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我是个挺神的人
阅读提示:我一直说这个世界就像一块大幕,我们这些人运气好,就是有机会,能在某个地方揭开一个角,窥探一下幕后是什么样子,绝大部分还是看不见。那不是人能看到的事物,是造物主的神通。
20年后,重出江湖。
“西毒”马原在小说界隐退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朝出手,中原文老文青,莫不闻风而动。
今年3月,《收获》杂志第二期刊载了他的最新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第二部长篇《牛鬼蛇神》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将在第三期上连载)。事实上,这一期的《收获》还未上市之前就引起了广泛关注,大家似乎都有点好奇,这么多年没写小说的马原会写成什么样?还是当年那个写着《虚构》、《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神神鬼鬼的马原吗?还是那个直言“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让人激动的先锋小说家马原吗?
部分地区的《收获》一度卖到脱销,全文,则即将由磨铁旗下的铁葫芦公司出版单行本,首印10万册。在纯文学普遍遇冷的今天,马原,却似乎依然得到市场的追捧。
马原本人,在得意之余,也有点惊讶:“我这本书里,没有任何情欲,复仇、时尚之类的元素,小说的人物关系基本没有对手戏,也就是说是很平淡的,可是结果呢?反而现在有一点做成畅销书的路数了。这是不是也有点神奇?”
是有那么点神。
大病一场之后,马原不仅没有住进医院躺在病床上,反而东山再起。病后,他不治疗,躲到了海南,病情不仅没有恶化,他和80后的娇妻,还有了孩子;而且,20年没写小说的他,突然泉思如涌,一部26万字的长篇小说写了一年就完成了。这是不是有点神?
和记者11年前见到他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在“第十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颁奖礼现场见到作为终审评委的马原,他显得神采奕奕话锋甚健,毫无重病缠身之态。
他相信,这是神迹
这种“神性”在马原的身上特别明显。
格非记得,1986年秋末的一天,在华东师范大学校长开会或者接待外宾的小礼堂里,迎来了早已被中文系的青年学生们视作大师的马原。当他穿着一件绛红色的风衣走进会场时,格非看见,站在门边的几个学生激动得浑身颤抖,而一位社团联的副主席在给马原倒开水的时候,也许是紧张过度,一失手竟将茶杯盖到了热水瓶上。
更夸张的是马原本人。格非的印象是那一天的马原有些反常,他的口吃非常严重,甚至很难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在格非看来,这也许是马原的一种策略。因为在那天下午,他所讲的内容中,“通神”是一个使用频繁的词语。可是,马原对此矢口否认,只是一再重申,对于像格非这样的小说家,对他的“演义成分”要有时刻的警觉。
可是,这种演义可能并不全是虚构。为了证明西藏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域,马原说了一个故事。“我想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他的口吻和写小说时没有什么区别,“有一天,我在西藏涉水渡河,预先将两只鞋子扔向对岸,当我涉水之后,我惊讶地发现,那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就像搁在我的床边一样。”
他说自己的小说写作之所以停滞了相当长的时间是因为西藏。在他看来,每天清晨,西藏的太阳似乎都是新的。而1987年5月发表在《中外文学》上的小说《没住人的房子总归要住人》中,他预言自己的儿子马大湾钻出母亲肚皮时会有整整十斤,结果,当他的儿子真的出生时,他忽然发觉,他的预言成真了——整整十斤,一斤也不多,一斤也不少。
这也许是个偶然,但是马原并不认为这是偶然,他相信,这是神迹。
于是,相信着神迹的马原在充满神话的土地上写着神奇的小说,而当他从高原走下来,适应了所谓的“低原反应”,面对市场经济大潮的兴起和文学热潮的退去,他突然丧失了写作的冲动,这一停就是20年。
中国作家梦:万里长征,记录时代
90年代,马原拍过纪录片,名字叫《中国作家梦》。
“1990年,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对我说,开始于1979年的新时期文学,作为文学史的一个阶段,已经结束了,而你又是这一时期的主要代表人物,为什么不趁着自己年富力强,又有人投资,把这些人和事用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
他一听,心动了。
说干就干,也没有考虑前景怎样,他带着一个摄像师,历时八个多月(如果包括前期准备和后期制作的话,则有两年多的时间),行程两万余公里,原始的录像带有4000多分钟。“两万”这个数字让他马上想起长征,马原觉得,那真是一段艰苦而快乐的时光,从东北到广州,从西藏到上海,整个中国几乎都给他走遍了,当时的火车又慢,一坐就是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凭着一腔热情,他不可能完成这项工作。
