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乡村足球赛就这样“火遍全网”
2月最后一个周末,徐州乍暖还寒。万物静待春日的到来,偶尔一阵冷空气与相伴的寒风,似乎又让一切复苏的脚步放缓了。不过沛县那帮热爱足球的乡亲们不同意。他们对于足球的喜爱与热情,从冬日一直燃烧到初春。
2023年春节期间,距离徐州市区90公里的沛县鹿楼镇八堡村火爆网络,只因当地举办的足球赛——“村界杯”。球赛从大年初一踢到初七,吸引了十里八乡的村民前来观赛,每场都有上千观众。不仅有球迷驱车几百里来观赛,就连徐州籍的国足球员李昂也回到家乡,一睹“村界杯”风采。
如今“村界杯”结束已有大半个月,可余温尚存。当地村民对于足球的喜爱被彻底点燃,在这周末下午时光,来自山东曲阜的球队又和沛县七堡村“村队”约在一起,为村民们继续奉上精彩的乡村足球。
七堡村和八堡村的球场坐落于村道旁的庄稼地里,四周青苗覆地、果园掩映,看起来一片枯黄,略显简陋,和专业绿茵场相距甚远。但就是这样朴素的球场,却孕育出火到“控制不了”的足球氛围。这番场景,让人对广袤的乡村与基层足球的发展,又有了另一种想象的可能性。
上图:全国各地“村界杯”不止徐州一地。图为广西柳州汪洞乡的“汪超”比赛。
“连踢七天”,村民没看够
早在2023年春节前十几天,家住八堡村的沛县足协副秘书长石明松接到了消息:今年很多在外打拼的村民,都会回家过年。于是人们商议,村里的足球赛今年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更大。
于是,村里的足球赛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名字。借着世界杯的名头,就叫“村界杯”。石明松早早地准备好了比赛用球和分队服,除了上场踢球,他和村里几位体育老师还担任着比赛裁判。
在寒冬腊月村民们骑着三轮置办年货的氛围中,“村界杯”也一步一步落地。等到“村界杯”筹备完成,参赛的球队不仅从四支增加到八支,规模也超出了乡村,甚至不止于徐州,就连隔壁山东省都有球队来踢。
踢了大半辈子球的徐州人胡家顺,和他所在的徐州中老年足球队,此番是第二次在春节被邀请来村里踢球赛。在他眼里,这一次乡亲们办“村界杯”的初衷没有改变,“从来没有说想要像模像样办个比赛,大家还是想着踢个球,热热闹闹地过个年”。另外,沛县本身就地处山东与江苏交界,人员往来交流频繁,便有了规模空前的“村界杯”。
等到春节来临,纵使当地气温一度降至零下,球场位于空旷的乡间,没有任何遮挡,人们的热情丝毫不受影响,无论球员还是观众。
农历大年初一,来自七堡村和八堡村组成的“堡联队”作为东道主,站到了球场上,他们的对手是来自沛县的联队。第一届“村界杯”就此开幕。乡亲们对于足球的热爱很淳朴,没有开幕式表演,也没有领导致辞,比赛就这么开始了。
一开始有人提议,要像世界杯那样,有淘汰制,还得踢点球,要分胜负。可是国际惯例最终只能靠边站。“我们一开始计划像正式比赛那样踢90分钟,分上下半场。但是踢着踢着,考虑到大家的体力,比赛就分成了三节,每一节半小时到40分钟,所以也不一定都是90分钟结束。”作为赛事组织者之一,七堡村村民李居海告诉《新民周刊》。
在李居海的描述里,“村界杯”球赛充满了即兴的意味,有60分钟的比赛,也有踢90分钟,甚至更久也出现过。到底踢多长时间,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球员自身和观众的兴致。
第一场比赛,李居海也上场踢了一会。为了让更多人参与到球赛中,“村界杯”也没有刻意限定换人名额。显然这样的氛围下,参赛的球队也不用在平局下强行通过点球分出胜负,所以被问及首场比赛的比分时,李居海表示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年初一下午踢球的那股热闹劲儿。
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上,那些现场观战的球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们营造出的比赛氛围成为足球赛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村界杯”同样如此,谁也无法否认场边的观众们对于赛事热度的巨大贡献。
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七,每天下午两点多开始,一直到五点前后结束,七堡村、八堡村,还有远一些的村子,乡亲们都赶来了。李居海记得,大年初一那天,很多人走完亲戚拜完年,直接赶来看球赛。“那热闹呦,溜着拜过年就都去踢球看球去了!”
