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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细说“江湖”往事

日期:2012-07-23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温大侠详细描述当年他在台湾地区被捕、出狱的遭遇,揭开当年遭迫害内情。

 

有人说他隐退了,隐逸江湖20年;有人说他失踪了,销声匿迹20年。这种种说法,并不准确。他,武侠小说大家温瑞安。什么是大腕?大腕就是他不在江湖,江湖仍有他的传说。其实,他依然在写作、出书;百度“温瑞安吧”,网民跟帖就有53万多,仅“侠少会员”就达3600;网络上他的“微武侠”拥有700万粉丝。
  新派武侠小说素来有“四大名家”之说:武祖梁羽生、武圣金庸、武痴古龙,还有温瑞安。古梁已故,金庸封笔,而温瑞安,只见其作品,从未露真人。他不接电话,不用手机,不上网络,不应酬,不喝酒,2011年以前的10多年不见媒体,不在公众舞台露脸。万千读者都不知他今安在。
  7月18日,他将“重出江湖”,首度登上文学性公众舞台,亮相香港书展名作家讲座,讲题是《武侠小说与武侠电影——雷锋还是雷人?》。7月12日,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影片《四大名捕》正同步在两岸三地和东南亚上映。7月7日起,温瑞安“四大名捕”系列新作《少年无情正传》,在网易云阅读上独家连载发布。温瑞安香港演讲,作品于手机屏幕和电影银幕密集爆发,为这个盛暑7月引爆“温瑞安”热潮。
  我是香港书展名作家讲座系列策划人,两年前就通过马来西亚友人,经多番曲折,在深圳联系上温瑞安助手,才知晓温常年居住京城。2011年,温瑞安不愿公开演讲,未能在香港书展亮相。2012年2月再度邀请他,他终于答应了。7月初,在深圳他的寓所见到了他,顺便一提,他仅在深圳就有4幢住房。
  与我同去深圳见温瑞安的同事靖雯,见了温后这样描述他:从没看过一张这样的脸,男性颧骨上竟有一丝妩媚。他有一双女性的双眼皮,薄而红润的嘴唇,却配上关公一样粗的眉毛。幸亏这双眉毛,才能识别温大侠威武的一面。温大侠的家,别人挂画作饰,他以自己写的书墙作饰。漂亮讲不上,但非常壮观。书在人在。既然要做这书城的皇帝,一个城的宗教信仰是少不了的元素。白水晶,紫水晶比比皆是。富贵竹靠在窗边,盆面的石块间插着一支又一支铅笔圆珠笔,不知是方便写作,还是一个利于写作的风水阵。
  他每天写作不少于6000字,不集中精神的话,三四小时写完;集中精力写,一个半小时完成。一小时4000字等闲事。据他助理统计,以他小说的各地版税计,相当于小说中一个字稿酬32元人民币。他讲话语速快得惊人,却妙语连珠,如枪似炮,笑声连连,讲故事忍不住辅以动作,又唱又舞,神形俱全。言谈中不像58岁的持重长者,倒像8岁天真孩童。正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与温瑞安交谈,他开篇就详细描述当年他在台湾地区被捕、出狱的遭遇,揭开当年遭迫害内情。
 
