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震文:经典与时代
阅读提示:传统的滋养,加上多年的山川游历,甚至走出国门,东渡日本,大自然的山山水水给了乐震文巨大的养分,也形成了典型的“乐家云水”画风。
记者|王悦阳
云山浩渺,飞泉烟岚,平淡天真,一片江南。每每欣赏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上海海事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院长乐震文的作品,总有一种置身自然、清和雅致的妙韵扑面而来的感觉。儒雅、敦厚、亲和,一如乐震文的为人,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乐震文与画有缘,从小爱画的他因为机缘巧合,拜师海上花鸟画名家乔木老师,打下了扎实的笔墨功底。每每乔老给他的画稿,一周不到,就临摹得像模像样了。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乐震文得以大量接触宋元传统绘画经典,一下子入了迷,手追心摹,孜孜不倦,逐渐将兴趣引向了山水画。而亲身接触到的张大千、吴湖帆、谢稚柳等大师的大量真迹,更使之对于传统中国画的正脉,有了清醒的认识,奠定了未来的发展基础与方向。
传统的滋养,加上多年的山川游历,甚至走出国门,东渡日本,大自然的山山水水给了乐震文巨大的养分,也形成了典型的“乐家云水”画风。他从中国传统山水画起步,追寻于李唐、范宽,觅迹于远山、幽谷、寒江、暮雪和烟村;他从“江南作品”时期的酣畅、灵秀和静美直入“黄土作品”时期的阳刚、苍茫和高爽;他从磨砺传统笔墨到兼顾现代构成,又从注重水墨技巧到寻求文化激励。正如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所评价的那样:“从画理上说,他在探索山水营造与综合视觉的结合、传统笔墨与现代构成的并重、绘画语汇与艺术哲学的相兼、自然节奏与人文节奏的统一。”
近年来,在创作之余,乐震文扛起了上海书画院的领导大旗,为海派绘画艺术的“经典生成”扩大影响,甚至为江南文化圈的整体艺术复兴,做了大量工作。
山水精神
《新民周刊》:我注意到,您在画中特别注重养育山水精神。让山水的精神在时空调遣、历史叙述和大自然的组合中表达得时而坦露、时而含蓄、时而跃然纸上、时而隐匿于烟云漫涌之中。然而,不管是画得显山露水、层峦叠嶂,还是云遮雾障、山色苍茫,山水精神依然荡漾,人文精神依然清晰。
乐震文:的确,近年来,我特别希望在作品中加强对中国山水画的理性梳理,在追求笔墨精致的基础上关注“经典生成”,在强调局部深入的同时更注重宏观驾驭,要进行笔墨、构成、色彩、节奏、韵味、意境的综合思考与实践,增长绘画发展的文化原动力,更要倾力于内涵因素的构建。既守望笔墨的精神家园和丹青的民族自豪,又在积极尝试用新的艺术语汇解读历史、吸纳经典、展示文明、拒绝浮躁。让中国画以更纯真的艺术精神留驻笔墨,让山水、花鸟画以更智慧的方式走近大众。
《新民周刊》:欣赏您的作品,发现一个显著的特点,在扎实的传统笔墨基础上,您特别注重对自然山水的写生。不仅如此,您的作品不同于一般的全景式构图,而是深入山川内部,注重细节的刻画,一树一石,烟霭云雾,甚至留白,都十分讲究。
乐震文:有时候看传统的画,有临摹的冲动。但传统那么经典的东西,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如今我们的社会发展了,身在其中,没有办法拥有当年那些画者的心境了。我试想,不妨用另一种眼光去观察,借传统山水之心,观当下万千气象。比如,某一个部分风景打动你的时候,把打动你那部分画出来,一棵树挡住一栋房,旁边还一条曲径,山环水绕,碧溪潺潺……风景里的笔墨、浓淡、空间、疏密,正是一石一峰的坚挺,让整幅山水画的气脉相通;正是一树一草的相守,让整幅山水画的情怀感人——写生中如果还不去体会,心中的山水就会沦为了概念的山水。
我对于山水写生的追求,源于年轻时的想法。那时很年轻,一直想动脑筋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可怎么都不成功。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回到传统,去仔细分析一些前辈大师、老先生们的成功经验,特别是李可染、傅抱石两位,我发现他们都是从写生里来的。于是就有了外出写生的愿望,记得那时一出门就是两个月,但真的很有效果。一开始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怎么画,时间长了,有了画画、思考,甚至与古人作品对比的时间,于是渐渐找到了门道。
当时我们是沿着长江一带,一路画下去,到了三峡都不坐船,全靠走,一路走一路画,看了很多如今再也难见的美丽风景。峨眉山、青城山、乐山、九寨沟……真的是发疯一样地画,先是钢笔,后是毛笔,走的是李可染的路子。条件虽然很艰苦,但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开心。写生越来越多了,就不再是以画得像不像为目标了,而是通过描摹对象,把我的追求画出来。比如我喜欢画山路,通过写生去研究透了,画着画着,自己的风格自然而然就这样流露出来了。
《新民周刊》:上世纪90年代初,正当您在画坛崭露头角之时,您去了日本学习深造。海外世界的缤纷色彩,东邻绘画的细腻柔美,都促动着您创作的欲望,在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为自己座右铭的同时,您以“构成”取代构图,层层晕染、层层深厚,从博大沉雄的两宋绘画飞腾变化,滋养和开创了自己的艺术创造。但也有人觉得您画水、烟、云的方法中吸取了日本画的养分,是这样么?