乡亲们顶着严寒,搬着小马扎,带着保温杯,化身“村界杯”狂热的球迷。有人靠着场边的树干站着,也有人直接盘坐在草地上。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头发花白的老人、七八岁的稚童,兴高采烈地给本村球队加油助威。老乡的脸早已冻得通红,有人被冻得戴上了里外两顶帽子,但从表情上依然可以见到难以抑制的激动。
上图:2023年春节,寒风凛冽,六堡村民们看球的热情丝毫不受影响。
没有人统计过,春节七天的比赛到底吸引了多少乡亲来观赛,但是每场比赛的场边都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李居海估计,每场大概有两三千人来看。从无人机在高空拍摄的镜头看到,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外面,停着各种各样的车,电瓶车、三轮车、私家车,还有人用小推车,在场边做起了生意。烤肠、铁板鱿鱼、烤红薯等“商业配套”,也被带动起来。
观众们不仅爱看球,还懂球,这一点令胡家顺很难忘。“我在场下站着的时候,就能听到观众的点评,有人在说越位的事情,还有人讨论刚才到底该传球还是射门。”
胡家顺告诉记者,从观众就能看出当地足球底蕴确实很深厚。“老百姓看球很守规矩,男女老少都能看得懂,而且很尊重比赛,欣赏高水平球队。”作为参赛球员,他觉得在这里的比赛体验很好。
“村界杯”的参赛球员,年龄跨度很广,最年长的近60岁,最小的刚刚成年。他们当中要么有过体校的训练经历,要么是踢球多年的爱好者,彼此间水平差异不大。
大年初三下午的场边,一位年轻人的到来,加速了“村界杯”在网络上走红的进程。这位年轻人就是徐州沛县籍国脚李昂。
回老家过年的李昂听闻了“村界杯”,特意赶来加油助威。“我特别想感受沛县‘村界杯’的氛围,之前听说过‘村界杯’,也看过视频。今天能够来到现场,确实感觉不一样。”
“在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有这么多球迷、有这么多老乡关注一场业余的比赛,我觉得非常震撼,也让我非常吃惊。整个场地围满了人,让我非常感动。”李昂拍摄了球赛视频,发布在自己的微博上。
帮忙宣传的还有当地各界人士。“虽然‘村界杯’不是正式赛事,但仍受到了县里各级部门的重视,县文体部门、县电视台等单位都来做了采访宣传,县足协许多同志都志愿参与到活动组织当中。”沛县足协副会长李南昆在此前的采访中说道。
其实作为“村界杯”被外界熟知前,七堡村与八堡村的乡村足球已经连续办了三年。在胡家顺的记忆里,2022年春节时,比赛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看球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下火热的沛县乡村足球,要追溯到2019年那块球场建成。
2019年,国家对八堡村的采煤塌陷区进行就地迁居,让村民们住上统一楼房,并且对老村庄旧址进行填埋复垦。在原址上,一块庄稼地闲置下来。几位年纪稍大的村民找到八堡村大沙河林场党支部书记褚涛,希望能够把这块场地改成足球场,以了却多年来的一桩心愿。原来,村里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爱足球,而村里的体育老师喜欢聚在一起约踢球,但是自家门口一直没有一块固定的场地。
对此八堡村党支部刘健认为,“只要老百姓喜爱的,咱们农民喜爱的,村里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支持”。在政府的支持下,一块相对标准的足球场得以落地。