从年纪最大的冰心、巴金、汪曾祺等老一辈作家,到1964年出生最年轻的格非和迟子建,老中青三代的中国作家、编辑家和翻译家的重要代表几乎被他一网打尽。
马原开始这项工作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大转型的时代,人们怀揣着80年代理想主义的尾巴,又彷徨于90年代市场化的浪潮,有的依旧壮怀激烈,有的却有些言不由衷,这一切,都在这124个访谈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们谈着文学,谈着工资,谈着住房,谈身高和年龄,什么话题都有,就像拉家常,看似散漫,可是却在不经意中记录下了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它像日记,像随笔,似乎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只是记录,一切都在言中,也都在不言中。
比如,片中马原向余华强烈推荐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他说,去读读她的小说吧,就像在和她进行一场智力的搏斗,他说,她的小说太棒了,可是余华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的回答让马原有些失望:“我还是愿意去读爱伦坡。”
当马原终于将所有的计划访谈完成,并为中国文学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第一手的资料之后,其播出要求却不知为何遭到了当时电视台的拒绝(也许在当时,对于文学的兴趣也已经越来越淡了吧)。现在那些录像带不知身在何处,只留下了一本文字记录的稿子,抚今追昔,遥想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真令人唏嘘感慨。
那个扬言要拿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原一度沉寂,现在,他重新拿起笔写小说,不论这部小说写得如何,这都是文学的胜利。
对得起人家叫我“马教授”
《新民周刊》:听说你准备住到西双版纳,在那儿买了房子?
马原: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做人才引进嘛,我也愿意把户口迁到乡下去。
《新民周刊》:为什么?是海口和西双版纳两边都住吗?
马原:现在户口还在上海,但是我已经放弃在上海了,只留着一套房子还没有卖掉。同济那边我也不去上班,我的年纪,离退休也没几年了。海南的水质比上海好很多,他们就说,最好的纯净水在海口。对我而言,水质好是第一位的。而西双版纳那边的水更好,当地每家都有蓄水池,喝的都是泉水,有水源从山上百年的古茶园流下来。
实际上洪峰被打的事差一点让我放弃田园梦。我跟洪峰一样都有这样的田园梦想,在海南想找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地,这次去云南看洪峰的时候,就觉得云南特别好。想在那儿住。那边的地,不需要很多的钱,事实上,也和钱关系不大,他们县的宣传部长是我的粉丝,他对我说:“老师你要是能来,无论如何我都帮你,我觉得这也是为我们县的文化事业做点好事。”
《新民周刊》:计划离开上海,除了生病,是不是还有其它的失望?
马原:是。我写小说是很认真的,就像我讲课也很认真,如果我的学生不认真我就不肯讲,我不糊弄。我们有些同行,著名的教授,你问他:“备课不?”他会回答你:“备个屁,到课堂上再说”,我不会这样,我上两个课时要提前三天备课,因为我要重读一本书,还要做笔记,我这么备课学生还不认真,你说我什么感受?
我后来把同济《阅读大师》的课停了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和我的病没有什么关系,是因为学生伤了我的心。好多学生考同济中文系是因为慕我的名而来,那时候我觉得我备课还有点意思,我当了12年的老师,我觉得我还挺对得起人家叫我马老师马教授的。
《牛鬼蛇神》:这是离上帝最近的写作
《新民周刊》:谈谈《牛鬼蛇神》吧,写了多久呢?
马原:前后写了四年。生病以后对世界、对生命、对活着有了生病前完全不同的感受,原来生病以前会觉得生命几乎是无限的,尽管有一个黑衣人在前面等你(每个人都难逃一死),但是总觉得死亡特别抽象,仿佛虚无缥缈。当你重病缠身的时候,会发现,死亡近了,我想,当人面对黑衣人的时候,心态会有所变化。我当时就是特别心疼我老婆,怎么运气就那么不好,她嫁了我我就生病了?可以说,我老婆对我的心理支撑非常重要,她觉得我的病不会影响她对我的感情。我说你走吧,她说我们能走到一起,这得多大的缘分哪?她不但不走,还说要个孩子,那年3月份查出的病,次年2月份我老婆生的孩子,你算算,我是生了病以后要的孩子,所以我说生病这件事给我带来的负面作用远没有正面的影响多。我现在的身体,生理心理健康状况其实比没生病之前还要好。可以说,我老婆对我的鼓励是我最大的心理支撑。
《新民周刊》:你说:“这本书的主旨是写人、鬼和神”,写这样的小说是为了通神?