乐震文:其实不是。我在日本上野博物馆看到好几幅牧溪的画,牧溪在国内不算什么,但在日本被尊为画圣,开创了日本画派。特别是《潇湘八景》,用笔不多,完全靠烘染,对我的影响和启发很大。此外,明治时期的一些日本画家我也很喜欢,岭南派、傅抱石都受他们的启蒙。日本“朦胧派”对我的影响就是如何在传统基础上走进现代,抛下原来的传统,如何用自己的心去面对自然,再固守传统是肯定不行的,这也引起了我的反思。他们对艺术的精神、态度,对我的触动很大,而不是技法上的。
经典生成
《新民周刊》:回国后,您开始执教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在带领学生临摹、写生、创作的过程中,您自己的作品也发生了变化。从绿色的“江南时期”走进了以黄、红、赭为主的“黄土时期”。
乐震文:我带学生去黄土高原写生。山西、陕西、内蒙……一路走去,与平时看到的山水截然不同,一开始也犯怵,这怎么画?半个多月下来,逐渐摸索出来,不断看,不断画,不断拍照,回来就画了一批作品。在画上,我把习惯性的笔法都拿掉了,代之以短线条的叠加,通过渲染,表达黄土地的厚重感。恰好我那时在研究清代画家龚贤的作品,于是把两者结合了起来。这样的铺排、组合,画得很难,也很累,但引起了不小的关注。我自己也觉得画这种画很有劲,至少没有第二个人画成这样。
《新民周刊》:您对于山水画创作的追求是什么?
乐震文:我的追求就是,画任何一幅画,都不要光溜溜的。要逼着自己追求画外的东西。比如画一块石头,如果能赋予它画外的东西,境界、气氛,画面的神秘性……思考到这样的程度,就能画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山水会有习惯性,会被用笔带过去,但如果能给予画更多的内涵,就会不断创新,吸引观众。程十发先生在“海平线”画展上曾经表扬过我,他看了我的画说:“乐震文画得好。一般的画里山会画得像三夹板,没有前后关系,但他画出了前后关系,他的山是有深度的。”我想,程先生所说的深度,就是指画外的东西。另外,我对于画面空白的地方很当心,哪怕是留白,也要让观众看出你表达的是什么,所谓的虚实,虚的东西也很重要。所以我特别注重画云、雾、烟霭、水,因为留白也要赋予内涵,要有厚度。
山水画有特殊性,它不牵涉到教化作用,而是一种修养,画家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表现出来。我觉得这与技术无关,与修养有关,胸怀、善恶、道德、品位等等,都是修养。
《新民周刊》:近年来您开始担任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您提出在追求笔墨精致的基础上关注“经典生成”,同样的,黄永玉大师也曾说过:“经典永远当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您是如何看待经典在当代如何形成这一问题的?
