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哥们儿我不是疯子
阅读提示:我这小半辈子做的事情,都是不断丢掉之前的东西。比如我丢掉绘画才能走进电影,丢掉太原的生活才能来到北京,丢掉拍艺术片的路才能进入荒诞电影的世界,丢掉荒诞才能走进更宽的视野。不丢掉就走不到一个新的境界,这就是我的个性。
原本,导演想写个当代爱情故事,写了6个月后,发现自己竟然都快不相信爱情了。
接着,这个当代爱情故事摇身一变,成了伪满洲时期街溜子党“小东北”偕同革命党“救国会”,密谋抢劫8吨黄金,阻止日寇采购军火的爱国传奇。
原本,戏班与军阀斗智斗勇,大时代背景下的英雄儿女让人联想到徐克的《上海之夜》,满以为遍布插科打诨,曲终奏雅。
结果,突如其来的就义令人猝不及防,“我终于明白为啥伪满洲国照样吃饱穿暖,却仍然有人不要命地抗争”。台词像以往所有的爱国英雄遗言一般,直击观众泪点。
原本,《黄金大劫案》几乎被观众的大脑自动转译为“疯狂的8吨金”,期待着在纷繁复杂的多重叙事线索中再接受一次“智商大挑战”。
孰料,导演丢下御用主角黄渤,抛弃多线叙事,不再重蹈“疯狂”,向宁浩这块“招牌”下的典型元素一一告别。
4月24日,《黄金大劫案》上映。在《新民周刊》的专访中,宁浩这样解释:“我这小半辈子做的事情,都是不断丢掉之前的东西”。
丢掉过去的招牌
《新民周刊》:《黄金大劫案》被你称为“解放前版疯狂的石头”,为什么这次没有再延续“疯狂”系列的片名?听说现在这个名字你也不喜欢,如果按照你的意思,会怎样给影片命名呢?
宁浩:其实早在上一部我就不想“疯狂”了,谁再提“疯狂”哥们儿跟他急!哥们儿又不是疯子,哪能老拍疯狂?!我不能在原地呆着。一辈子要是只唱一首歌,我会觉得特别懒,特别鄙视我自己。人类最伟大的特征就是探索,我想给大家表演点新节目。
《疯狂的赛车》原本起名叫《银牌车手》,而《黄金大劫案》,我想叫它《枪炮与玫瑰》,就是如今电影的英文名:Guns and roses,和一个摇滚乐队的名字相同。像《疯狂的赛车》这样的片子没多大意义,其实不该拍,虽然票房过亿,但是过不了多少年大家就会忘记。
《新民周刊》:此前《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都采用多线归于一点的叙事方式,被观众誉为“要带着脑子看”的电影,能从中体会到和导演斗智的滋味,由此产生的“智商优越感”也成为影片受欢迎的一大因素。如今《黄金大劫案》为何一改自己的招牌风格,采用单线叙事呢?
宁浩:在单线或多线的问题上我其实没有刻意考虑。电影有很多种,有些电影一开头就知道结局,但观众享受的是看戏的过程。这一次故事的走向可以预料,不需要观众和导演斗智斗勇,我的任务也不是和观众算数学题。我希望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物如何一步步走过来,仅此而已。电影毕竟不是数学,不想一直处在同一种逻辑状态下叙事。
《新民周刊》:新戏用了话剧演员、电影新人雷佳音作为戏份吃重的男主角,而你的招牌演员黄渤戏份却很少,只有一头一尾。听你说过“希望投资可以尽量用在电影本身而不是演员的片酬”,是不是因为黄渤如今的身价太高才重新发掘新人呢?
