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南麓(下)
阴山南麓(下)
文·吕 新
五
他们走进院子拐角的一间西房里,一个老人正在炕的一侧躺着。村长说:
“海叔,您睡您的,我们说点事。”
“六月天吃羊肉,自古以来也没这种事呢。”老人说,“都是冬天,过了小雪才杀羊。”
“客人们非要吃,能不满足他们么?”村长说,“我也知道时令不对,可现在不讲那些。”
老人翻过身去,脸冲着墙,听不清在嘟囔什么,好像在说有什么东西乱了。
“你把俺家锁锁给抓起来了?”马焕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
“谁说的?胡说八道。”村长说。
“那人在哪儿?这么黑了还没回去吃饭。”
“我让宝宝和六六看着他呢。”
“好好的为甚要看着他?”
“好好的?好好的我能找人看他么,钱多得没地方花么?就因为要看他,宝宝和六六一人还要挣三十块钱。本来一开始还想要五十呢,硬让我给压成三十。”
“俺不管你几十,俺只想知道为甚要把他抓起来?”
“还问呢,今天,要不是知道得及时,制止得及时,你那宝贝儿子就给你捅下大娄子了。”
“甚的大娄子?”
“他要拿刀砍人呢。”
“要砍谁?”
“就外面吃饭的那几个人。”
“为甚要砍他们?认也不认得。”
“他们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压了你们家的胡麻。我去看过,压确实是压了,不过就压倒两垄,而且有的已经又重新直起腰站起来了,应该还能活。真正压倒的,其实也不多,要是榨油,顶多能榨半碗油。就算是半碗、一碗油,锁锁他就至于要砍人么。”
“谁说他要砍人?他们不是都好好的么?”
“唉,你这种当爹的,就知道你会护短,都已经提着刀出来了,要不是拦得及时,这还儿说不定已经出了人命了,你就哭去哇。”
“他不敢,俺知道他,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今年春天,有一回还叫唤着要砍他二姐夫哩,砍了么?至今也没有呀。前些天,还和他二姐夫两个人相跟着去了一趟锡林哩。”
“非得真砍了你才信?他说要砍他二姐夫,可能有他砍的原因,至今没砍,也一定有没砍的原因,今天没砍,不等于明天不砍。有你这种爹,这样的老丈人,他二姐夫被放倒,可能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听你的意思,俺那儿好像没救了。”
“说老实话,我一看见他就头痛。”
“你先别头痛,你到底把他闹到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闹。”
“总得有个地方哇?大队办公室?地窖里?”
“在杨巨财家的南房里。”
马焕听了,转身就往外走。村长说:“你可不敢把他放开啊,到时候他再拿着刀出来,你们父子俩要负全责。”
但是马焕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等村长紧跟着他来到院子里以后,马焕早已经不见了。
清白的月光下,那六个人还在喝酒,说话。
“村长同志,”那个叫姚总的人招手叫道,“过来喝一杯酒,抽支烟。”
六
他喝了一杯他们递过来的酒,喝完后他们又给他倒了一杯,白沫子又溢到了桌子上。他习惯性地本想低头用嘴吸溜一下,觉得流了可惜,又怕他们笑话,便临时改用手,把那一堆白沫子捋到地上。一个眉毛又弯又细的女人给他扔过来一张纸,湿湿的,还很香。是她自己的纸,他想。村里的小卖部没有这样的纸。
那个被狗舔过的女人和隋教授分别往两边挪了一下,给他在中间让出一个位置。他坐下后,他们又给他点了一支烟。他其实不大会吸,但为了和他们说话,与桌子上的气氛相适应,他还是尽量咝咝地吸着。不过,吸着吸着,他忽然不再敢吸了,因为他看见那个皮肤微黑的吃素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冷着脸,一下一下地扇着,每次烟雾快到她那里时便都迅速改变方向,往别人那里飘去。那时候,他想,人生最幸福的是什么?就是永远也不要和这样的女人在一个桌子上坐着。他注意到,那个被狗舔过的女人反倒是个随和善良的人。
“当村长几年了?”坐在他旁边的隋教授问他。
“三年了。”他说。
“哦。是上面任命的还是选的?”
