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文化的感动
阅读提示:“每一次演到这里,那些名字一念出来,我都觉得是在招魂,是在向烈士们致敬”。至此,《九歌》彻底脱离了一部单纯的神人恋舞蹈,最终达成对人的赞颂。
记者|王悦阳
2013年,对于林怀民来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1月20日,有着“世界现代舞重镇”之誉的美国舞蹈节宣布,今年度的“撒姆尔·史克利普/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将颁给云门舞集创办人、编舞家林怀民。
这个奖项创立于1981年,表彰对现代舞有卓越贡献的编舞大师,是国际现代舞的终极名人堂。历年得奖者包括马莎·葛兰姆、模斯·康宁汉、保罗·泰勒、崔莎·布朗、碧娜·鲍什、威廉·佛塞等这些西方舞蹈史上的巨人。而林怀民则是欧美以外地区的第一位获奖人。美国舞蹈节指出:“林怀民对舞蹈无惧无畏的热忱,使他成为当代最富活力与创意的编舞家之一。他常把亚洲传统文化与美学的因素注入舞作;他辉煌的作品不断突破藩篱,重新界定舞蹈艺术……林怀民杰出的四十年编舞生涯对中国现代舞产生巨大影响,赢得国际舞坛至高的赞誉。”
这也是林怀民继时代杂志“亚洲英雄”、德国舞动国际舞蹈节终身成就奖、美国约翰·洛克菲勒三世奖、法国艺术文学骑士勋章之后,再度获得国际重大肯定。
就在这样喜庆的气氛下,作为当年“云门舞集”20周年庆祝的重要作品,也是林怀民一系列作品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杰作——《九歌》开启了内地巡演之路,并将在3月初,登上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舞台。
复活《九歌》
从一开始,林怀民的创作与中国传统的经典就有密切关系,包括从民间传说、戏曲取材的《奇冤报》、《白蛇传》,从美术造型出发的《星宿》、《梦土》,从文学经典编作的《红楼梦》、《九歌》等,都可以看到创作者身上切不断的广义中国传统的脉络影响。
而在云门所改编的经典中,《九歌》时代最早,“它早过清代的《红楼梦》,早过宋元成形的《白蛇传》,它是两千年前楚地的祭神篇章,至少在汉代成为文体的典范,是经典中的经典,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也早已根深蒂固,其实比其他经典更难动摇或突破。”对此,学者蒋勋有着自己深刻的认知与见解,“但是,《九歌》有一个好处,它彻头彻尾是一篇神话,神话不管再古老,永远都具备着最现代也最新的解读可能。”因此,正如希腊神话也在西方的世界一再被重新诠释,赋予完全现代的意义那般,民国初年的学者如郭沫若、闻一多,在1930年前后就从神话学的角度指出《九歌》新的研究方向。
《九歌》保留了楚地初民原始祭神的仪式歌舞赞颂,可看作是巫觋与神的对话。而正是这些近代神话学的新看法,帮助林怀民可以用更自由活泼的想象空间来看待《九歌》,创排了这一精彩万分的舞蹈艺术作品。他可以浏览新出土的楚文物的图片,震惊或好奇于那些尘埋多年的古墓中的怪物竟充满现代文化的张力,他可以讶异于那些不可思议的夸张造型中呼之欲出的神话鬼魅的幻想力量。林怀民因此摆脱了长期以来中国文学章句注解学者逐字逐句的引经据典,得以把《九歌》还原到初民的生活之中,还原到祭神仪式的歌舞中,还原到人与自然的对话关系之中,给予《九歌》全新复活的现代生命。
神话是初民生存中对一切神秘力量的敬与畏,他们向往创造力,向往原始生命的永恒壮大力量,他们向着天空或初升的太阳唱出了《东皇太一》、《东君》;他们尊敬崇拜天空的云,云带来雨水,雨水丰饶大地,他们因此歌咏出了自由活泼的《云中君》;他们在河流边行走,在美丽的湘江上行船,歌唱对岸美丽的男子或女子,那歌声便流传成了《湘君》、《湘夫人》;他们走向山林,在幽暗隐蔽的角落感觉到“若有人兮”的孤独忧愁,低声叹息的声音和吟咏变成了山林水湄精灵的《山鬼》;他们也惧畏死亡,不知道何时将至的生命的结束,使他们在冥冥中探索着不可知的主宰生死的力量,他们因此悲歌出沉重的《大司命》与《少司命》;他们也畏惧战争,不可知的屠杀,不可知的肢体的分离与断裂,他们相信每一次战争之后,空中便弥漫着无家可归的飘零的魂魄,他们要引领那些魂魄回家,因此唱出了《国殇》。最后甚至以《礼魂》来召唤遍散在天地空中的诸神,山林荒原的鬼魅,以及人间无主的魂魄。