台湾蒙难
 
  温瑞安第一次从马来西亚去中国台湾,是1973年,即中学毕业次年,他进入台湾大学中文系读书,翌年,休学回马来西亚。休学,是他舍不得那个成立一年的“天狼星诗社”。他和社友们写诗唱歌,读书习武,纪律严明。身在台湾,他思念那些诗社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当时他离开马来西亚启程赴台,送别时很多社友哭了。1974年9月,他重返台湾大学,这一次,他带了六七位社友同行。
  在台湾,他与马来西亚华人同学方娥真等志同道合的社友,创建了“神州诗社”。他说:“当年,我们誓言承担复兴中华文化的责任。那时的台湾西风时兴,年轻人手持吉他,穿牛仔裤,留着长发,唱美国流行歌曲。我想,我们的民歌在哪里呢?我们不是一个文化大国吗?写诗、写文学的,包括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和‘龙族’、‘草根’诗刊,这些艺术工作者,善于跳出中国风和写出中国诗,或者说保持了中华民族风,为什么一般年轻人的思想却如此崇美?当年,我们这些外来学生常常听到百姓对当局执政不满的话,我们也说了一些重话。”
  4年后,神州诗社成了没有任何政党背景、没有任何机构支持的最大文艺社团,有三四百社员,但只要诗社一声令下,不出一天,众社友就会纷纷响应号召,从各地聚集台北永和试剑山庄。
  诗社组织力极强。温瑞安说:“当一个写作人、创作人有他个人魅力,且又肯做事、又有精力,组织力又强,在当年白色恐怖的氛围下,就特别引起当局关注。我们有号召力;因为有号召力,所以有影响力;因为有影响力,就容易被人一把拎起来。我们没有什么势力支持,和‘美丽岛’那些斗士的情况不一样。只要得罪当局任何一方,或者开罪当局任何个人,就容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树大招风,如果树的果子全掉了下来,树再存在也是一棵伤树了。”
  神州社遭人检举,被指“为匪宣传”,温瑞安尚未从台湾大学毕业便遭台湾当局抓捕,原因是“涉嫌叛乱”。这一罪名最重可判死刑。温瑞安回忆说:“你问办案人员,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他始终不告诉你,只说‘涉嫌叛乱’。问他,我涉嫌了什么‘叛乱’?他会问:‘温瑞安,你想当总统吗?不然你为什么要演讲?’我那时还是大二学生吧。我演讲,有激情,有感召力,教官也爱听,还鼓掌。但我自己觉得很清白、不涉政治。”
  温瑞安接着说:“一个人以为自己非政治,其实是一件很蠢笨的事,因为人本身就活在政治里。你很难在你的讲话和评论中不涉及政治。在我们的社员里,或许有些个人摩擦,得罪了一些前辈或者谁。有人就检举我。他们不理解,这孩子为什么整天迷上诗社。我们一起看戏,去吃宵夜,很开心。没钱的不担心,有钱的会付款一起吃,都吃一样的东西,吃完去看电影,看完还讨论这部影片的创作,众人七嘴八舌。一旦看到令人不爽的事,街上有人卖黄牛票,或殴打老人,我们会挺身而出。我们觉得这蛮有侠客行的味道。那时正值青春年少,我被捕的时候,也只是25岁而已。”
  他当时主编《神州诗刊》,由乡土文学大镇故乡出版社出版。那时候这一诗刊10天内卖出8000本,卖150元一本,很赚钱。这些影响力令当局紧张。温瑞安与弟兄们推广诗刊时,不是只限于推广销售,而是宣扬理念理想。他说:“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么做已参与政治了,当局不允许这么做。”
  他被捕后,神州诗社旋即瓦解了。当年温瑞安主编的《青年中国》杂志,社会影响颇大,徐复观、钱穆、朱炎、金耀基、杨国枢、韦政通等,都曾为杂志写稿。温瑞安和一些社友又是侨生,更引起当局警惕,本地生容易控制,侨生的思想的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从马来西亚到台湾地区,温瑞安习惯途经香港中转,他喜好香港电影,又能说粤语,觉得香港有亲切感。但当时的台湾情报部门,对香港来的人特别警惕。
  温瑞安和他的社友年少气盛,被台当局情报部门盯上了,那么有影响力的一个社团,不可能不涉政治,必须尽快拔除。温瑞安说:“我当时被捕,最初没外人知道,弟兄朋友们都不涉‘政治’,便被突如其来的遭遇唬住了,觉得此事还是不要张扬告诉外人,尽可能大事化小。当时一些社会名流余光中、陈晓林等人,觉得此事有蹊跷,想全力营救我,都被社友们阻止了。我在狱中度过了一段漫长日子,没有寻觅法律援助。像‘美丽岛’那些人,毕竟有法律常识,明白属于自己的权利,而我不清楚。我始终觉得,我们社团只要不涉及政治,应该相安无事。我们对时政虽有批评,只是说些作为知识分子该说的话而已。当年,我们涉足社会不深,思考尚不成熟。他们说你‘涉嫌’,几乎就是可判罪的意思。那时候的台湾,一旦‘涉嫌’,哪一次能够‘脱嫌’?”