场地刚建起来时,乡亲们大多还在忙农活,基本上只有石明松一个人练球,后来陆续有其他村民参与,慢慢地来这里踢球的人多了起来。随着踢球的人员规模越来越大,看球的人也多了。2020年,随着村民们不断地参与,七堡村和八堡村以村为单位组队,在足球场举办了第一场比赛。上场踢球的球员有30多名,第一年就踢了7天比赛。第一年的足球比赛,不分年龄、球技,只要是想上场参赛,都能踢上一番。
上图:2023年春节后,依然不断有周边的球队慕名到六堡,感受乡村足球的魅力。
村民们并不在意输赢,也没有名次,为的是享受足球运动带来的快乐。从那一年开始,充满即兴意味的足球赛在七堡村与八堡村演变成一种“新年俗”,并在当地延续下来。“最初参与的是我们镇上几个村,春节假期就是球赛时间。渐渐地,县里甚至市里的足球运动爱好者也来到八堡村参赛。”石明松说道。
石明松回忆,2022年春节有一场比较精彩的比赛,是徐州市老年足球队对阵沛县老年足球队。作为当时参赛球员之一,胡家顺告诉记者,比赛最后,两队比分踢平。他们看到场边观众兴致高涨,为了观赏性,最后还进行了点球大战。
过往三年形成的“新年俗”,在2023年升级成“村界杯”。原本和往年一样,比赛得赶在大年初八之前结束,在外打工的人会在初七前后陆续返岗,而足球的热度会慢慢在村里回归正常状态。但是今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乡村足球的热度超乎了七堡村和八堡村村民的意料,过完年之后依然有球队不断找到他们,想要约上一场球赛,于是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李居海正忙着平整球场,为当天下午的比赛做好准备。据他透露,两个月之后的“五一”假期,村里计划办一次规模更大的邀请赛。“村界杯”的热度仍在持续。
村队有辉煌,也有落寞
七堡村和八堡村只有一墙之隔,它们所属的鹿楼镇,地处沛县最西部。
村民们对足球运动的喜爱由来已久。出生于1972年的李居海告诉记者,在他年少时,常常能见到村里的大人组织足球赛,有时就在他们学校的操场上踢。而这一爱好,往前能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
和李居海年龄相近的一位老乡曾经告诉他,自己的父亲在年轻时为了组织球赛,不惜卖掉家里一只羊,为此惹得母亲在家大哭一场。“我的老师那一辈人没有足球,就用烂布条,裹着破棉花缠成球来踢。裹得越紧,越有弹性。那时候条件不好,都叫‘踢布蛋’。”
如今已经74岁的翟居义,就是李居海提到的“老师辈”。他是当地中学的退休体育老师,带出过多位省队球员。
1982年翟居义在江苏师范大学进修时,曾经专门到学校图书馆、文化馆查阅资料、请教专家,试图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何在沛县,足球文化和底蕴如此浓厚?最终他得到的答案是:足球是沛县西北地区悠久的民俗文化。
“刘邦的父亲刘老太公,很喜欢踢蹴鞠。” 翟居义说,沛县是汉文化的发祥地,七里堡、八里堡毗邻的安国镇刘邦店村正是刘邦故里,老百姓喜欢蹴鞠,世代传承,成为影响后代的民俗。
上图:1977年八堡果林中学代表队合影。
下图:1987年,以七堡村和八堡村为班底的沛县农民足球队参加第二届全国农民“农业银行储蓄杯”足球邀请赛,最终获得第六名。
在上世纪60年代,艰苦的生活条件和匮乏的娱乐活动,反而催化了当地村民对于足球的喜爱。那会儿没有球场,连球门也没有,农闲时村民们就在棉花地插上两根竹竿,光着脚“踢布蛋”。
1987年,翟居义作为教练,带队赢得江苏省农民“要塞杯”足球赛冠军,由此代表江苏前往大连,参加第二届全国农民“农业银行储蓄杯”足球邀请赛,最终获得了第六名。
那是村民们眼里的“村队巅峰期”。李居海告诉记者,前后一共有近10人作为青年人才,被输送到省级足球队,男女队都有。在村民们看来,大伙儿实在太喜欢踢球,年轻人只要爱踢球,总有老一辈人带着踢。村里“传帮带”做得到位,从来不缺足球教练,学校里体育课就是足球课。当时的成绩,是这些热爱结出的成果。