“算是选的哇。”
“这还不错。”隋教授接着向其他人说。“有的地方,一当就是二十年,三十年,统治得像国王一样,滋生黑暗那是必然的,想不黑暗也不行。”
“咱们这位村长同志可不像那样呢,”那个叫姚总的人说,“你们看他的这件衬衫,穿了有两三年了吧?”
“有两三年了。”他说。
“我还有一个发现,”被狗舔过的女人说,“他系着皮带,但里面好像还有一根红裤带呢。”
这一回,他像是被抓住了把柄,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被说得更加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挠着头说:“今年逢九哩,虚岁四十五,家里人非让系一条。”说完后他想,这个女人怎么能看到那条红裤带呢,是弯腰的时候,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露出来了?
那个眉毛又弯又细的女人向他打听一个传说,好像就发生在他们这里,就在村东的那个湖上。一个戏班子,赶在关城门前进了一座城里。一名鼓师因为拉肚子没有赶上,被留在城外。天亮,发现自己睡在水边,就是他们村东的那片湖水。他说,那个传说他也听说过。不过,那不叫湖,他们这里的人们都管它叫海。
叫小聂或小宁的说:“海?那也能叫海?”
“那有什么稀奇的,”被狗舔过的女的说,“干旱地区,一个水泡子也常被叫做海。”
“在没有水的情况下,”隋教授说,“一滴眼泪就是一个湖。”
“都别吵吵,我还没说完呢。”眉毛又弯又细的女人说,“以后,每逢月明风清的夜里,水面上就会传来乐曲的演奏声,却只有丝竹箫管,没有鼓声。村长同志,你听到过湖……哦,不对,应该是海,你听到过你们海面上的那种演奏么?”
“没有。”
刚说完没有,他就后悔了,他悄悄地掐了自己一下。真是愚蠢呀!还他妈村长呢,其实却连个话也不会说。你就说你小的时候,童年的时候,曾经听到过水面上传来的那种演奏,那又能把你怎么样呢?能让你少一条胳膊还是缺一条腿?不,什么都不会缺。你那样说。只会有好处,坏处却一点点也没有。县长乡长,他们不是多次说过么,若先天不足,没有名胜古迹,故事,传说,神话,也是一种资源呢。上个月的三干会上,还给那些有文化的秀才们布置任务呢,让他们创作神话故事,以引起外界的注意。现在,人家自己主动问到一个,你却还含含糊糊。其实你那样说了,只会为你们这个偏僻闭塞的苦寒之地加分、增色呢,只会让你们的那个所谓的海更多一层幽深的神秘。这中间有什么坏处么,一毫一厘也没有呢。唉,人要是过分的老实了,恐怕就不能叫老实了,可能只能叫愚蠢。
他低着头掐了自己一会儿,等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下就愣住了:马焕不知什么时候竟又来了,顶着一张赤红的脸,正站在他的旁边。
他站起身,拉着马焕,又朝不久前去过的那间西房里走去。
七
还在窗户外面的时候,马焕就看见他的儿子锁锁坐在炕的中间,另外两个人,宝宝和六六,坐在不同的两个方向,三个人谁也没说话。村长没有说假话呢,锁锁确实没有被五花大绑,但是,锁锁的两个手腕上却各拴着一根绳子,而绳子的另一头,分别握在宝宝和六六的手里。一看见眼前的情形,马焕就都明白了,这就是怕锁锁跑了。
马焕想起以往看过的戏,戏台上的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呢,用绳子拴着,走来走去。不过,要比起林冲,比起那个叫苏三的女子,锁锁手腕上的那两根细绳子真不算个什么,既没有扛枷,也没有被那种白亮白亮的铁片子锁着双手。
“锁锁,”马焕对儿子说,“你饿不?想喝水不?”
“不饿,不喝。”锁锁看也没有看他。
“想不想去茅房?”
