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流水线
阅读提示:过去几十年里,中文系的写作教研一直不被重视,没有名分,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大学把文学创作作为大学中文教育的重要部分,以培养优秀创作人才为己任。
撰稿|张雨莹
“我很高兴,北大终于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了。”看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招收2014年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的新闻报道,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梁永安对笔者说。此前,作为始创者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很孤单。
复旦一直对文学教育情有独钟,早在1972年就设立了文艺创作本科专业,培养了梁晓声、卢新华等几代作家;1989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办作家班,培养虹影、凡一平等新生代作家。2006年,复旦大学引进王安忆执教,全国独创文学写作硕士,培养了莆跃辉、张怡微等青年作家;2009年,复旦在全国率先设立创意写作硕士(MFA),准备成批培养学院派作家。
如今,更多的大学正在加入进来。2011年,上海大学成立中国文学创意写作研究中心,开始对外招收文学与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2012年,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设立创意写作本科专业;2013年,南京大学创办了创意写作专科对外招生;2014年,北京大学招收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
和复旦专注培养作家不同,北大除了文学写作外,更加注意培养学生的应用型能力。“我们不会只安排学术型教师上课,也会邀请文化创意和新媒体产品的一流专家授课,培养应用型写作人才。”北大中文系党委书记金永兵对笔者说。
过去几十年里,中文系的写作教研一直不被重视,没有名分,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大学把文学创作作为大学中文教育的重要部分,以培养优秀创作人才为己任。梁永安总结道:“有了文学创作专业后,从文学创作到文学活动和文学批评,我们终于和国际接轨了,中文系不单培养学者和报刊编辑,也可以培养作家。”
“只培养学者,不培养作家!”
1977年,卢新华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成为“文革”结束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当时,他和同学陈思和、胡平、李辉、张胜友、梁永安一样,报的是复旦招生简章上的中文系文学创作专业。
当他们进复旦后才发现,文学创作专业被取消了。这个创作专业始于“文革”时期,1972年创办,面向社会招生,前后招了4届工农兵大学生。在几届毕业学生里,最有名的是后来成为“知青文学”代表作家的梁晓声。
但卢新华没料到,他和同学们刚踏入复旦,中文系就对学科和专业进行了调整,把原有的创作和评论专业改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创作专业被取消,文学评论被归到现代文学专业里头。这让一心想当作家的卢新华很失望。卢新华是在山东曲阜当兵期间开始写作的,“我当时写的诗被当地的《曲阜文艺》选用了,当地还有一份《工农兵诗画专刊》,也常刊登我的诗,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卢新华的创作热情并没有被老师们泼的冷水浇灭。完成白天的学业后,他还是大量读小说,偷偷坚持写作。《伤痕》是他刚进大学后不久完成的短篇小说,写完后给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和老师看,“结果他们看完都不以为意,反响一点也不热烈”。
卢新华失望地把手稿搁到了抽屉里。没过几天,负责班级墙报的同学倪镳约卢新华写个稿子,他当时没空,顺手把《伤痕》手稿给了同学。三天后,17页《伤痕》作为头条贴在了《百花》墙报最醒目的位置。
“一连好几天,墙报前总是挤满了人,唏嘘声响成一片——大家都在看《伤痕》,还有的同学拿笔来抄,泪水不断地掉落在笔记本上。”卢新华回忆说。《伤痕》一出现,就伴随着争议。墙报上出现批评《伤痕》的漫画,也有支持《伤痕》的小字报。因为反响热烈,中文系还组织了一场有关《伤痕》的讨论会,结果还是有不同意见。
《文汇报》记者钟锡知听说此事,托人找卢新华要去了《伤痕》。三个月快过去了,始终没有回音。卢新华把小说转投《人民文学》,结果是退稿。正当他郁闷的时候,《文汇报》给了回音,提出了16条意见,要求他做些修改后发表。
1978年8月11日,《伤痕》正式在《文汇报》发表,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巨大反响,那期《文汇报》紧急加印,销量高达150万份。雪一样的读者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飞到复旦,卢新华收到了3000多封信,“根本没时间看”。
《伤痕》发表当年,卢新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伤痕》获得“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后,卢新华还发表了十几个短篇小说,出版了中篇小说《魔》,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森林之梦》。但后来出版的这些作品,反响都没有《伤痕》那样大,“可能都被《伤痕》的光芒掩盖了,后来我就去了美国”。
“做讲座可以,正式授课不合适!”
