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文·艾 伟
有一阵子,我突然对鸽子很感兴趣。
这同养鸽男人有关。
那会儿,我从养鸽男人那儿听说很多永城旧事。他甚至知道日本人来永城的事。他说,日本人进来后,永城的街道比过去干净多了。
这话有点反动,不过养鸽男人并不知道这话反动,他只是讨厌脏,他讨厌我们西门街经常乱糟糟的。
养鸽男人爱干净。他虽然养着一群鸽子,他家的院子里却没一滴鸟粪。街头也没有。他在街头见到鸟粪就用手捡,拿出口袋里的一只信封,把鸟粪装到里面。
养鸽男人有一天对我说,他要去参加省里的信鸽比赛。
我说:“能赢吗?”
他说:“我不知道。”
李弘跟着王麻子练气功后,我又和郭昕一块儿玩了。我对郭昕说:
“知道信鸽吗?”
郭昕摇摇头。
“鸽子能认路,你把鸽子放到北京天安门,它们也能找到永城。”
“吹牛吧。”
“不骗你的,养鸽男人告诉我的,他说,鸽子能看到电磁波,每个地方的电磁波都不一样,所以它认得路。”
养鸽男人真的带着鸽子去了省城。那些日子,我老是抬头望天,希望有一只鸽子带来胜利的消息。
“你在看什么?”郭昕问。
我和郭昕正坐在永江边,江面辽阔,有几只鸟在江面飞来飞去。我说:
“那是鸽子吗?”
“不,是海鸥。”
鬈毛跑了过来。鬈毛永远是一副一惊一乍的模样。他说:
“养鸽男人回来了,带了一个比吴清华还漂亮的女人来。”
那时芭蕾《红色娘子军》风靡全国。我们都迷恋剧中的吴清华和她的姐妹们。她们穿着短袖短裤,手臂和大腿裸露,腰肢纤细,脚尖踮起。那是那会儿我见过的最美的女性身体。那会儿所有的女人都包裹在灰蒙蒙的衣服下,除了她们的头发比男人长点,别的你很难辨认出她们的性别。
我们赶到养鸽男人家时,他家的院子里围了一大帮人。
不过我没见到女人,只见到养鸽男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喂他的鸽子。他家的门锁着。鬈毛说:
“那女人在屋子里,养鸽男人小气,不让我们看。”
我和郭昕在鬈毛的指点下来到后窗,爬在窗口看。我看到女人躲在客厅的角落里,样子惊恐。她穿着花裤子和花衣服,脸很白,很圆,脸上有一对好看的酒窝。
“瞧见了吧?她的屁股很大是不是,真想在她屁股上踢一脚。”鬈毛说。
确实很漂亮,穿着也很惹眼,那年月没人穿花裤子花衣服,她竟敢穿。她像一只受惊的猫,迅速穿过客厅,去厨房喝水。我发现她的胸也很大,走路时那胸在花衣服里晃荡。
养鸽男人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我很吃惊。
养鸽男人三十多了,一直是个老光棍。除了每天照料他的鸽子,他几乎不近女色。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仿佛同鸽子结婚了似的。
后来天黑了下来,人群也慢慢散去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到养鸽男人家传来一阵阵笑声和尖叫声。那叫声简直比西门街的破鞋郭兰英还要响。
正是夏天,大家都开着窗,我听到妈妈把窗子都关上了,口中还骂骂咧咧的:
“不要脸。”
我对养鸽男人是怎么娶到这女人的很好奇。
我问他,他不告诉我。我只好问别的:
“你得了第几名?”
养鸽男人面露阴霾,说:
“我的鸽子半途受伤了。”
养鸽男人在永江码头卖上海轮船票。上海轮一天一班,所以,他很空闲。他经常坐在永江边,手中捧着一杯茶,看着远方。有时候鸽子会从远方飞到他身边。他这是在训练鸽子。
“是定向飞行训练。鸽子不训练,出不了好成绩。”
鬈毛有一天告诉我,养鸽男人上班时,把他女人锁在家里面,不让她出门。
“知道为什么吗?”鬈毛老是提问,好像他是一本叫《十万个为什么》的书。
我们摇摇头。鬈毛说:
“因为那女人是傻的。不但傻,还是个哑巴。要不把她锁家里,她出去找不到家。她不认路,还不如一只鸽子。”
我们吃了一惊。
“知道为什么养鸽男人娶了这傻瓜吗?”