宁浩:我其实一直都在丢掉我过去的招牌。我这小半辈子做的事情,都是不断丢掉之前的东西。比如我丢掉绘画才能走进电影,丢掉太原的生活才能来到北京,丢掉拍艺术片的路才能进入荒诞电影的世界,丢掉荒诞才能走进更宽的视野。不丢掉就走不到一个新的境界,这就是我的个性。
你以为我叫黄渤来演他会要我很多钱吗?不是这样的。即使他身价涨了,在我这里也不会要很多钱。黄渤是个挺讲究的人,够哥们儿。像郭涛和陶虹,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演这部戏片酬并不高。选择演员不会是因为钱的问题。选雷佳音是因为他身上有股浓厚的二流子气!(记者:他演话剧的时候可都是文质彬彬的角色啊?)那是别人看走了眼,我就一眼看出他的本质,一看他就是“小东北”,“小街溜子”。
笑声和眼泪,欲望和信仰
《新民周刊》:每次看你的电影都像全国开大会,各地方言不会少于四种。《疯狂的石头》汇集了重庆话、成都话、青岛话、广东话;《疯狂的赛车》又是青岛话、武汉话、四川话和闽南语;包括《黄金大劫案》也有很多东北方言,为什么方言在你的电影里担任这么重要的角色?是不是为了增加喜剧效果?
宁浩:喜剧不喜剧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方言对表演很有好处,它富有质感,也很生动。比方在你看来,用上海话表达情感肯定比用普通话丰富,就是这个意思。
《新民周刊》:电影里把“救国会”成员设定为一个剧组团队:大导文、广角郑、影后芳蝶……为什么会这样安排?结尾处还为这些英勇就义的“电影工作者”坟前立碑,是否有什么寓意?
宁浩:这样安排是因为电影工业已经老到足够成为素材了。年轻的时候拿“电影人”拍电影感觉还挺矫情,但是现在电影都已经是夕阳工业、已经是符号了,拿来拍挺好玩的,纯粹如此,没有象征意义,别想太多了。
《新民周刊》:听说你每完成一部电影就会给自己买一条金链子留念?为什么你的每部电影几乎都涉及到翡翠、黄金或是一大笔钱的盗抢呢?
宁浩:买金链子……大概因为传说中我是“最有暴发户气质的导演”吧!既然有这么一说,就得把暴发户的形象一路贯彻下去啊。翡翠、黄金、钱,这些都代表着欲望,而欲望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在欲望的世界里,充满了你争我夺。
《新民周刊》:你的处女作《香火》、成名作《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都是现代戏,以生活中的黑色幽默见长。再后来2009年的《无人区》由于“没有反映正面人物”遭禁,至今始终无缘上映。如今《黄金大劫案》改为历史题材,反映伪满洲时期,是回避现实问题,还是借古讽今?
宁浩:之所以选择伪满洲时期是因为我想要拍摄一个动荡的年代。我曾经看到一个故事,讲当年的金融战争,中国银行和日本人对抗,互相扔手榴弹,打得你死我活,非常严酷,远不比现在的金融战争那么简单。而当时的人是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的。
《黄金大劫案》是一个关乎人的成长的故事:如何从欲望上升到情感,再升华到信仰。成长是痛苦的,我选择那样一个时代,是因为那个时代痛苦更大。放到现在,我们的痛苦不外乎工资少、失个恋、买房难,但在当年,朝不保夕,生死攸关。
谈不上“借古讽今”,因为没有“讽今”,而是在讲“人如何获得信仰”。我曾经做过一个试验,问我公司的员工:“哥们儿你的理想是什么?”小时候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但是现在就觉得提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挺可笑的,似乎不应该提。我也能够理解,但是难道真的不提就会幸福吗?人习惯于把痛苦归咎于外在因素,其实幸福与否,也关乎人从自我意识中能否能做到把某些东西“放下”,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新民周刊》:看影片前半段感觉特别小品化,范伟演的“代庖神父”操一口东北话忙乎着腌酸菜做疙瘩汤,类似的场面屡次出现,让人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走进了春晚直播厅。到了后半段又特别悲情,催人泪下,前后反差很大,气韵不甚连贯。你是期待看到观众的笑或泪,还是剧终后的掌声呢?
