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黑白阮义忠
他被誉为台湾的摄影教父。
他就像是摄影界的侯孝贤,用照片的方式记录着台湾的乡土故事。无声黑白,每一帧照片,那些决定性的瞬间,有一种温情与震撼的力量,扑面而来:俯伏于地,摊开的手掌上,黑色的土地,是你感恩与祈祷的血与泪;南投埔里,风吹稻浪,中间,一条通往未知远方的道路上,母亲牵着女儿的小手,背影,是悲伤,还是淡然?
有一种乡愁,是阮义忠的乡愁。他用镜头记录这个时代台湾生生死死的每一个细节,最关键的,是人,是人性的光辉。
坐在记者对面的阮义忠,头发已经稀疏,但乡音未改。从《汉声》杂志的摄影记者,到创办《摄影家》杂志,他拍摄了一系列在国际上具有重大影响的摄影集和个展:《北埔》、《八尺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四季》、《手的秘密》、《有名人物无名氏》、《正方形的乡愁》、《失落的优雅》……在他的摄影中,你能明显感受到一种慈悲。1999年起,他与妻子袁瑶瑶携手为佛教慈济基金会制作慈济志工列传“看见菩萨身影”及电视节目“阮义忠镜头下的菩萨身影”,自此之后,他皈依佛教,在证严法师门下成为佛教徒。他说成为佛教徒后,他看待事物的姿态和方式更加谦卑,敬畏万物。
阮义忠的好友李媚女士曾在一篇文章中这么写:“与阮义忠交往近二十年,总的印象有三:第一,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每一件事都要尽力做到最好,事无巨细。第二,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幸福的人,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做得非常好,因为他有一个跟随他帮助他一生为他而活着的聪慧且性格好的妻子,他在不惑之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成了一名无比虔诚的佛教徒。第三,他像是一个大孩子,保有着一种孩子般的单纯,坦露得意直言憎恶,迷醉于一切喜欢的事情,哪怕是一道美味的汤,也会令他兴奋不已得意至极。”
慈悲而单纯,他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并记录,由镜头,到文字。
《想见·看见·听见》是阮义忠第一本散文集,他说自己很骄傲,从摄影师到真正成为一次作家。
决定性的瞬间
《新民周刊》:大学联考落榜后,怎么会去《幼狮文艺》任编辑的?后来又怎么到《汉声》杂志的?你是从那时候开始拍照的?
阮义忠:当时我拿了一叠画,去找素昧平生的《幼狮文艺》主编瘂弦(当时他刚从美国回来),他正苦于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助手。而我呢,已经知道大学联考肯定无望——考卷发下来,很多题目我都不会写——于是就出来找事做。他看到我的画大为激赏,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我说越快越好,所以很快我就到《幼狮文艺》上班了。
在台湾,任何年满20岁的男性,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就要先去军队服役,没有例外。19岁我高中毕业,在《幼狮文艺》做了一年就到了该服役的年龄,只好去当兵。在军中,我也可以画插图,他们把稿子寄到军队,我画完插图再寄回编辑部,同时我也开始写诗和小说。本来我想,自己未来还是会在绘画和文学之间选择发展,但后来,因缘际会,我只好转行。
退伍后,我得另找工作,因为《幼狮文艺》原来我的工作已经有人做了,而且我也想看看,我有没有可能有新的发展。我在报纸上看到《汉声》的招聘启事,他们要一个艺术编辑,我觉得艺术编辑我最熟了,我在《幼狮文艺》时版面设计、配图都是我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就去应聘。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摄影师啊,他们则以为我会摄影,才会来应征这个差事,可是当时我连照相机都没接触过。《汉声》是当时台湾第一个用摄影作为插图的杂志,它介绍中国传统美术和传统习俗,要做田野调查,用照片来配文章,决定用我之后才知道我不会拍照,我也就从那时不得不接触相机了,也算是误打误撞。
《新民周刊》:一拿到相机就很有感觉?
阮义忠:没有没有。以前我对周遭世界的观察从来没有很仔细,观看是有选择性的,和我有关的、我感兴趣的我才看,可是摄影要很用心注意在你面前出现的事情背后的意义,不然你就不晓得要拍什么,感觉自己很无能,有一种羞愧之心。还好,那时候,相机使我意识到,我在生活上都没有很认真地注意过别人。我记得那一天,我站在台北的一条老街上,每一个我看到的人和物,都让我看到一个问号:你为什么要拍我?你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一时刻,我才发现我之前没有好好对待“身外之物”,他是他,我是我,可是相机的观看让我重新体会我和相机之前事物的关系。
《新民周刊》:布列松是不是对你影响很大?你觉得你拍的也是“决定性的瞬间”吗?