为什么林怀民会对祭典情有独钟?原来是源于少年的情结,正是祭典让他走上了舞蹈之路。“小时候家离庙台特别近,跑三分钟就到。每天很多的仪式、舞蹈和热闹的事物,从小看着这个长大的,对仪式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舞蹈本身不也就是一种仪式来着?只是《九歌》这个舞有点重,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潜台词去解释。”显然《九歌》是在他内心发酵多年之作,也是最浓郁的一台重头戏。
云门的《九歌》最大特色在于它以中国祭天礼仪为滥觞,它不单只是舞蹈而已,还会是中国礼仪模式。西方古代祭祀仪式今天仍常以各种面貌在舞台上出现,然而中国舞台作品却少从古代仪式中吸取灵感和养分。因此,云门的《九歌》脱胎自中国祭天礼仪,具备文化和历史重量,一开始便先占有优势。林怀民填补了中国舞台表演没有礼仪元素这个空白。他以敬天祭鬼的神圣仪式为框架,根据屈原作品,涵括敬畏神灵的农民艰苦劳动、男女恋爱、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内容,歌颂爱情、悼念国殇、代表万民祷告,构筑出重分量又具大格局的佳作。
自我救赎
《九歌》无疑是一部视觉的盛宴。开场伊始,首先吸引人眼球的是舞台上强烈的颜色对比,众舞者穿耀眼无垢白衣,一女舞者则穿全红。继而众男舞者挥动长藤条,在空中制造出夺目视觉效果,而长藤条打在地板上,也发出激荡人心、富张力和具节奏的厮杀声。长藤条是中国生活文化用品,在这里,林怀民发挥长藤条多种效果。藤条声音之外,还包括清脆铃声、电子音响。另方面,舞蹈开始不久,红白颜色对比,加上多元声音混合,制造出强大张力,令舞蹈紧凑。舞台前沿设水池,放置当天从台湾空运过来的巨大荷叶,填满与舞台同宽的水池面积。在演出前,很多观众拿出相机上前拍摄这个颇为壮观的满池荷叶画面。而在演出中,舞者临池以手盛水,弄出水声,制造大自然声音效果。布景师李名觉更把台湾前辈画家林玉山画作《莲池》局部放大,来作为大布景,配合台前的真实大荷叶,令整个舞台虚中有实,韵味无穷。
正如蒋勋所指出的那样,林怀民编作《九歌》更大的灵感可能来自近现代文化人类学的数据,那些保存在不同原始部落中的面具、服饰、歌唱或舞蹈,在王国维所说的那些“巫”文化中,存有相传久远、不曾中断的人类的爱与恨的仪式,他可以到阿里山的达邦或特富野,在邹族迎神送神的歌声里,听到《九歌》的《东皇太一》、《礼魂》;他可以从卑南族仍然传唱于台东知本或南王村一带的古调中,听到《湘君》与《湘夫人》悠扬缠绵的爱情;他也可以在爪哇巴利岛的祭礼中,看到被鲜花簇拥的男巫、女巫列队迎接神祇的降临。是的,神的降临,不是一个外在的形象,真正的神的降临必然是一种附身,所有原来萎弱的生命会在忽然间狂喜悸动起来,唱歌,舞蹈,是神在一个躯体里交媾时的悸动。“《九歌》的原始信仰里有初民的崇敬,感谢,怀念与爱恋。林怀民在舞台上还原的也正是这些动人的人类初民的歌咏,使原来楚地的神话、中国的文学经典扩大成为世界性共通的声音。”
而对此,林怀民坦言,灵感源于偶然的一次巴厘岛之行,当地人仍延续每天三拜九叩敬神的仪式,宗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天地收获,村民一边割稻一边歌唱,赞颂稻米女神足月生产……从土地里生长的仪式带给林怀民灵感火花;上世纪80年代末世界各地的变乱,也使他看到《九歌》在今日的意义:“众生必须无止境地祭拜,是因为‘神祇从未降临’,众生的苦难只能由众生自我救赎。”
