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被《乡愁》遮住了脸
“最近台湾还有一位音乐家把《乡愁》谱成了南管,也有人谱成苏州评弹,真是‘小兵立大功’。”余光中说,“可是它也妨碍我。这张名片,大到把我的脸都遮住了。”
记者|阙 政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我们这一代人认识余光中,大都是从这首语文教科书里的《乡愁》开始;诗人余光中之于我们大多数人,也几乎等同于这一首诗——怎么样,你中枪没有?
大名片下的诗人脸
别说你,余光中自己也挺莫名。“乡愁”诗他写了至少有二三十首,包括被罗大佑谱曲后唱传千里的《乡愁四韵》,唯独这首,变成了他毕生的名片。
“最近台湾还有一位音乐家把《乡愁》谱成了南管,也有人谱成苏州评弹,真是‘小兵立大功’。”余光中说,“可是它也妨碍我。这张名片,大到把我的脸都遮住了。”
10月底,85岁高龄的余光中来到上海,出席上海电影博物馆主办的“他们在岛屿写作”台湾文学电影展,与孙甘露在腾讯书院联合主办的“诗的世纪”大师论坛上对谈,与孙颙在中华艺术宫聊画,忙得不亦乐乎。
影展开幕片就是台湾导演陈怀恩为余光中拍摄的纪录片《逍遥游》。安静的菲林流转里,透出诗歌的意境,也映出此前未知的另一部分余光中。像他自己说的:“如果有人喜欢诗,想认识我的话,可以把《乡愁》暂时忘掉。”
此次他的行程里还包括一场“诗歌之夜”——数位诗人,来自四面八方的诗友,一同席地而坐,吟诵诗篇。在这个缺少诗意的时代氛围下,多少有几分行为艺术的味道。余光中说他常常想,“当年杜甫如果在报纸上有一个专栏,他直接写杂文批评杨国忠就好了;屈原如果有一个报纸在手里,他也不需要写啰里啰嗦的《离骚》。”
但要说今天诗歌衰败、影响小,他却不同意。“要说衰败,盛唐的时候李白就写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那时候已经觉得诗在衰退。但是直到今天古典诗还是有很多人在读。你再看流行歌,流行歌的歌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诗。”有一次他去航空公司买机票,柜台小姐看着他的名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我现在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一句诗,要放到历史长河里去看它的影响。
谁也不是生来就懂诗。但他最反感故意装高深要人读不懂的诗。他举了梁启超读李商隐的例子:“梁启超是很有学问的,他也不懂‘锦瑟无端五十弦’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说,虽然我不懂,但我觉得它美。有些诗,你在理性上不懂,但是在感性上觉得美,那也可以。还有一些,你理性上既不懂,感性上又没法喜欢,那就完了。”
“宅男”在岛屿写作
国家不幸诗家幸。余光中生在南京,1949年他22岁,举家去到台湾,总觉得“在岛屿上写作”,是远离故乡,不禁苦闷。
当代同龄人的升学就业压力,他也一样不少:“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出国留学去了,吃饭的时候我父亲就常说:‘张家的某某又去留学了’。意思是‘你还待在台湾干嘛?’当时有一句笑话就是,‘来来来,进台大,去去去,去美国’,每个人都非得去外面不可。”
要他去外国洗盘子,余光中说他绝对不去。台大外文系毕业以后,创作豪情万丈的他和一群诗友创办了“蓝星”诗社,直到不久后获得公费留学机会,方才赴美攻读艾奥瓦大学艺术硕士。
再提起“岛屿写作”,他很释然:“莎士比亚难道不在岛屿写作吗,英国就是一个大岛。西方诗的开山鼻祖荷马,西岸有九个岛屿都追着说他生在我们这个岛屿。爱尔兰也是一个岛,出来的都是大文学家。我们的苏东坡还在海南岛写过很多好诗呢!”