这次,没等我们摇头,鬈毛就给出了答案:
“养鸽男人的鸽子比赛时受伤了,飞到了这女人家,养鸽男人看上了这女人。因为她太漂亮了,长得像一只鸽子。”
天上飞过一只飞鸟,在鬈毛头上盘旋了一会儿,落下一滴鸟粪。我嘲笑鬈毛:
“你的嘴他娘比鸟粪还臭。”
鬈毛说得没错,那女人不但是个哑巴,还是傻的。当然还算不上白痴,不过确实不聪明。
我和郭昕爬在养鸽男人家的后窗,往里张望。那女人在屋子里追逐着一只鸽子。鸽子扑闪着翅膀,惊恐地在屋子里逃窜。女人咯咯咯笑个不停。
可一会儿,她大概发现有人正瞧着她,躲起来不见了。
好长时间都不见踪影,好像她在这屋子里消失了。
我想起田螺姑娘的故事。我对郭昕说:
“也许养鸽男人带了一位田螺姑娘回来呢?”
“也许。”郭昕点点头,“也许不是田螺变的,是鸽子变的。”
“有理。养鸽男人这辈子只喜欢鸽子。”
自从带了女人回来,养鸽男人看上去很满足。那女人会为他做饭。现在,他每天下班回家,就有热菜热饭吃。他感到很幸福。
街区浴室替人擦背的土根来到养鸽男人边上,和养鸽男人聊天。时值盛夏,没人再到浴室洗澡,浴室关门了,他有漫长的休息时光,身上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无聊劲儿。他说:
“听说你老婆水汪汪的,没把你淹死吗?”
养鸽男人似乎喜欢有人这么问他。他喝了一口茶,含蓄而满足地笑。
“他不是旱鸭子,他会狗爬式。”鬈毛内行地说。
“去去,小孩子也说屁话。”土根说。
鬈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土根问:“你老婆一个人待在家里不会闷死吗?”
养鸽男人骄傲地说:“我老婆是很听我话的。”
土根说:“你应带你老婆出来见见大家,这样金屋藏娇,多不好啊。”
我们听到养鸽男人叫女人为“鸽子”。他下班回家,说:
“鸽子,你烧了什么菜给我吃?”
养鸽男人说这话时,我和郭昕正躲在他们家的后窗偷窥。养鸽男人说出这么“酸”的话,让我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关于“田螺姑娘”的故事,在西门街传得纷纷扬扬。很多孩子都相信养鸽男人娶了一个“非人类”。那女人很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变的,也许是一只鸽子,也许是一只狐狸精。金嗓子经常给我们讲那些狐仙之类的故事,她说,这些东西见不得阳光,一见光便死。
在我们街区,养鸽男人身上一直有一些神秘的气息。我觉得他碰见到一位“田螺姑娘”或“鸽子姑娘”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强。有一天,王福和酒厂的李忆苦结伴去养鸽男人家看个究竟。我和郭昕趁机跟了进去。
不过女人躲了起来。我和郭昕在屋子里转,没有找到女人,仿佛这屋里根本没有这个女人存在。
后来,我们在楼梯下找到了女人。女人仿佛很害怕,目露惊恐。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鸽子姑娘”。她的皮肤像奶油一样白,有着刷子一样长长的睫毛,眼神空洞。不过挺惹人的。“她身体热腾腾的,你不觉得吗?”郭昕这么说。
我们对她笑。女人也跟着笑了。她感受到我们的友好,伸出手摸了一下我们的脸。她的气味很香,令人陶醉。
后来,她跟着我们来到客厅。
养鸽男人看上去有些紧张。
王福和李忆苦正坐在沙发上。王福见到女人兴奋得不得了。他的屁股不停地在扭动。我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自从被人在屁股上刺了十七刀,一见到漂亮姑娘,他就想把裤子脱了,让人看他屁股上的伤疤,让人辨认哪个伤疤是台湾宝岛,哪个是日本列岛。
这时候,酒厂的李忆苦突然说起他们酒厂的事。李忆苦说:
“这几天倒霉透了。”
“为何?”