  温瑞安说:“按法律规定,被拘捕超过48小时,被拘者有权申诉,但我当时都不知道。进去以后他们对我说,一旦指你‘涉嫌叛乱’,你也就不会有希望的。说这样的话,是要把你整个身心击溃。他们说‘证据在手,告你的都是你的兄弟’。  那时候我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以为事发后兄弟朋友会想法声援我,救助我。不过,与李敖、柏杨相比,我还算幸运了。”
  他最初被关押在台北军法处保安司。一次,从这个审讯的地方被押往另一个审讯的地方。他钻进车里,感觉不好。透过褐色防弹玻璃车窗往外看,已被关押两三个月了,没再见过台北外面的景致。街上夕阳,窗外的人们自由行走,温瑞安说:“这时我才感受到,能自由自在行走,就已经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难得享有的快乐啊。”
  在狱中,诸多“涉嫌叛乱”的原因都不同。温瑞安说:“我不像柏杨那样,发了篇漫画讽刺父子互选‘总统’。我是因为有保济丸、云南白药、《明报月刊》,才被抓进去的。云南白药这些都是‘匪货’。他们要所谓物证。巴金、沈从文、鲁迅的书都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我都认了,因此其他兄弟没有被抓。这不是伟大,而是多抓两个进去,对你也没好处。都进去了,你告我,我告你,迟早一起死。这些弟兄都是我从马来西亚带来的,或者被我重用的,我对他们是有真情实感的。”
  审问常常24小时不间断,没人理你的时候,听到外面“双十节”的声音,以为“双十节”会获释放,结果没放;听到外面圣诞歌声传来,又以为圣诞会获释放,圣诞过了又没放释放。在狱中,整整10天没人搭理他,温瑞安说:“好像被丢在一个黑暗角落。偶然间会送来一盆吃的,一定有黄豆,一块大肥肉,总有几根不知是什么毛,我称之‘阴毛拌饭’。你吃不吃?不吃就会饿死。要活下去,那就吃嘛。”
  温瑞安说:“他们总是希望你最好能把谁扯进来。比如他会问你‘张晓风为什么对你这么好?’‘高信疆是你什么人?’只能从那些问话里知道,有些人为我作了什么努力,后来我才知道高信疆他们真的为营救我做了很多事。”
  温瑞安说,他被捕之前,诗社因办《青年中国》杂志,几乎每隔半月,马英九和他手下的人会来电话,问诗社情况,鼓励他们继续办下去。宋楚瑜那时志大权重,也常常派人来电慰问。文工会也常常来问“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温瑞安说:“那时候诗社一概拒绝,一个知识分子接受任何背景支持的话,最后结果就是你要听他的话。我现在有没有后悔?也许有,如果不是那么坚决区隔开来,我出事时,说不准真会有人出面救助。那时候年少,虽不是无知,但未免傲骨。”
  整不死之后,他就被押往军法处监狱,所谓看守所,其实就是监狱。有个蔡姓审判官审查他时,表象看都是凶巴巴的:“你这个人啊,我都知道你的,你对我们政府很不满。”但他旁边那个书记官,在审判官和其他人讲话时,在旁边悄悄对温瑞安说:“其实你的问题不大,我们都是你的读者。”温瑞安说:“这一句话,不是胜读十年书,也可说是让我多活了100天。心中的生命之火不熄。这时候一点点的微光,就是在黑暗的窗边点燃一支烛光。这烛光让你看到还有希望。”
  要活下去,他就在方寸之地习武强身。当时有点武功功底,习武还不错。温瑞安回忆说:“那时伏地挺身可做100至111下,仰卧起坐120至125下。他们终于发现我越来越壮。班长都骂我:‘哇,你这猴子,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看把你养胖了。’我一想也是。以前在诗社,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又写稿,又干活,又要训练新秀,又要练武,根本没好好睡过觉。我在监狱里,自认为对得起天地良心,所以睡得好。”
  狱中,有一个辅导长黄凤。温瑞安后来有机会写作,因为他们给他纸和笔。不管他写多少,两天之后就被没收。他每天写两篇散文、一首诗、8000字武侠小说,因为他只能靠这意志力活下去。温瑞安说:“写了两天就被收走,我以为都没有了,但到我出狱那天,辅导长黄凤难免讲了一大堆很教条的话,可他轻声告诉我很重要的一句话,就是‘你的稿都在这个袋子里,你一起拿出去。我能帮你保留的全帮你保留了’。监狱里真是人间有情啊。”
  温瑞安说:“他们可以把我判死刑,但这不好判,因为我的罪证不足。不然就是把我放了。国民党政府终于明智决定,让我浪迹江湖。”温瑞安被关押了近半年,查无实据。1981年1月17日,那位蔡姓审判官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恭喜你。你从我们这里出去,就是一张白纸。以前的事,是一个误会,现在误会消除。”蔡姓审判官说:“外面很多人声援你、同情你,政府也不好受。你离开台湾一段日子,等事情冷却淡化了,我们再欢迎你回来。”温瑞安说:“当时我居然相信了这样的话,于是同意离开台湾。”
 