心胸开不开阔,和在岛上还是陆地上没有关系。虽然一直被形容为“浪子”,到处作“逍遥游”,余光中却挺看好“宅男”:“没有遭遇战争也不见得就很平凡,‘宅男’也能够成大事业。像哲学家康德和叔本华他们,没有什么旅游经验,照样思想可以很发达。”
《逍遥游》导演陈怀恩背着余光中悄悄说:“其实余先生自己就是个宅男。生活中碰到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拿来写诗。你读他的诗,就能知道他每天都在干嘛。”
余光中也说自己近年来写了许多各行各业的幽默诗:“去推拿写推拿诗,去看牙医写牙医诗,内容就是我去了诊所,牙医让我躺在床上,‘狮子大开口’。这个时候我嘴里有一个‘难民’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就是我的舌头……不愉快的经验,假如你用点幽默来化解的话,就可以变成一首诗。”
他还写过想象力与社会新闻共驰骋的《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太烈了,要怪那汪伦/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你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不过,他说:“鲁滨逊也有星期五。人之间的交往还是非常重要的。生活的时候,要越介入生活越好,生活经验越多越好。”他会开车送太太去买菜,会在吃完饭之后洗碗,唯独不能忍受的是陪四千金“血拼”,因为不能理解“女人买点东西怎么会这么困难?看来看去都不能决定要不要买。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宅男”余光中的写作方式也仍然处于“手工业”时代:“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从来没有用过电脑。”外文系毕业又长年浸淫西方文艺,他的英文自然很好,却极少用英文写诗:“我会用打字机写英文论文。可是要写抒情的东西——写诗,骂人,都要用母语。”
笑点一低就是几十年
每回上台,余光中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公文包,这和他的贝雷帽、瘦骨嶙峋的身材一同构成了他的招牌打扮。大家都以为包里放的是他的诗歌,其实呢,“其实没有什么。因为我吃午饭以前,把主办方给我的资料看了一看。我稍微写了几个字,万一语穷的时候,我就拿出来垫底。上台以后,我发现还是有喘气的机会,所以现在用不到……”
岂止是“还有喘气的机会”,85岁的余光中思路之敏捷,还能给别人一点喘气的机会。他想展开的话题,自然有办法大说特说;而他不想讨论的问题,轻轻一带就绕开了。用现在的话说,既“吐得一手好槽”,又很能“带大家游花园”。
如果说在《乡愁》之外,这么些年我们还对余光中有一点其他了解的话,那就是他的幽默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了。陈怀恩导演说他,“性格很单纯,笑点很低”。整部《逍遥游》里的余光中,也近乎一个老顽童的形象——会津津有味地在一块百家姓石碑上寻找自己的“余”,会在捷运车站好奇地审看刻有自己诗句的铭牌,铭牌一角他的姓氏被雨打风蚀磨去了一撇,他还会兴致盎然地掏出水笔补上。
他说幽默,就是不正面迎敌,把问题转一个弯来处理:“李小龙拳打得好,他先要学会如何躲避。如果每一次都用硬功夫去接招,消耗很厉害。同样,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幽默感,那他日子很难过的。”
他说愤青,西方也有“angry young man”:“英国出了一些愤青,美国也出了一些嬉皮,每个时代,有它的趋势。我有时候也很愤怒。不过我觉得,愤怒对解决问题的效果,不如幽默感好。”
他还会在想象中和一些幽默大师“过招”:“王尔德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他成名后到美国去讲学,进海关的时候,海关官员问他,‘你有什么要报关纳税的?’他说,‘除了我的天才什么都没有。’换作我是官员,我就会说,‘那也不值多少钱,免了吧。’回敬他一下。”
其实,有天才的人难免恃才傲物。抛开老顽童的外表,余光中也是很骄傲的人。不同于王尔德,他生活得很低调。“王尔德还有句名言:‘我写作,只是一种才干;我生活,才是一种天才。’”余光中说,“所以他的生活姿态是很招摇过市的。他后来的沦落和他的招摇非常有关系。我是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有天才,那么我就省一点力气来写作。”
假如你再问他,哪首诗最能代表他的风格,他却会笑一笑,继续带你“游花园”:“还没有写出来,所以我还在写。一日还在写诗,一日我就觉得还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