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和胶片说拜拜
由于数字技术的飞速进步,不消十年,我们就无法从银幕上分辨哪些镜头是实景拍摄,哪些镜头是由电脑制作的。在此基础上,某些特定类型的影片亦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大发展。
今年1月,有着120年历史的柯达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保护。9月,富士、乐凯公司宣布停产彩色胶卷。全球胶片生产三巨头不约而同地宣布告别,让“2012末世论”最终在胶片行业成了真。
历史悠久的上海电影技术厂曾是全国电影胶片洗印的重镇,发行拷贝总长度能绕赤道十多圈。但如今,它的主业已转向数字硬盘复制,以及为各大院线提供数字放映技术服务,原因很简单——有胶片放映机的影厅越来越少了。
据艺恩咨询公司统计,截至2011年底,我国银幕总数达9200块,数字银幕为8393块。尽管数字银幕的总量次于北美,位列世界第二,却已是后列三位——法国、英国、德国三个国家的总和。从全球范围来看,到2015年,电影银幕就将完成全面的数字化。
数字技术的突飞猛进正在变革整个电影工业的生产体系。目前,国内95%以上的导演都在使用数字摄影机拍摄电影;90%的影厅更新换代了数字放映设备;电影存储的介质从胶片拷贝变成硬盘……技术一方面降低了从业的门槛,让哪怕只是一部手机,也能成为创作人手中的笔;另一方面,也激起从业者前所未有的野心,准备迎接数字特效电影大时代的降临。
技术,为创意插上羽翼
早在电影从无声向有声过渡时,影业就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数字时代的来临,可以说是电影界的“第二次工业革命”。
1975年,《星球大战》作为一部划时代的影片,揭开了好莱坞的数字视效时代。为了创作这部影片,乔治·卢卡斯组建了如今赫赫有名的“工业光魔”公司,创造出一套完整的特效影片拍摄体系,第一次将“蓝幕”技术运用于电影,用计算机来跟踪摄影机的画面,通过多次不同的拍摄,最终将各种各样飞船的飞行轨迹在后期进行合成。
此后,史蒂芬·斯皮尔伯格、詹姆斯·卡梅隆等影坛巨擘不断用《E.T.外星人》、《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阿凡达》等名作刷新了观众对于数字视效的认识,前所未有的画面一再获得呈现。2011年,获得奥斯卡最佳视效奖的影片《雨果》中,有一个完全由电脑创作的火车进站镜头,与1896年电影业的开山之作《火车进站》遥相呼应。
据调查显示,“视听”是影院能够吸引观众的最主要原因。大屏幕的清晰画面、更好的声音效果,人人喜闻乐见。但数字电影的意义并不只在于终端的呈现方式,它还能改变整个创造过程。
曾凭借《金刚》和《指环王》系列影片屡次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的Grant Major说:“数字化的技术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打开想象力,来向观众讲故事。”而在米粒影业首席技术官徐喆看来,“传统电影遵循着一个非常标准的流程——创意、拍摄、后期制作、剪辑,物理上的限制非常多,使得很多时候都以过程为主导,导演的创意会局限于拍摄过程。但数字电影则是以结果为主导的,导演的创意通过数字演绎,从最开始就进行固定。很多的创意在拍摄之初就已立下方案,甚至创意本身,就来自我们的电脑实现能力。”
技术,为创意插上羽翼。除了助力飞翔,这双羽翼还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飞行的方向。
好莱坞一度曾以千军万马的史诗巨片震慑观众,但真人实拍的大场面也有奇高的成本风险。1963年的《埃及艳后》投资高达4000万美元(相当于今日的2.83亿美元),票房却连成本的一半都回收不了,几乎导致福克斯公司倒闭,是业内出名的反面教材。自此之后好莱坞转而追求现实主义影片,对史诗敬而远之。