1994年9月,王安忆应陈思和邀请,来复旦中文系开了一门《小说研究课程》,讲授她对《悲惨世界》等世界文学经典名著的心得。台下听课的有中文系的本科生、研究生,也有作家班的学生。
当时,复旦中文系给王安忆办了一个仪式。当时的中文系主任陈允吉郑重地把聘书交给了王安忆,聘书上的名称“小说研究课程专任教授”。那个学期,王安忆每周来一次复旦,给学生们上课。后来,这十三堂课的内容结集为《心灵世界》出版,后以《小说家的十三堂课》为名再版。
“当时王安忆来复旦讲课,引起系里很多老师的反对,觉得作家可以来大学开讲座,但开一门正式的课则不行。但是王安忆这门课上得非常棒,不仅选修者很多,而且课堂讲义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也大受欢迎。事实证明,作家上大学讲台是完全可能的,当然也要看上什么课。”陈思和对笔者回忆说。
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复旦中文系以经史子集教育见长,主要偏重于国学研究、古籍整理、音韵文字以及古代文学研究。“在那个时候,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研究这两门学科都低人一等,文学写作的地位就更低。大学里的写作课是什么人都可以去上的,复旦大学有一度写作教研室没有固定教师,由新进的青年教师轮流上这门课。”陈思和回忆说。
现当代文学的地位提高是从1985年的“重写文学史”讨论开始的。当时,北京大学的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文,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将当时存在的“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这样的研究格局加以“打通”,从整体上加以把握。
这篇文章的刊出,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冲击波,引发了陈思和、王晓明等一批中青年学者的回应,从而兴起了“重写中国文学史”的浪潮。
多年后,陈思和回忆说,“那场文学领域的‘革命’确实把学科意识强化了,慢慢地显示了独立的学术研究的自觉。现在综合性大学越来越普及,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承担了很重要的责任,表面上看,古代文学学科对现当代文学学科的歧视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不再写小说,但陈思和一直在坚持写小说评论。“我觉得,学术教育、知识教育是大学教育的主要任务,但中文教育一定要包含文学教育而不是排斥,80%的学生考入中文系,都有一点文学梦、作家梦,老师不要轻易把学生的梦想扑灭,学生有一点文学兴趣和创作才华,绝不是坏事。”
现当代文学研究学科的地位提高了,恢复文学创作的机会也来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南京大学、西北大学中文系纷纷创办作家班,开创培养作家模式。一直在复旦闷头教书写小说的梁永安,也想把这个模式搬到复旦大学。“复旦雄踞上海,中国现代文学的大本营,树大根深,更有这个资格。但在1989年之后,作家班被严格限制,已有的都被停办,复旦申办几无希望。我往北京教育部跑了四五趟,折腾了几乎两年,最后彻底断念。”梁永安回忆说。
发文凭的作家班没批下来,复旦却低调办了三届两年制作家班,一届一年制作家班:不发文凭,只发结业证。“这些同学里头,出了不少人,如今最有名的是写《饥饿的女儿》的虹影和写《寻枪》、《理发师》的凡一平。”
“能不能不写学术论文?”