“不想。”
“去尿一点儿哇,小心憋坏了。”
“你想去你去。”
连着碰了锁锁好几个钉子,马焕一时不知该有些说什么好了。后来,他又问锁锁,如果他现在去找村长,马上把他放开,他能不能乖乖地跟他回家,不再拿着刀出去?锁锁的回答很干脆:不能!只要放开他,他一定还要拿着刀去找他们。
马焕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想不出任何一个办法,就又来找村长了。
刚一关上门,马焕就对村长说:“唉,犟死了,咋说也不听,还要动刀。”
“所以说不能放他。”村长说,“我就担心你把他放出来。”
“俺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呢,他真要把别人砍了,他也活不了呢。”
“你才反应过来?你这个儿,也该想个办法了,不能老是这样,外面一来了人,他就闹这么一出。你还记得不,去年夏天,县里周部长的女儿来玩,人家公主一样坐在车里,他呢,把他那张破脸贴在车窗上使劲往里看,硬生生地把人家给吓哭了,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人家不来了,他舒服了?这要搁在四十年前,不用公安局出面,公社武装部就把他收拾了,一绳子捆得他小鸡一样,扔进黑房子里,不给吃不给喝,看你还老实不老实。”
“上面三个姐姐,就他这么一个小子,是有点把他惯坏了。”
“他老这样,以后谁还敢来?咱们这个地方,也就这两天,草青了,树绿了,才有人来。等到了冬天,白毛旋风一刮,冷得连嘴都张不开,谁还来,请都请不来呢。”
“平时俺们也经常教育他哩。”
“就你们能教育了他?外面有人来,对各家都有好处呢,人家又不白来。比如今天,羊是武兴旺就家的,鸡是王贵家的,就连酱油都是于彩霞从他们家里拿来的,这些都是要付钱的,这不是好事?就说今天,你家要是有独一份的东西,比如说龙肉,我也一样敢给他们上,那价钱得是羊肉的多少倍?”
“你净说没的,俺家哪有龙肉?”
“我就是打个比方。可是,你家锁锁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幸好一拨一拨的人们之间互不认识,也不通音讯,要是通着,那就全完了,没一个人会来。你就没想过让他出去闯闯,在外面找个事干?”
“闯闯?闯不起哩!俺就这么一个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咋办?你忘了宋喜的二儿子,也说要出去闯闯,结果出去没一个月就死了.那几天,俺眼皮子老跳,耳朵里总听见一句话:叫你乱跑,叫你再闯!那话要不是老天爷说的,就一定是阎王爷说的.”
“你咋净看那些不好的例子呢?闹好了的,成功了的你都不看。”
“俺不想让他好?依俺的心思,俺还想让他以总统主席为榜样哩,可那能挨得上,榜得起么?人得实际。就像你,你是村长,你最多能把乡长当成你的榜样,能干到他那个水平就已经不得了啦,你总不能把省长当成你的奋斗目标哇,啊?北京热闹不热闹?上海大不大?再热闹,再大,那和咱又有甚关系?蛋的关系也没有。”
“谁说让他去那种大地方了,小地方,眼前也行么。我有个主意,让他到硫黄沟煤矿去哇,我的一个连襟在那儿管点事,我要和他一说准行。”
“德龙,俺就那一个儿,你让他去硫黄沟,那不是绝俺的后么?”
“你这是甚的话,那么多人在那工作,难道都是成心去送死的?”
“可俺就是怕呀,就是担心呀。”
“那就哪儿也别去了,就留在村里祸害哇。”
“听你这话,俺家锁锁好像是一个炸弹?”
“你没觉得他有点儿那个意思么?”
“他炸过?他也没有真的炸过呀。”
“炸弹,并不是因为爆炸了以后才叫炸弹,没爆炸以前,也叫炸弹,没有别的名字。”
“德龙,好口才哩!怪不得那年能选上村长。”
“讽刺我?我也是让你们逼的。我做这些图了个甚?人家在那里大吃大喝,可我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今天一天,好几家都有收入,有我一分么?你儿子闹着要杀人,为了看住他,宝宝和六六一人还要挣三十块钱,那六十块钱到底从哪儿出,我都没想出来。”
“人是俺家的人,那六十块钱俺出。”
“你能有这份心就了不得了。”
“锁锁说你骂他是二不愣,神经圪蛋。”
“你是他爹,你公心一点儿说,他是不是个二不愣,是不是个神经圪蛋?”