马原:我喜欢的毛姆、大仲马、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样的作家,他们有的才能我没有,但是我也有他们没有的才能。我可能对玄学、形而上的思考、巫术之类的问题比较感兴趣。毛姆的《刀锋》在我看来肯定是通神的,他有写到神迹。
很多作家都写神迹,但是神迹特别不好写,因为要真的有神迹才能写得出来。安德烈·纪德是伟大的作家,我觉得他一辈子都在写神迹。他的每一本书里都有,比如著名的《田园交响乐》、《梵蒂冈地窖》就专门写神迹。所以我说这种写作是一个离上帝最近的写作。
有人说我的小说和过去的写作情节上有重复,你说我的这一次写作能找出多少神迹?那都是要从我的一生里面来找,我不能去纪德的小说里面找,那是抄袭,我只能把我一生中的神迹全部写进这本书里。就是说要写一个神迹神奇为主要内容的小说,我得从我一生之中去寻找,不可能一下子就创造出来,要有和神交流的机会,不是说我想写神就会有神,哪有这种事呢?
《新民周刊》:格非推崇托尔斯泰,认为他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核心思想是通神,你怎么看?
马原:托尔斯泰他们都太大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个山峰是无可比拟无可逾越的高峰,但是我的写作受他们作品影响比较少。
他们是有历史感的写作,在这个基础上通神。我这人没历史感,我虽然知道会利用历史时间的小说家都挺厉害,他们容易得到最大的效益,但我更关心永恒。时间的意义在我的小说里面反而不是那么明晰。就写历史的小说而言,我喜欢赛珍珠的《大地》。和《大地》一比,有些小说就比出高低来了。比如说《白鹿原》,我是因为先看过《大地》这样出色、全世界畅销的世界级名著,所以再看《白鹿原》就会觉得它只是马马虎虎。因为我看太多同类的小说,《白鹿原》又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特别喜欢余华的《兄弟》,余华从先锋小说家圈子中突围是有效的,就是因为它有效突围,所以他能博得那么多人的喜欢。我们这个时代传统小说传统纯文学已经遇到困境了,每个人都在突围,希望自己的作品写得好看,但是别人没有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余华找到了。他写的故事在各地都有,很常见,但是他用文学的放大镜放大之后,我们会发现原来这个故事这么有趣,所以我说在这一点上他成功了。只是好像没有得到评论界的认同。
这就像当年大家看不懂《废都》一样。当年平凹就说只有季羡林和马原喜欢这个作品,我现在还会说,如果那个年代能留下三本书,其中有一本肯定是《废都》。他写文人无行、文人无德、文人无聊,没有人写过,真是写绝了!我们都能从中照到镜子,追名逐利,仁义道德在口,做的全是男盗女娼,鸡鸣狗盗!很多文人都能照到自己。这个时代都是废的!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写无聊,老贾真是厉害。
好的小说,
是大智慧的产物
《新民周刊》:优秀的小说家是不是同时是一个智者?或者可以说,是通神的巫?
马原:巫是很边缘的,跨人界鬼界,跟人关系不大。我跟巫远,我也有一定的预言能力,不知不觉中,但主要还不是巫。我走不近《周易》,我朋友中也有这种高人,号称可以预测,但是他们看不了我,说我气场太强看不清楚。
至于说小说家,我觉得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一定是一个智者,小说到非常高的境界的时候,跟努力没关系,跟经历也没关系。你看方方绝对是天赋异禀,好几个中国当代小说家我都钦佩得不得了,他们的小说,都是大智慧的产物。
《新民周刊》:这次你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终审评委,据说是你特别推崇方方的长篇小说《武昌城》,才最终促成她获得今年的杰出作家大奖?
马原:是的,今年我是力推方方的小说,方方的小说特别大气。前段时间,她送了我一本书,看了之后,我觉得特别吃惊,写得特别有力量,好极了!后来见到方方我们聊,就觉得她的进步特别明显,在这之前我看过她的一部小说集,我觉得写绝了,叫《万箭穿心》,写一位女性人生中遇到的一系列不幸,真是狠到极点!
她的小说《武昌城》分为攻城篇和守城篇,特别有雨果《九三年》的神韵。她是那种典型的“功利”写作,有目的,有主题,可是呢,我就不一样,我的小说没有主题,看了我的小说之后可能很多人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归纳,我自己都归纳不出来。就像这世界可用科学分析的部分,原来以为大部分都可以,只有少部分不行,现在看来是只有极小的部分能够用科学解析,大部分都不可以。我一直说这个世界就像一块大幕,我们这些人运气好,就是有机会,能在某个地方揭开一个角,窥探一下幕后是什么样子,绝大部分还是看不见。那不是人能看到的事物,是造物主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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