、成德坊、武林邨、永顺里、戈登新村,拆迁工地,夕阳的余晖给废墟上横七竖八的木杆剪影镀上一抹亮色。“隔着弄堂,望到尚还健在的那几幢颇具腔调的石库门老宅,浮华的门楣、精致的地砖、讲究的楼梯……”
乐见成眼里富有夕阳之美的老建筑,确实因为夹杂在静安最后两片成片二级旧里中,而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比之72街坊,66、67、59街坊所在的斯文里,本是上海规模最大的石库门建筑群。西斯文里始建于1914年,东斯文里建于1918年。根据最新上海的城市更新政策,通过保护百年的石库门建筑,可以得到容积率上的优惠,由此,开发商将保留部分百年石库门建筑。
在娄承浩看来,只要这些石库门不消失,就应该找到更好的用途。作为老建筑研究者,娄承浩不仅对具有数百年、上百年历史的老建筑有兴趣,他还对年头并不长的建筑感兴趣。譬如上海民生码头上的8万吨粮仓。
“上海的民生码头曾经是远东第一码头,有着亚洲最大的粮仓。这座8万吨容量的粮仓,因为圆圆的筒状外形,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筒仓’。虽然建成至今只有22年,但它在城市的粮食收运体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而且承载了工业时代的印记。”娄承浩说,“黄浦江功能转换后,‘筒仓’最终没有被拆除,经过4年精心改造成为空间艺术展览馆。”
提及“筒仓”,娄承浩说,他在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时的同事张明忠是其项目结构主要设计人。“当初建筑用途是散装粮仓,选择筒仓造型,是因为圆形体积容量最大,无死角。”娄承浩告诉《新民周刊》记者,“空间艺术展览馆项目,属于旧建筑再利用,仓龄满50年后可申请优秀历史建筑或文物保护单位。”
尽管某种程度上,该“筒仓”还只能称得上是一处较新的旧建筑,甚至比许多人家住的“新公房”还要新一些,但因为城市功能的转化,这幢建筑也不得不别寻其他用途。但不是一拆了之,足见规划部门在此地块上的用心。
“从西方现代城市建设的历程和建筑演进看,大体可以分为三种走向。一是工业化盛期,城市化加速及城市空间大规模扩张,大量兴建基础设施和新建筑,旧区改造兴起;二是后工业初期,城市扩张因资源、效率及环境的颓势而减缓,城市部分功能和消费从中心向边缘转移,扩建、新建与保留、改造并举,出现‘逆城市化’现象;第三,到了后工业盛期,资源循环利用和能量转换机制受到重视,既有建筑的保留、改造和再生成为主导,提出‘再城市化’理念。”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常青如此说,“与此进程和走向相对应,欧美城市旧建筑改造工程量已占建筑工程总量的70%到80%。”
就上海来说,常青认为,自20世纪晚期以来,此三种走向的演进周期和递变速度极快,总的趋势是——第一时期高潮正在过去,第二时期和第三时期的叠加过程已经到来。
在常青眼里,单以石库门为例,“新天地”的创意在开发,而非保护,况且1990年代中期的时代背景与如今《物权法》出台后的情况大相径庭,此模式不可能复制;田子坊内,本身就有始建于1930年代的艺术工作室和作坊,其由政府出资改善基础设施,引入艺术家入驻,形成兴旺业态,但并不是所有老弄堂都有与田子坊一样的艺术底蕴。“大量受到法规保护,但生活品质已经低下的里弄石库门,又该如何在保存的前提下新生,确实比较尴尬。”常青说。
至于“筒仓”如今的新用场,此种保护模式,可以说是自南苏州路、莫干山路、8号桥等工业遗存保护开始,一路有迹可循的成功方式。在常青看来,此种改造,主要是对厂房、仓储的改造而出现的大量“创意园”。“从城市文明的历史特征看,近现代的上海是中国工业文明的摇篮,上海的城市遗产无疑应包括工业历史的空间遗产。”常青说,“工业空间残骸的再生,搭载着上海在后工业时代延承近代工业建筑遗产的脉搏。”
此种保护模式,最早在于建筑师登琨艳。他于1998年对苏州河畔杜月笙的旧粮仓进行的改造,有点儿类似纽约苏荷街的翻版,使得本来颇为沉重的“工业遗产保护”话题,成为了当时媒体热议的轻快惹眼的流行时尚。为日后上海世博会江南造船厂等工业遗存的改造,提供了灵感。
在娄承浩眼里,无论如何,保留下来的老建筑要为今所用。他举了最近考察虹口区后所思为例:“虹口原来剧场众多,疏理后应该重开,让评弹、滑稽戏、沪剧、淮剧、越剧、话剧等百花齐放,这样,虹口就火了。”虹口如斯,上海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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