反观近年的银幕,种种科幻、灾难巨片层出不穷:《阿凡达》、《2012》、《猩球崛起》、《鲨口逃生》、《飓风营救2》……国内历史、战争题材大片也是拍了又拍:《赵氏孤儿》、《集结号》、《唐山大地震》、《金陵十三钗》、《温故1942》……投资一部赛过一部。统计数据显示,上世纪90年代以来,爱情、剧情类影片比例显著下降。在国内,3D银幕总数已占全部数字银幕的64%之多。对整体渲染效果要求较高、能够满足3D呈现效果的类型影片,已经成为明确的发展方向。
此外,技术变革还可能给产业链的其他环节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星光传媒集团董事长戴晓军认为,“在中国,数字电影应该会逐步改变国产电影依赖演员和演员高片酬问题。”
“八号金属线”的秘密
数字电影的蓬勃发展,甚至还驱动了产业的转移——新西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2001年的电影《指环王》,让亿万观众为新西兰先进的数字视效技术惊叹。当好莱坞作为全球电影工业的代表雄踞中心地位时,新西兰这个太平洋上的岛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崛起。
创造《指环王》的“奇迹团队”维塔数码(Weta Digital)1993年才刚刚成立于新西兰首都惠灵顿。当年,新西兰导演彼得·杰克逊为了给自己的小成本电影《罪孽天使》制作特效,才联合好友共同创建了维塔工作室。在《指环王》之前,维塔数码并没有制作过真正的数字电影。但就是《指环王》,为电影史创造了第一个数字角色“咕噜姆”,首次将电脑模型和真人表演进行了完美结合,也把“数字演员”、“数字演绎”的概念,作为新时代电影的代名词,带给了业界。
随后数年间,维塔数码受到全球制片公司的青睐。在奇幻、灾难题材影片中一次又一次展现出自己非凡的实力——《博物馆奇妙夜》、《汉江怪物》、《复仇者联盟》、《猩球崛起》、《普罗米修斯》,以及即将上映的《霍比特人》中,都有维塔人的功劳。而最著名的莫过于《阿凡达》,电脑动画制作了其中80%的画面,由数字技术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而维塔数码也一跃荣登世界第三大视效公司宝座。
蚍蜉何以撼动大树?近日,在苏州阳澄湖动画产业论坛上,新西兰奥克兰电影家协会主席Pete Rive向与会者作了主题演讲,将“新西兰的秘密”公之于众。
在Pete看来,新西兰的秘密武器就是“八号金属线”。所谓的“八号金属线”,原本是围栅栏使用的普通金属线,但是到了善于奇思妙想的新西兰农场主手里,竟然被开发出各种五花八门的用途。据说真正的新西兰人,只需要一根八号金属线,就能搞定任何事情。而“八号金属线”,也成为了新西兰通俗文化的代表,将这个民族“视创新为生存之道”的开拓精神显露无遗。
新西兰电影和中国一样,历经百余年发展,国产片一度沉寂不闻,却又再度井喷。Pete认为,这完全是“八号金属线思维”的功劳——国家所处的地理位置闭塞、又穷,从而迫使国人将创新写入他们的基因,随时都要做好跳出框架看问题的准备,在一次次的疯狂实验中获得宝贵的经验。
在他眼里,中国电影产业目前的处境和当年的新西兰很像。而当他看到中国农民自行改装的疯狂交通工具时,Pete甚至感慨这片土地和新西兰一样,充满怪才。为了生存,为了用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广的用途,人们所能开发出的想象力足以令他们自己吃惊。在他看来,“群组对话模拟软件”、“运动控制单元”、“面部追踪技术”等等高科技数字手段,其创造初衷和思维过程都与“疯狂的交通工具”没什么两样。
在参与《阿凡达》的制作时,Pete曾参观过不少超级计算机的机房。2010年,中国的“天河一号”运算速度达到2600万亿次每秒,位居世界第一。但到了今年,已退居第五。计算机的更新换代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代可以稳坐山头。根据“摩尔定律”,用一个美元所能买到的电脑性能,每隔两年便能翻一番。Pete认为,8年后,用6000美元就能买到亿万亿次每秒的计算速度,堪比人脑。而中国具有市场和技术的双重基础,未来一定能在数字电影中得到更多的机会。