阮义忠:布列松当然了,他对时间空间准确的交叉点的控制对我当然影响很大,我想恐怕还不是我一个人受他的影响,而应该是整整一代摄影师受他的影响。
至于“决定性的瞬间”,在形式上差不多是这样,我的照片都很精准,可以说,如果差一点点,照片就没有那种视觉冲击力。
《新民周刊》:拍照头十年,台湾还处于戒严时期,遇到过什么危险?
阮义忠:还好还好,我挺幸运的,当时台湾很多地方不能拍照。原住民部落不能拍照、桥梁不能拍照、火车和海边都不能拍照。因为我有单位,我是《家庭月刊》的摄影师,有工作证,有时候解释一下就好了。所以还比较顺利。
佛教徒的人与土地
《新民周刊》:1999年起,怎么会为佛教慈济基金会制作慈济志工列传“看见菩萨身影”及电视节目“阮义忠镜头下的菩萨身影”的?
阮义忠:慈济在台湾“9·21”地震中援建了50所学校,我有机会去拍摄了这50所学校的重建工作,也被创办人证严法师所感动。本来拍完这组照片我们就要离开了,证严法师又把我们留下来,让我太太加入,希望我们为慈济志工作传。
《新民周刊》:你们现在是虔诚的佛教徒?
阮义忠:是。就是从皈依了我们的师父证严法师之后,我们才成为佛教徒的。
证严法师生前每个月都在行脚,我们都会陪伴在她身旁,我太太写文章,我拍照,在慈济的内部刊物《慈济月刊》上发表,我们在那杂志上开了一个专栏,叫“随师行脚摄影记”,一个月必须要有一篇,一个月也一定要和她有一次接触,有时候比较长,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有时候比较短,两天,我们就观察她,把我们体会到的一些感受发表出来。
《新民周刊》:皈依之后,看待这个世界会不会又有不同?
阮义忠:当然,之后我发表的一些文章,如果不是佛教徒,我不会这样写。身为一个佛教徒,比较有同情心,把众生都看得比较平等,不会那么人本主义,比较尊重生命,甚至对于物,也会比较有情感。你要知道,人是依靠物才能活的,所以要爱物惜物敬物,如果我不是佛教徒,我也不会这样子,把物看得那么重。所以我有感恩心。
《新民周刊》:怎么拍摄《人与土地》系列的?
阮义忠:《人与土地》就是工作,这是我当时在《家庭月刊》上班时拍的系列。《家庭月刊》现在还在办,是一份妇女杂志,很通俗的刊物,说实话,办得也很一般。主要介绍女孩子怎么化妆、穿衣服,怎么当一个好媳妇好妻子,日后变成好丈母娘,就是这样的杂志。我因为参与杂志的创办,所以有点决定权,他们本来只是希望我什么都拍,我也有我自己的创作空间。杂志上有一个栏目,专门介绍台湾的景点,当时旅游风气不盛,也没有什么旅游资料,也没人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我就有一个想法,你希望我介绍哪里值得一去,那我就多介绍一些还没有现代化、比较保留了原貌的乡村,《人与土地》就是我凭着一本客运车路线图(那时候没有任何旅行资料)拍出来的。我专门找长途车的终点站,那里就表示比较远离城市,远离现代文明。那就是去探险啊,我的任务就是一个月要交一篇游记。我第一期的内容是故意要写给我们老板看的,他想要我多介绍美丽的风光,但是我认为,最美丽的风景就是人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景色。我想用镜头带大家来看看不同人的生活,我经过整理,将这些照片分成四个篇章:成长、劳动、信仰、归宿,照片最后经过重新的整理、编辑,才呈现出我们看到的面貌。在杂志发表时是游记,可是成书时,我把文字全部删掉了,一篇都没有放进来,我是觉得照片其实一看就看得懂。以前的游记很琐碎,有时间性,写的是那个时代的交通状况、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还有很多篇幅写了怎么进入这个村庄的交通路线,不是好的文体,所以成书时,我就把它们全都删除了。这可能是台湾迄今为止最成功的摄影集,再版过五六次。
《新民周刊》:你觉得自己的作品更看重的是纪实还是艺术?
阮义忠:如果光是纪实的话照片不耐看,过一阵子就失去意义了。任何艺术作品,如果不通过艺术手法,它流传不久的。真善美的事物,不通过艺术的方法,你无法将其表现出来。它就传播不广。纪实和艺术我希望并重,只是需要很好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