“王老师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说:‘你不要想着我帮你发表文章。’”莆跃辉是王安忆带的第一个“文学写作硕士”,如今在《上海文学》一边当编辑,一边写小说。第一次拜师见到王安忆时,“王老师吓了我一跳,后来才知道,她就是直来直去的人。”
王安忆是2004年2月正式调到复旦的。从那时到现在,王安忆已经在复旦工作了整整十年。和许多作家的兼职、挂职不同,王安忆的编制正式调到了复旦大学,担任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方向的二级教授和硕士研究生导师。
“1983年我和母亲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营。当时我就有两个梦想,一是写作班,二是写作计划。想不到我今天现在,也从事这样的教学。”王安忆对我说。
复旦给王安忆特别的待遇:她不用像一般教师那样有量化的教学任务,主要工作是指导研究生和为本科生开设文学讲座;作为教师考核,她也不用写论文,她发表的文学作品都可以作为工作量计算。
但王安忆不愿意享受特殊待遇。她迅速地融入了现行的教育体制。这些年里,她每年都有万字以上的学术文章,发表在国家承认的学术核心期刊上。王安忆出任主任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先后为宗璞、贾平凹、张炜、余华、苏童、莫言、阎连科等开办各种研讨会,活跃丰富复旦的校园文化。
王安忆的到来,受到了复旦文学青年的欢迎,也给中文系的传统教学带来了冲击:作家进入中文系执教,应该植入原有的学术平台,还是另辟天地,建立新型的学科空间?
当时的复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有了新想法:有没有可能在文学创作本科专业和作家班的基础上往前走,在国内大学率先建设一个文学写作的专业硕士点?后来,这个任务交给了一直在坚持写小说的梁永安。梁永安写了详细的申报材料,花了两年时间,反反复复和教育部、国家学位办沟通,最终复旦的“文学写作硕士”专业顺利备案,大学多了一个崭新的学科。
2007年,复旦的“文学写作硕士”对外招生3名,王安忆、梁永安、王宏图、龚静、李祥年5位有创作背景的教师成为该硕士点的导师,“复旦培养作家”一时间成为社会热点话题。
对自己招收的“文学写作硕士”,王安忆非常慎重。当时,报考复旦文学写作硕士的高达500人,其中不乏实力不俗的知名中青年作家,但大多数人在外语和政治考试中落马。通过考试的学生,不是缺乏对经典作品的阅读,就是对中国文学史不了解。
王安忆最终选择了放弃。直到第二年,才从复旦大学的本科报送的研究生里,挑选了莆跃辉。此前,他写了不少小说,已经在《山花》上发表过作品。
“王老师的阅读量大得惊人,给我推荐过不少小说书单,我读了以后做笔记,再上课讨论。在王老师带的写作课上,我只被王老师表扬过一次,剩下的几乎都是被批评。这样的的学习过程,让我知道该怎样当一名好作家。”莆跃辉对记者说。
在莆跃辉之后,叶兆言的女儿叶子来了复旦,和另外一位青年作家陶磊一起,师从王安忆学习。后来,叶子和陶磊选择了硕博连读,另选他人为导师做博士论文。
同时,复旦还聘请王蒙、贾平凹、余华、叶兆言、严歌苓等海内外著名作家为中文系兼职教授,来复旦讲课,还邀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创意写作”创始人舒尔茨,开设“西方文学创意写作”课程。舒尔茨向复旦推荐了哥伦比亚大学培养模式:文学写作专业硕士(MFA)。在西方国家,MFA这类专业硕士大学都有,中国作家白先勇、严歌苓、哈金都读过这个专业,获得MFA学位。但中国大陆没有这个专业。
梁永安代表复旦大学再次向国家学位办申请,开办文学写作MFA,却遭到学位办艺术教育指导委员会的很多委员反对。“会议上多数人持反对立场,主要理由是艺术专业硕士(MFA)太年轻,刚刚从文学的三级学科中逃出去,自立门户,文学写作硕士又要挤进来,会造成鸠占鹊巢的局面。”梁永安回忆说。
专家们没有通过,复旦最后沾了教育部研究生培养模式改革的光。2009年,教育部大力推行培养应用型研究生,减少科学型硕士、博士研究生。国家学位办最终同意复旦开办两年制“创意写作MFA”,挂在原有MFA的“戏剧”门类下。
这一回,陈思和终于满意了。“之前的文学写作硕士属于“科学硕士”,要学习理论,毕业要写论文;我们后办的‘创意写作硕士’属于专业硕士,不管小说、散文、传记,毕业主要以文学作品的质量作为评判依据,这才是我们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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