不过,研究3D技术长达20多年的Pete并不是唯技术论者:“不管是3D、IMAX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真正的目的是使观众身临其境、产生共鸣,所以故事必须精彩。我并不觉得《阿凡达》的成功是因为3D。相反,它的精彩之处在于人物的面部捕捉,卡梅隆导演花费非常多的时间,使得人物的表情能让我们看到角色的情趣。”
旧去新来的滋味
数字电影纵有千般好,却仍然有太多人念念不忘“胶片”——电影的初恋情人。
近年来,好莱坞几大制片公司逐渐将数字电影从原来的2K为主转向4K为主(意指电影画面的像素分辨率,数字越大越清晰。中国国内仍然以2K为主,部分二线城市和农村还存在1.3K甚至0.8K的影片)。但即使是4K的制作,在画面色彩的自然过渡上仍然不能与胶片的画质媲美。
一位从事胶片洗印长达40多年的专业人士曾说:“在音效上,胶片这种宽度有限的载体早已无法跟上数字技术的发展;但从画质而言,数字电影起码达到8K,才能与胶片相近。”他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比如电影里有国宴的场面,大家都穿黑色西装出席。如果是2K的数字电影,远看你就只能看到黑西装、白衬衫;但如果是胶片,西装会有深黑和淡黑,黑有黑的层次,白有白的层次,丰富得不得了,每个人都不同。”
此前一直用胶片来拍摄电影的知名导演陆川,同样为胶片时代的逝去感到悲哀:“在电影学院摄影系受过训练的人,会看到2K和胶片拷贝放映的区别。去年我拍《王的盛宴》用去了960多盒胶片,那可能是中国国产片中最后一部用胶片拍的电影。杀青的时候听到柯达公司宣布破产的消息,很悲哀,因为觉得一个时代结束了。”
最令他放不下的是胶片所带来的“仪式感”和“质感”:“在传统胶片时代,打板(场记板)非常重要,只要一打板,全剧组人都非常紧张,全神贯注进入工作状态。但是现在,突然发现连打板都不需要了,因为声画可以在机房里自动对在一起。但是没有这个板之后,你会觉得现场很松散,可以随便拍。摄影师也不调光了,回机房再调。但是调出来的颜色,跟现场由美术、灯光、道具等工作人员控制出来的色彩,是不一样的。数字电影的后期是很强大,但它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在弱化电影的一些质感,令我们很难再看到《教父》那样经典的电影。”
对此,Pete Rive也感同身受:“新西兰有几个非常有名的制作人,他们对胶片时代的结束,都有非常强烈的感受。在奥克兰,我的公司有一个实验室也关闭了。我们最开始做电影的时候,因为胶片非常昂贵,所以当拍摄现场摄像机转动起来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聚精会神,不想浪费。现在的年轻人则有一种趋势:他们的摄像机是一直在运转的。”
不止电影人,对许多摄影师而言,胶卷也是情结一般的存在。数码单反新品层出不穷,并不妨碍老胶片相机成为收藏热点,某些经典机型的市场价一再水涨船高。同样,35毫米老电影胶片,品相好的都快有价无市。而深陷困境的柯达公司,最近也新推出一款名为““柯达专业胶卷应用”的手机软件,提示消费者哪里能够买到柯达胶卷,如何发挥每张胶片的最佳性能,以及附近的冲印店等信息,方便胶卷爱好者的拍摄需求。
不过,这些现象恰恰也证明了,胶片应用已经成为小众文化。从大范围而言,数字技术取而代之的趋势难以逆转。目前,索尼公司对4K数字电影的研发已进入成熟阶段,毫无疑问,它将成为全球电影的未来趋势。在此基础上,某些特定类型的影片亦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大发展。在Pete Rive看来,如果说有一种类型的电影可以超越民族界限、风靡国际,那么“奇幻片”必定是其中之一。
有趣的是,一向以拍摄跨种族文艺片见长的导演李安,11月在全球公映的新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就是涵盖大量数字创作的奇幻片——似乎正以一线从业者的敏感,验证着Pete的预言。而陆川正在筹划中的新作,据说也是奇幻题材:“希望拍出一些有梦境、有未来的东西,不是在上海边上或者北京郊区就可以拍的那种电影。”
为胶片而悲哀的情绪,此时又为另一种憧憬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