乐震文:“经典永远当代”这句话是不会错的,因为我们每一个艺术家,甚至每一个从事艺术方面工作的人,都会把自己的专业当做生命去珍视。如果不把我们手里的画用灵魂去描绘,那么这样的画,第一个是没有生命力,第二个就是非常肤浅。“经典”问题,一直是艺术界无法回避的,特别是当代,与艺术标准问题息息相关,何谓经典?何为标准?在这里,我就先谈两点,其一是表层的绘画技巧与技法方面,扎实而稳定的艺术创作手法是基础,是前提条件,是必然条件;其次则牵涉到更深层次对艺术的认识,这来源于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并体现了某一个时代的特征和追求。
站在中华文明的角度,对中国绘画、书法艺术而言,东方哲学的思维方式,儒释道的精神影响,造就了中国艺术深藏不露,中庸,不偏不倚的性格与境界。我很崇尚元代的倪云林,他的平远构图,寥寥树影,山间屋舍,无处不在的中国文人气息,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另外还有明清之交的八大,近代的弘一大师,他们描绘抑或书写的是心灵的状态,很安静,不浮躁,即便是炉火纯青的技法也无法超越这不可复制的经典。
江南文化圈
《新民周刊》:这些年来,乐院长带领书画院的艺术家们走出上海,出访外国,向全世界展示中国画的艺术魅力。与此同时,您也在主编《上海书画》杂志,组织修编海派画家数据库,收录谢之光、钱慧安、陆小曼、若瓢、周炼霞、陈小翠、乔木、来楚生、白蕉等海派名家研究资料。您是怎样看待整个海派绘画的?您曾觉得现在说“海派”这个范畴往往显得狭隘,而更希望用江南文化圈这一概念,这是怎样考虑的?
乐震文:程十发先生曾说,海派无派。从文化层面来看,历史上的海派绘画包括两方面,一个是没落文化的迁移,清末民国初年,清朝的遗老遗少、没落贵族,迁徙到上海,大量的艺术珍品带进上海;另一个则是在欧风美雨之下,外国文化的渗透与影响。从商业层面来看,当时上海的艺术品市场很发达,作为商贾之都的上海,云集众多实力派艺术,现在众所周知的张大千、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都曾在上海卖过画,可以说当时上海的艺术商业氛围是非常浓重的,因而全国各地艺术家都来上海,同时也自然而然地群聚,形成了海派。
但是当下如果我们继续把海派当做老的概念延续下去,会产生很狭隘的问题。所以最近我跟很多朋友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提出应该是用江南文化圈这个概念,而且我最近在江南不断地游说、走动,也是为了让江浙沪地区的艺术家们认可这一概念。我前几天刚到浙江去和当地博物馆、文化馆、艺术馆的领导谈我的想法,他们都非常认同,在他们印象里,一提海派就把他们排除在外了,如果是江南文化圈,江浙沪一带的艺术都包含在内,就有利于地区间的交流与共荣。另外,在上海进行艺术活动的艺术家上海本地人不多,倒是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人,都云集于此,因而所谓的海派,则融汇了各门各派的艺术,自然而然形成了江南文化圈的概念。金陵画派、浙派等等都被接纳于这个范畴,例如南京的宋文治就是陆俨少的学生,而傅抱石、潘天寿也都差点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的院长。
《新民周刊》:当代的江南文化圈又是怎样的风貌?
乐震文:现在的江南艺术圈背靠内陆,向国外走,形成两种文化输出方向:一方面内陆的艺术家往江南迁移;而江南的艺术家则向国外发展。当代的江南文化圈比较闭塞,尤其是上海,但是各地区的艺术家却非常认可海派。我曾于两年前带领上海书画院40余名画师,在天津、山东等地举行巡回展览,都得到了很高的认可,因为我们上海的画家风格多样,也有特色,不像其他的地域艺术家的风格过于统一,具有很强的地域特色,这个是上海没有的。
江南艺术圈未来的发展,事实上是建立在江浙沪大区的艺术家们共同思考的艺术生存问题的基础上,这远远要比单纯讨论海派艺术的发展要开放得多,视角更广,范围更大,这个对于艺术家的胸怀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艺术家的胸怀要宽广,否则是不具有活力的。江南艺术圈注重笔墨,注重传统的继承,这是共同的认识,但是我们的海派固步自封了这么多年,远远比不上江苏、浙江的艺术家,一个好的艺术家如果不关注传统的继承,也不重视笔墨的话,那么中国画就要没落了。
无论是海派,江南文化圈,抑或是整个中华艺术,我们的艺术家们在当代需要更多地思考艺术本体的问题。当代的艺术圈比较浮躁,艺术家们都有点急功近利,这样是做不好艺术的。我希望他们都可以静下来,沉淀下来,回归到经典,考虑一下艺术的倾向性、标准问题,只有这样中国画艺术才更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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