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他的生命不止行过
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先生在家乡乌镇过世,享年84岁。
木心有言,“从明亮处想,死,是不再疲劳的意思”,那么,这回先生是真的“不再疲劳”了。
掀起一阵文学狂飙
我有幸见过先生。
是在2008年5月的一个周末,天气闷热潮湿,不一会飘起雨来。雨很细很密,打在车窗上,恍若盖上一层薄纱。我在去乌镇的长途汽车上。车身偶有晃荡,夹杂乘客交谈声,不时看手表,心下犹疑,不知时间是该过得快点好还是慢点好。
乌镇地属江南,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美称,明清年间,更是官商竞占之埠,兵盗必争之地。商贾繁盛之外,亦允推文采风流,上溯则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唐朝的银杏树至今布叶垂阴,高木清流,风物骀荡。历代俊彦,学而优则仕,仕而归则商,雅士结社,清客成帮,白丁平民亦识字断句,这等繁华早已不是铺陈金玉的繁华,而是化成人文的粹华。
夜宿西栅。晚上的乌镇格外雅静,嚣骚退去。行至据说是古早的一家祠堂,亦作节日看戏用,没来由地想起木心《温莎墓园日记》的序言:“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鎚声丁丁……寂寞古镇人把看戏当作大事。”
我的大事则是明日去孙家花园见木心。
夜归,躺床上,悬想阅读木心的过程。犹忆2006年1月,广西师大出版社隆重推出木心第一本在国内出版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画家陈丹青肃立2小时,恭谨而恭敬地谈论他尊称为师尊的,彼时大陆几乎无人知晓的木心。在他眼里,木心是“一个异数”,其一异在自身禀赋,其二异在环境遭遇,而诞育其中的艺术成就则为第三重“异”,“中国风骨”与“世界观念”的相激相荡复使中国历代散文的神髓至木心处“辗转荟萃”转又“别开生面”,并认为木心很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写作者”。紧接着,《南方周末》等重要媒体辟出专版介绍,陈子善、陈村、何立伟等国内作家学者纷纷撰文,或指出木心“让承载国学底蕴的中国汉字的表现力在纸上熠熠生辉”,或论述在木心“鲜明亮丽的文字背后,深邃的思想,形而上的思考汩汩而出”,或赞叹木心“常在人们说够了的地方接着写下去,写出独有的好天好地”。
一时间,人人争读木心,更争问木心是谁?
是的,木心是谁?极少数作家学者有所耳闻,绝大多数读者面对木心的第一反应毋宁说是不知所措甚或惊慌失措。然而,木心实非一位“新”作家。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以题为《木心,一个文学的鲁宾逊》的特设专访始,其迥然出尘、拒斥流俗的文字风格在在引起读者强烈注目,更令人称赏称奇的是作品中昭昭可见的世界眼光。照看文学的眼界极高,体贴人性的幽微极深,眼光到处即为文学与人性的双重瑰玮。摆在1949之后汉语写作的各路神佛中,洵为“异数”,中国的根脉开出世界的繁花,汲取五四的精神养分却从不受制于五四开启的文化格局。
木心,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1927年生于乌镇。世家子弟,与茅盾亦属亲戚,著名词人夏承焘先生乃其国文老师。1946年,木心考入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西画系,复转入与他美学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杭州国立艺专继续研习中西绘画。建国后,木心任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参与人民大会堂及历届广交会设计工作,亦任《美化生活》期刊主编并在大学主讲美学理论。“文革”期间,1971年,木心被捕入狱,囚禁18个月,从14岁起创作的100多个短篇和8个中篇悉数抄没,在狱中亦秘密写作,成稿66页。“文革”结束,木心得以平反,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82年,为了一偿瞻仰西方艺术的夙愿,年过五十的他毅然负笈去国,来到纽约。
1984年,木心重续文学事业,创作散文与小说,作品多发表于台北各报副刊及纽约华文报纸。台湾洪范、圆神、远流、元尊文化等出版社争先出版其小说、散文、诗篇等12集,海外华语文坛掀起一阵文学狂飙。
跨入2000年,木心复投入绘画事业,筹备三年,举办了“木心的艺术”大型博物馆级全美巡回展览。于耶鲁博物馆隆重开幕,辗转芝加哥、夏威夷及纽约,佳评迭出激赏不穷,最后此33幅作品悉为耶鲁大学博物馆典藏,其画册获评五星,畅销而长销。
木心成功了。
一无所获,满载而归
孙家花园位于东栅财神湾,白墙连贯,但无匾额。时当夏日,若是冬日的话,或许还能看到木心笔下童年宅院的雪景,“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
厅堂坐定,没多久,先生下楼。比我想象中的清瘦一些,眼神明亮莹澈,笑起来微露洞穿世事的明达外加一点玩世的狡黠,一望即知非凡人,衣着讲究,不在款式牌子,而在颜色,随意的精心。
