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化遗老”也斯
也斯罹患肺癌的消息已在文友中传开,但眼前的他,却丝毫显不出遭受病痛折磨的痕迹。记者在香港会展中心一间会议室里见到他时,他一身格子西服,头戴鸭舌帽,就那么温文尔雅地、安静地坐着。
也斯是香港名作家,也是一年一度的香港书展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之一。今年有些特别,他被书展举办方评为“年度作家”,并将在书展现场设立专区,以“人文对话”为主题,展示他的诗作、摄影作品、书评等,以及他与多名摄影家、艺术家及设计师的跨媒体合作。
他的获选可谓实至名归。因为正如有人说过的,在香港,你也许再难找到像也斯那样的作家,其个人的成长、写作经历和香港这座城市60多年的发展如此紧密相连。
写不尽的香港
也斯原名梁秉均,其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城市的文化记忆,以及一座城市背后的故事。
香港似是也斯写之不尽的题材。他最先引起人们注意的作品,是上世纪70年代结合中国神话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书写香港现实的短篇集《养龙人师门》及中篇《剪纸》。直到年前出版的小说《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仍然尝试细说回归十多年的香港故事,获得第十一届香港文学双年奖。除了小说,他也写了不少以香港为题材的诗和散文,如三联“作家与故乡”系列的《也斯的香港》。
也斯也非常关心香港的文化,以及香港与内地之间的文化脉络。谈到最近港陆之间的口诛笔伐,他说,研究香港50年代的文化,可以帮助我们面对这种现状。
1949年以后,有近百万人从上海、北京、广东等地移居香港,其中包括众多知名文化人,如宋琪、曹聚仁、叶灵凤、费穆、力匡、胡金铨、易文等,他们这些“南来一辈”,丰富了香港的文化,为香港带来一些正面的能量。
之后,到1952年边界确定下来后,香港与大陆之间的文化交流戛然而止,但传统戏剧、通俗小说以及都市文化等,在香港一脉传承的同时,也都有各自的发展。因此可以说,香港文化的根是在大陆,双方历史上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香港本来的优势是,跟中国大陆和西方都有沟通和对话。西方对中国文学的理解,或者中国对西方文学的理解,现在还存在很多隔膜。如果能更好地对话,进一步认识对方,对大家都有好处。”
近些年来,也斯慢慢地发现自己所认识的香港,“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市慢慢发生了变化,某一天醒来,习以为常的事物又少了一件,先是骑警,然后是电车,接着是老字号的店铺,以及整条街都慢慢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地铁,是摩天楼,是连锁店和大商场。现在我能做的,是通过文字引起大家思考和反省”。
他承认香港的商业化对文化的影响。首先是1995年《苹果日报》在香港的诞生,在也斯看来是香港报业史上的大事件,它的出现,直接导致报业竞争加剧,几家硕果仅存的知识分子报纸,如《星岛晚报》等——其书评版或小说连载版一度成为香港文化人的阵地——在1995年之后相继关门大吉,成为香港报业“苹果化”的牺牲品。还有,香港以前的书店都是开在二楼,现在要被迫搬到六楼,之后六楼也呆不下去只能关门。“作家写书不容易出版,诗集就更没人愿意出,年轻人可能更愿意去买楼。”
也斯善写人情,“我写政论未必好过李怡、黎智英及林山木,我是写小说的人,对人的观察可能较好”。他从1998年开始用小说写回归后的港人生活,后来写成《后殖民食物与爱情》。这本小说其实是多角度地写了1997年之后一般人的心态。“因为大家觉得回归之后,会不会很惨?会不会很高兴?其实,一般人的生活还是如常的,但中间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有一些是个人的,也有一些是社会上的,比如非典时期,有很多问题出现,怎样处理这些问题?我就想从普通人的角度去写香港生活。”
成为作家
也斯1949年生,当年,父母抱着五个月大的他从广东新会移居到香港。双亲都是知识分子,“父母不懂带钱来港,只会带书”。也斯4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郁郁而终,他的笔名“也斯”,与父亲有关。他说:“我爸爸的名字中有‘斯’字,嗯,那么我就‘也’有‘斯’字。”这或许就是“也斯”的出处了。
与父亲的郁郁寡欢不同,他的妈妈很开朗,与其妹妹一边贴火柴盒穿胶花,一边念《赤壁赋》、《李陵答苏武书》、《长恨歌》,你念一句我念一句,“就像现在唱卡拉OK,我当时觉得很好听”。他对文学的兴趣,就始于当时。
香港浸会大学英文系毕业后,也斯在报馆工作了8年,做翻译,写专栏,专栏文章涉及书评、影评、艺术评论等,之后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修读比较文学硕士、博士,写过不少研究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的论文,例如卞之琳、戴望舒的新诗。回到香港后,他先后在浸会、港大、岭大教授比较文学,去年患病后,每周只上一天课。
在香港,有人说学者易为,文人难做,他却说:“现在做作家幸福,做学者辛苦。80年代我在港大教书,两年班不用考试,4月底学期结束,今日港大就不是这样了。”反而作家容易做。 当然这可能只是表面,实际上却是“现在年轻作者要出第一本书很容易,艺术发展局一定支持,你写的东西好不好都可以出版,这对作者是不是好事?放在书店,一个星期销量不行便下架,可能永远不见天日”。
有学生问他如何做个大作家,也斯回答:“不如你先做一个好读者。”他的作品《半途》曾获中文文学双年奖新诗组奖,《布拉格的明信片》也获同一奖项小说组奖。不过,他说自己以前鄙视文学奖,但看到作家越来越难做,也终于认同了,“但要将评审公开,让作者明白为什么得奖,比起三尖八角的奖杯或几千元奖金更有意思”。
对也斯而言,写诗是一种平衡自己的力量。“如果有时间静下来写诗,是帮你向内看,反省自己的生活。”香港新诗日渐式微,反而歌词精彩绝伦。他认为新诗并未过时,“林夕也是读新诗出身的,他也写新诗,因此写歌词修养便好一点。现在的词走向生活化,例如《囍帖街》,写得好的词我觉得也是诗,鲍勃·迪伦的歌词其实也是诗”。
患病之后
也斯并不抽烟,却患上了肺癌,为此一直喊冤。他曾在媒体访问中说“何必偏偏拣着我”,但他可没工夫悲哭,“喊苦喊悲都没用,我都没喊过,也不挺胸做英雄,我只希望泰然处之,找个方法面对它”。
当初医生怀疑他患了肠癌,之后证实是肺癌,“第三期,差不多接近第四期”。消息传出后,即使素昧平生的读者也介绍医生给他。他看过台湾一个使用另类疗法的“神医”,让他只喝果汁,服食营养素,其他食物都别碰。“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不要问!’那我不能接受,我一定要弄明白,即使输了也是自己的选择。”
也斯一生游走于中西方文学之间,看病亦然,他找了一名中医主诊医生,“我做人一以贯之,毫不复杂,从念书到治病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我尊重西医,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我又想中医可能也会有所帮助。”对于未来的路怎么走,他态度乐观,但不敢说处境乐观。
访谈中的也斯时而沉静,时而咧嘴大笑,那是一种至真至诚的态度。如果用他作品中的一句话来形容,散文《通宵咖啡店的老人》中的描述再确切不过了:脸上的表情不是忧伤也不是欢喜,只是坐在那里,好像真的在沉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