李居海自己一路从七堡村踢到了江苏省少体校,他在1985年进队,又于1991年从省少体校回到沛县,后来转行做起了生意。几乎在同一时期,随着中国足球开始推行职业化改革,沛县的足球水平与氛围开始走下坡路。企业法人性质的俱乐部取代省队、市队、县队,成为足球比赛的主体,而过去的农村足球爱好者,很难在商业化环境中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
“我们踢球也需要人来看,没人看,只是自己踢的话也没太大动力。”李居海说,进入21世纪之后,县里和村里的足球氛围慢慢淡下去,人们都有了更多事情要忙。踢球的人还在,但没有当年那么多了。
如今,卖羊办比赛和“踢布蛋”早已留在遥远的过去,但七堡村和八堡村村民对足球的热爱还在延续。那块修建在庄稼地里的球场,诉说着这里的足球底蕴。
乡村体育,带动乡村振兴
一场带有“新年俗”意味的乡村足球赛,发展成“村界杯”,火遍全网。有网友看到后表示,“也许这才是中国足球的希望”。
面对“村界杯”的走红,与其急着探究它会为中国足球带来什么希望,不如思考其为乡村和村民带去了怎样的变化。“村民也都不打牌打麻将了,都出来看比赛。”这是2023年春节期间,媒体们关注到“村界杯”时提到的一个现象。不难看出,浓厚的足球文化氛围为当地村民提供了乡村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上图:2023年1月15日,重庆市南岸茶园孙继海球场,南岸区“中广杯”冬季青少年足球交流赛,小球员们在球场上快乐奔跑,动如脱兔。
“村界杯”走红看似是社交媒体带来的偶然事件,实则并非这么简单。一方面,当地足球文化底蕴浓厚,村民们对足球的喜爱热烈且纯粹。踢足球,多年来已成为一种乡土文化现象;另一方面,当地在不断改善乡村居住条件、生活环境的同时,也满足了村民们对于农村文化体育公共服务的需求。足球场就是最好的例证。文化底蕴与硬件设施,二者对于“村界杯”都很重要。
这让人联想到了另一件乡村体育“出圈”事件——“村BA”。“村BA”是网民参照职业篮球联赛的简称,给贵州省黔东南自治州台江县台盘村的民间业余篮球赛取的名字。2022年夏天,其火爆的比赛现场被一位摄影师球迷拍下,并上传至社交媒体平台后,瞬间全网刷屏、吸粉无数,就像如今的“村界杯”。
走红之后,台盘村很快启动了对村里篮球场的升级改造。而随着球场改扩建项目完工,“村BA”将在今年夏天重回公众视野。改扩建后的“村BA”比赛场地,新修了更衣室、卫生间、沐浴室、媒体接待室和宾客会客间,改造了公共厕所、拓宽了停车场,观众座席也从一万余个增加至两万多个。
在升级硬件之余,台盘村的乡亲们有更多问题需要思考。2022年下半年,村里连着开了两次村民大会,核心议题就是篮球赛火了之后怎么搞?从怎么保持球赛的“村味儿”到如何利用好破圈机遇强村富民;从怎么扩建球场、更新设施到如何保障安全基础上提升接待能力和水平;从稚童学生要求增加篮球培训课到白发老人提出如何发挥余热……每一个问题都与“村BA”下半场的走势紧密相关,而它的走势显然指向了一个更宏大的层面——乡村振兴。
乡村振兴,既要产业兴旺,更要文化繁盛。过往数十年中,随着年轻人外出务工,很多乡村逐渐人气不足。七堡村、八堡村,还有台盘村都不例外,而这些地方现在能让乡村赛事火起来,离不开当地坚持乡村文化的群众性,“群众的比赛,群众说了算”。
就在2023年2月21日,农业农村部网站公布了《农业农村部关于落实党中央国务院2023年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重点工作部署的实施意见》。其中提出,丰富乡村文体生活,开展乡村阅读推广活动,遴选推介“乡村阅读榜样”,举办全国“美丽乡村健康跑”等农民体育品牌活动,探索推广“村BA”篮球赛等赛事。
从乡村体育如何带动乡村振兴这一层面来看,“村界杯”和“村BA”,给出了自己的参考路径。记者|王仲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