远走香江
 
  1981年1月19日,温瑞安买了机票,飞回马来西亚。当时从台湾去马来西亚还须途经香港,他在香港可选择下机,过一段日子再回台湾。在飞机上,他一直权衡盘算,究竟要不要下机。没想到那班机虽停留香港机场,但不准乘客下机,等其他旅客上机后,直飞马来西亚。
  他说:“我在飞机上开始怀疑,台湾当局是不是把我这个‘罪名’也通知了马来西亚当局。当年,马来西亚对‘共匪’这词非常敏感,当时尚未与中国建交。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曾是文艺社团的老大,下飞机后会不会被逮捕?马来西亚对思想的控制还是相当严厉的,在当地华人社会有这样活跃的‘共匪’的话,对大马政府而言不是一个好事。所以我知道回到马来西亚,情况并不乐观。”
        温瑞安终于回家了。后来他才知道当年“天狼星诗社”的一些弟兄变卖了所有社业,取走存款,逼走其他一些成员,剩下的弟兄跟政府办案人员同声同气。温瑞安说:“这完全能理解,他们还要活下去,不该冒我同样的风险。我自己受这样的苦就够了,传染多几个人就像病毒,也没好处。”
  在马来西亚,温瑞安面临尴尬选择:台湾没修完文化学课程;以写作出名的他在大马,往往风声鹤唳;如果去香港,靠写作维生相当不易;回台湾吧,多次申请赴台失败。他父亲那时身体不好,母亲也希望他暂时安定下来。他权衡再三,最终选择留在马来西亚继续发展。
  命运再度与他开玩笑。1981年2月13日,《南洋商报》头版大新闻:“温瑞安:台湾涉嫌叛乱”。温瑞安说:“报纸上说,要判我多少多少年,指我是‘共匪’,披露我赞扬邓小平好、周恩来好。这些我还可沽名钓誉,他们毕竟是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历史上肯定可以留名的。可报道最后居然说我支持‘四人帮’,特别崇拜江青。这真是冤透了。我想或许是因为《明报月刊》里有一江青特辑,其实月刊老板金庸做这特辑,肯定是批判她的。这真是冤枉了我。”从此,他被迫远渡香江。
  他曾一再向台湾当局投递无数自白书或陈情书,要求申办入境手续。1981年离开台湾后,他通过各种途径,申请了63次要求回台湾,后来才明白,他们根本就是不让他再踏上台湾土地。在香港,没有正式工作,只能逗留一周半月,以他当时财力,也不可能四处游荡。直到1987年,台湾“文工会”邀请他回去,那已是李登辉时期了。那时候宋楚瑜、马英九都出面为他赴台说了话。他去台北时,马英九还特地出席温瑞安的宴会,见到他说“我一直都是你小说的读者”。那以后,温瑞安就常常去台湾,直到1993年。温瑞安说:“那时候台湾朋友约稿特多,给我的稿费也特别高。”
  1993年之后,温瑞安很少再去台湾。上世纪80年代,香港亚洲电视曾招揽他为“创作经理”,他在港成立“朋友工作室”。1990起,在港台成立“自成一派文艺创作推广合作社”,他致力发展中国大陆市场,大部分时间留驻中国大陆。温瑞安历尽曲折,这是人生磨练。他对中华文化的想象,在神州大地滋润着,圆满着,令他的生命更完整。正是,往来成古今,揆古而察今,“唯有道者能以往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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