先生少有客套寒暄,坐定,点烟,即谈文学艺术。说起那篇《上海赋》写到老上海骨子里,先生说,“有一阵到处都在怀上海的旧,但不是电影里那样,一副馄饨担,一部黄包车就是上海了。我看那些老洋房、大都市、车水马龙,那种浩荡温情,好像君临万物,心怀慈悲,又嘲笑又喜欢。就这一念,开始写《上海赋》,好歹我也是过来人。”写作时,其实连张老上海地图都没有,也没法查资料,全凭早年记忆。里头写到旗袍面料和彼时穿着风尚,据说给一绸布店经理看到,赶忙吩咐手下:“快记下来,照这个进货。”一位上海老阿哥写信称赞,“侬比上海人还上海人”,本想挖空心思续写下去,不知怎么忽然断电了,“大概就是因为我比上海人还要上海人,所以到底不是上海人吧”。
谈及中国古典里头,最喜欢哪部作品?先生说,《诗经》。那部用诗经体重写的数百首诗歌《诗经演》原也只是尝试。只是忽一晚梦到魁星用笔点自己的额头,醒来额头仍有痒意。此后专意重写《诗经》,居然洋洋洒洒、如有神助,至三百首始止。
谈鲁迅,先生写过《鲁迅祭》,在他看来现代幸亏有过鲁迅,不然更其不堪。年轻时读到鲁迅在厦门写的“寂静浓如到酒,令人微醺”,看到《雪》里“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佩服不已。《秋夜》里著名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别人或有不懂,我却很能理解”。鲁迅后来做“立此存照”的事,弄文学的为新闻存照,终究有些浪费。不过“整个来看,鲁迅非常好,遗憾还未展开”。
谈着谈着,不觉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谈及上海,先生说,上海变掉了。90年代初他自美归返上海的时候,街上人多得不得了,当下只觉“上海没有兵没有马,兵荒马乱,没有鸡没有狗,鸡飞狗跳”。“以前的上海老建筑现在都给弄得一塌糊涂,上海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得太洋,洋得太土,所以侬问我哪能看上海,我只好讲,上海在哪里”。
饭毕,请先生签名留念,先生笑拒,答说“今天要让你一无所获,满载而归”。
告别时,外间又下起雨来,先生执意送到门口,我不时回头张望,先生还立在阶前,挥手作别,心下起感伤。于今思之,初见即成永别。
是后事,是大事,是盛事
昆德拉有言,“伟大的作品只能诞生于他们所属艺术的历史中,同时参与这个历史。只有在历史中,人们才能抓住什么是新的,什么是重复的,什么是发明,什么是模仿。换言之,只有在历史中,一部作品才能作为人们得以甄别并珍重的价值而存在。对于艺术来说,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坠落在它的历史之外更可怕的了,因为它必定是坠落在再也发现不了美学价值的混沌之中”。准此,对于木心文学艺术成就的甄别与珍重的最关键处即在于如何从木心本人所身在和恳认的艺术的、美学的历史中去解读他,而非一味以现成的、现行的标准体系去衡量他。
木心的散文文字亮丽鲜明,音响浏亮,语法曲折有力,于人于事于物时有超越寻常的体察和出人意表的见解。析史、刺时、剖物、衡人,皆指涉广袤而不堕琐小,归复中外佳文载道的正路与大路。尤特出者,在其运笔波俏才情烂漫,然本原深厚识趣高尚,随在倾吐,至情至理,读之餍心。
而如音乐“叙事曲”的木心小说在在与习见习知的小说迥异。举凡现代风情的心理传奇、古典历史的机巧翻新、悼亡伤逝的感怀叙事,愚氓孽债的卑琐纪实、异端逆子的瑰意琦行,俱为木心轻拢慢捻纳入笔端。配合着精致华美的文体,他温存亦不乏冷峻地搜启人性与世界的幽秘暗影。倘若读者洒脱轻快地暂时舍弃何为小说之类似是而非的昏懵纠结,这几十首“叙事曲”想必当在耳畔激越起非同凡响的文学音响。
六册诗集里的木心则又好比是古代的行吟诗人,一个严重的怀旧者。或专意叙写异地淳挚的风俗民情,与遥远时空的瑰伟良善做纸面亲近;或笔笔记录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字字句句清点往昔的零碎韶华;或以清简短省的形式承载一闪而不逝的思维灵光,悄然回复古代清言隽语的传统。
然则恰如陈丹青所言,对于木心文学的专题评论活动,“是后事,是大事,是盛事”。而文学界与学术界迄今未见与木心文学创作相对应相对等的回应和解读。甚至当其推出之始,即有不少侧目与争议,或谓其人其作并无可观,或批评陈丹青言过其实,最常见的状况却是文学界几乎对木心集体噤声集体回避。相较这一有意的冷落,普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对于木心的热爱则叫人感动,他们静静地读、诚恳地读、耐心地读,字字句句读进心里。我愿说,他们是文学的信徒和知音,是阅读的清流与潜流。唯愿在可见的未来,这股清流与潜流能徐徐上升、上升、上升,此时,想必也是木心先生文学与艺术的美学价值得以被甄别并珍重的时候吧。
从军阀混战、日本侵华以迄共和国成立,从肃反、大跃进以迄“文革”,中国百年沉浮史,木心不仅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从传统文化的末代熏染到新文化运动的初起勃兴,从东方神韵的陈中形外到西方观念的融贯取摄,木心不仅是吸收者,也是创造者。生也不幸,木心生在20世纪,人类历史上最无知无畏的时代,他必须忍受个人理念不断被时代巨轮碾压摧毁的运命;生也有幸,生在20世纪,激烈的社会动荡给予其艺术不可名状的深闳背景,由此令艺术于其别有深意,作为一种可以保持自我的方式而始终与其甘苦与共。
今日的时代,其实无力无意评骘木心的文学与艺术。对杰出者而言,需要的永远不是赞美,而是理解。我并不为木心暂时不能得到这份理解而觉遗憾。更重要的是,经历几多浮沉人事的木心,自始至终未曾悖逆自己,未曾悖逆他少年时许下的志愿,即便大半生没有同志没有掌声,但艺术是对艺术家最好的报偿。“我所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当木心将此句印在《同情中断录》一书扉页上时,当我们再度念诵这句话时,必心知他的一生不止行过,而是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