“唉,是肯定是哩,可这要是叫开了,怕连个对象也找不上呢。”
“你以为是今天才开始叫的?人们一直都在那么叫他,恐怕只有你这个当爹的不知道。”
八
月亮已经升高,他们还在喝酒,说话。
村长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终于瞅准一个插话的空隙,问他们晚上的住宿如何安排。那个叫姚总的人说,给他们安排三间房,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两个女人关心能不能洗澡,村长说没问题。那个皮肤微黑的素女问能用山泉洗么,最好是泉水。村长面露难色地说,用泉水恐怕不行。要是四十年前来,那一定没问题,别说洗澡,撑船都不是个事。那时候的泉水从半山腰涌出来,像一根柱子一样,每天哗哗的,日夜不息,堵都堵不住。现在呢,你说它没水吧,它还有一点儿,说它有吧,却只能慢慢地滴答。在下面接一个木桶或者铁桶,一天一夜的时间,差不多能滴满一桶。”
说完这话以后,村长看到三个男人倒无所谓,但那三个女人的脸上都不同程度地掠过一层阴影般的失望,这让村长心里也有些歉疚和不好受。他对他们说:
“不过,你们放心,等你们走的时候,每人给你们带一桶泉水。”
“你拿什么给我们带?”两个女人刚要说好,那个叫小聂或小宁的对村长说,“一天一夜才滴答一桶,我们六个人,那不得要滴答六天六夜?”
“我说的桶,”村长说,“不是我们平常接水用的那种大木桶,那也没法带。我说的是一种白塑料桶,专门装水用的。”
“能有一饭盒吧?”叫小聂或小宁的人冷笑着说。
村长也听出了那话里的揶揄之意,不过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说:“比那多。”
一时间,忽然有些冷场,凄清,坐在清白的月色里,竟有一种冰凉沁骨的感觉。那个眉毛又弯又细的女的交叉起两只胳膊,抱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她的脸在月色里变得更加雪白。村长有些吃惊地看着,脸真白呀!感觉宛若仙人。心里想,自幼在这山脚下长大,见惯了皮糙肉厚,身材没样儿的女人。在他们这个地方,人与人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所谓的不同,也无非就是表妹比表姐年轻几岁,三姐比二嫂顺溜一些。
忽然,眉毛又弯又细的女的吃惊地说道:
“你们听,有演奏的声音,好像就在他们的那个海面上——”
众人便都屏住呼吸开始仔细谛听。过了一会儿,那个叫姚总的人应该是听到了什么,但是却说:“可能是谁家电视里的声音吧?”
九
夜已经很深了,村长才开始回家。
六个人,三间房,三男三女,他们到底怎么睡呢?
一路上,村长的脑子里都被这个问题占据着。月亮停在正中,到处都青蒙蒙的。路上没有遇到人,草丛里不时传来蛐蛐的叫声,青蛙在看不见的地方嘎嘎地叫着。
六个人,三间房,如果一人一间,就会有三个人没地方去,显然不对。大家都聚在一起,让另外两间房空着?更不可能。三个人一间,六个人两间,又有一间会被空下,那又何必多要一间?
从海边的那个沙窝前经过的时候,他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愚蠢呀!怎么能说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海上的那种演奏呢,明明听到过的呀。有的老年人也听到过,他记得,他们管那种演奏的效果叫深吹细打。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多年以前的情景:三个七八岁的孩子,就坐在这个沙窝前,好像就要睡着了,在昏昏暗暗的天色中,迷迷糊糊地听见有笙管笛子的声音在前面细声细气地吹奏。感觉有两扇门很快就要在水面上打开了,就要有人从那门里走出来了,却一直没见打开。
也许后来打开了,但他们可能早已经睡着了。
六个人,三间房,最合理的安排就是两个人一间,可是,剩下的那一男一女又该怎么办?
回到家里后,他还在想。后来,他的脑子里忽然哗地一亮,像是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他觉得自己终于知道他们要怎么睡了,他坐在那里笑了。
他的外甥女,十五岁的女中学生小慧,做完功课后从里面出来,看到他的那种神情,说:
“舅舅,你笑得很猥琐呢,想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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