宁浩:“小品化”的感觉可能是大家出于对东北固有文化的理解,东北的移民文化催生出娱乐效果。不是有句话叫“一出山海关,人人都是赵本山”吗?其实东北人本身就很小品化。记得有一回我目睹一个东北司机,穿着军大衣开车,经过高速公路收费站,交给收费站姑娘10块钱,仍然停在那里不开走。过了一会儿,姑娘喊:“这杆都起来了还不走啊?”司机回答:“这钱都交了就让我瞅10块钱的呗!” 这就是东北人,“逗贫”是他们文化里的一部分,不贫不逗不能过。
至于观众的反映,我没有期待笑声、掌声或是眼泪,我是期待看到观众看完电影之后会“想一想”,想一想自己生活里的欲望、情感和信仰,三者统一了吗?到了哪一个阶段了?还是一天到晚跟钱着急、需要抢黄金吗?
荒诞已经变成社会的主流
《新民周刊》:“疯狂”系列都以小人物为主角,这次却有一个小人物经过“黄金大劫案”的洗礼变成了一个大英雄。为什么电影后半部分抗日“救国会”英勇就义的情节给人感觉特别主旋律呢?
宁浩:我的作品一直没有英雄,属于荒诞派、解构主义。早年荒诞派还挺时髦的,但是到了今天,只要上微博看看就会发现,人人都是荒诞派,个个都是解构高手。荒诞已经变成社会的主流,包括当代艺术的兴起,也充满解构色彩。
解构的好处是拆掉了传统意义和经典意义,坏处是解构完了大家都没方向了。拆得乱七八糟以后,谁也不信谁,你说的也不对,我说的也不对,天下大乱,无所适从。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仍然需要标准,需要具有指导意义的东西。我和解构主义艺术大师岳敏君聊天,他也在困惑这个问题。拆旧建新,但是解构容易建设难,搞不清楚哪种建设是大家能够接受的。
这部电影其实是在做一项基本建设,是讲给3岁孩子听的成长故事,和匹诺曹、爱丽丝梦游仙境是一个意思,都是初级命题,告诉你应该怎么生活。人的心灵需要有方向,需要信任情感。亲情友情爱情,在“劫黄金”的故事里这三者都有,这些普世的东西是有价值的。建立“英雄”的形象是因为,人一生下来都是残次品,只具备动物性的索取,欲望主导一切,不知付出为何物。不付出就不具备社会性,而“英雄”只有两个特点:一是对别人好,二是不怕死。我对“英雄”的理解,就是从“残次品的人”,成长为“合格的人”。
《新民周刊》:戏中打斗场面很多,也很精彩,据说剧组用的是韩国电影《老男孩》的武指。还有片尾那曲崔健作词作曲并演唱的《迷失的季节》,也令人印象深刻。为什么会用这两个人?
宁浩:用《老男孩》的武指是因为我个人非常欣赏《老男孩》的风格,特棒!至于崔健,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他。上一次拍电影就很想找他写歌,苦于预算实在有限,没了下文。这次总算有了些多余的钱,赶紧促成。这首歌非常适合这部电影,很佩服崔健能写得那么有情怀。能写出那么有情怀的歌的人不多,而崔健不但有情怀,还有智慧。
《新民周刊》:4月的大银幕又是《3D泰坦尼克号》又是《超级战舰》,《黄金大劫案》为什么不考虑避开这个档期呢?迎面撞大船,不怕吗?
宁浩:电影面前,人人平等。我觉得不要站在民族的立场上来看好莱坞,靠别人可怜或者自怜都没用。看到《3D泰坦尼克号》我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它居然挣了那么多钱,在中国可以拿到那么多的票房,出乎我的意料。喜的是我知道卡梅隆是一个很有诚意的导演,有1分力气会使出1.2分。他的成功说明诚意得胜,精良的制作确实起到了作用。一切到了最后,都是质量说了算,这是电影工业发展的必然。对中国电影人而言,手艺比人家差,就更加需要诚意,逼迫中国电影人以1.5分的诚意去对待电影。
档期我没有考虑要避开,人家船都开到你家门口了,你倒卷铺盖逃走,那也太不像样了。既然来都来了,就招待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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