当然,只敬神,不是林怀民的初衷,“《九歌》不是杨丽萍的原生态舞蹈,绝不只是还原祭典。也不是印度的,也不是巴厘岛的,也不是西洋的现代舞,是一个复杂的东西”。舞蹈里,湘夫人思公子、少司命和美人眉来眼去、河伯与女游九河、山鬼也痴情,屈原的诗词故事一个没少,却总在不经意的时刻,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匆匆走过,布莱希特的间离被用在了作品中,将沉浸于神话中的现代人一下子拉回现实。
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最后的《国殇》。“在《楚辞》里也好,在闻一多现实的考证里也好,基本上就是巫师请神,不断地拜神,打扮得非常美丽,希望神能下凡。但是他们总是惋叹,神从来不下来,或者下来一下就走了。为什么人一直祷告,就是有求不应。我觉得人要站起来帮助自己”,想到这些,林怀民豁然开朗,于是就有了这一神来之笔:舞台上燃起八百盏灯,延伸出一条在黑暗中逐渐消失的长路,此时录音声响起,“史可法、文天祥、林觉民……”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奋不顾身牺牲的人名,“每一次演到这里,那些名字一念出来,我都觉得是在招魂,是在向烈士们致敬”。至此,《九歌》彻底脱离了一部单纯的神人恋舞蹈,最终达成对人的赞颂。
文化的感动
尽管赢得了无数荣誉,然而《九歌》作为云门前期艺术的代表,随着林怀民艺术追求的不断深入,逐渐淡出舞台。差一点,今天的观众就真的看不到这部作品了。“因为《九歌》的道具太重了,不论是巡演还是什么都很麻烦,演到2007年之后就封箱不打算再演了。结果封箱没多久,2008年一场大火,把排练场很多东西都烧光了。”林怀民回忆起此事,平静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激动,万幸的是,放着《九歌》面具的大箱子只是整个裂开,里面的面具完好无损,这简直像一个神谕。“面具是有神性的,不是让你把玩的。包括戏院的开箱、封箱都是要尊敬的。所以看到面具完美保存下来,为之一惊,觉得一定要让《九歌》重新回来。”
“这是一种艺术的感动,也是文化的感动,从心灵深处发出共鸣,姿彩缤纷,幻化多变,时而是震撼的战栗,时而是悠长的缅怀。思绪随舞蹈而升华,婉转杳渺,像云彩、像雾霭,有时飘忽而来,有时倏然而去,像电光,像雷鸣,有时火花璀璨,有时惊天动地。说传统,有传统;说现代,有现代。其实,《九歌》舞剧糅杂了古今中外,承传一切能承传的艺术手段,以中国先民的人神想象为核心,讴歌人类希望超越自我的精神追求。古代的祭祀,为了愉悦天地鬼神,奉献全心全意的诚挚,化虔敬的信仰为庄严的仪式,载歌载舞,迷谵狂欢。现代的舞剧,为了探索内心的理想境界,汲取文化传统的精华,化信仰仪式为艺术追求,极视听之娱,令人深思。”《九歌》回到人间的首场演出,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郑培凯观后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在他看来,《九歌》通过舞蹈,触动生活在现代的心灵,跨越古今的藩篱,融汇了传统与现代,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文化艺术精品。
“长期以来,我一直提倡‘文化超现代’这个概念,认定了文化是人类的活动与思维,通过历史经验的累积,提升到艺术境界,而能相对独立,蔚成大国。经验有好坏,境界有高低,品位有雅俗,错综复杂,交错影响。回顾历史上血泪与欢乐凝聚的经验,汲取文化传统惨淡经营的积累,思考自我在当代的切身体验,追求尽善尽美的理想,是艺术创作的不二法门。《九歌》舞剧就是艺术超现代的最好例证,是《楚辞》的现代阐释,也是林怀民联系传统、开辟未来的创新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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