“我看到我们厂长和女会计在仓库里搞在一起。”
“真的吗?”王福越发兴奋。
“当然是真的。他们好多年了,他们的事谁都知道。你没发现吗?女会计的儿子像极了我们厂长,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养鸽男人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这种闲言碎语没兴趣。
女人似乎听懂了李忆苦的话。她听得眼睛明亮,脸孔通红,并咿呀地比划起来。
李忆苦猜出她的意思,一脸猥亵地说:
“你问我他们怎么搞在一起?他们当然没穿衣服,像狗一样在舔。”
王福已经坐不住了,他的屁股一直在沙发上磨。我推了一把郭昕。郭昕意会。郭昕说:
“王福,你给新媳妇看下你屁股上的台湾宝岛和日本列岛。”
王福二话没说,迅速脱裤子,露出他充满伤疤的屁股。
那女人已经完全适应了,不再害怕。她显然觉得王福的屁股很好玩,眼睛亮了一下,在边上瞧。她笑得天真烂漫,后来还用手指去触了一下其中的一块疤痕。
王福兴奋得不能自持。
养鸽男人不能忍受了,他把我们一伙人轰了出来。
出了院子,李忆苦意犹未尽地说:“我看出来了,那女人是个骚货。”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养鸽男人不再把女人锁在家里了。听说是女人自己要求的。女人虽然是傻的,但很有一套,养鸽男人要锁门时,她从后面抱住了他,使劲摇头。
养鸽男人知道女人的意思。养鸽男人说:
“不锁门我有点不放心的。我不在时,你千万不要出去,要迷路的。”
女人点点头。
又说:“也不要让人进来,他们都是坏人。”
女人还是点头。
养鸽男人就没锁门上班去了。
女人却坐在自家大门口,对每个路过的人傻笑。有时候,我和郭昕路过她家,她会跟我们走几步。不过,她不走远,总是在快看不见家的路口停下,然后往回转。
我想她一定有些寂寞,想和人交朋友。
有时候,我和郭昕很愿意让她摸摸我们的脸。她的手很暖和。有一次,郭昕还摸了一下她的屁股。郭昕说:
“她的大屁股像棉花一样软。”
我很羡慕郭昕竟敢这么流氓。
“下次我会摸一下她的乳房。”郭昕说。
郭昕这么说时,我在想象里已摸了女人的乳房,我感到一阵晕眩。
可是,有一次,我们见到女人,女人主动要求我们摸她的乳房时,我们被她吓跑了。我们一直跑到永江边才停下来,喘着气,笑个没完。虽然什么也没摸到,倒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上班时养鸽男人有很多空闲时间。他得空就训练他的信鸽。养鸽男人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知识,他对我说:
“信鸽是最好的情报员,也是最忠诚的鸟。知道楚汉争霸的故事吗?楚汉相争时,刘邦被项羽追击,只好藏身废井中。刘邦放出随身携带的一只鸽子,向部下求援,才获救。要是没有信鸽,刘邦建立不了大汉江山。”
这种故事,我闻未所闻。老师从不教我们历史。只有在养鸽男人这儿才能听到这类故事。
有一天,我看到养鸽男人脸色苍白地匆匆赶回家。我不知道一向淡然的养鸽男人出了什么事,跟了过去。
我很远听到养鸽男人家传来女人放肆的笑声。我猜到屋里存在另外一个人。
养鸽男人推门进去。屋里确实坐着一个男人,而女人几乎坐在男人的大腿上。
那男人就是浴室替人擦背的土根。
养鸽男人见此情形,十分气愤。他白了那人一眼,说:
“你来干什么?”
土根讪讪笑道:“你女人叫我来坐的。”
土根向屋外走去,他意犹未尽地说:
“你女人真有意思。”
这之后,我们发现,在养鸽男人上班时,女人身边一直很热闹。我们经常看到王福、马哲、土根儿去她那儿。那女人见有人来,就很高兴。
我们确认那女人不是“田螺姑娘”,也不会是鸽子变的了。鬈毛说:
“她本来就是个烂货。也不知道养鸽男人怎么会看上她。”
卖上海轮船票的售票亭里有一块小黑板。我看到养鸽男人在上面写着:
8月3日。烟味。
8月5日。酒味。
9月3日。狐臭味。
9月4日。酒味。
9月10日。香精味。
9月11日。酒味。
9月12日。麦芽糖味。
……
上面的气味他越记越多。一个月后,黑板变得密密麻麻了。
鬈毛说,那上面写的都是男人的气味,养鸽男人的嗅觉特别灵,那是他每天在女人身上闻到的气味。
养鸽男人又把女人锁了起来。
这次女人反抗非常激烈。我们发现她在屋子里砸东西,把厨房里的碗碟都砸碎了,还把墙上挂着的镜框砸了——镜框里是鸽子照,当然家具也没能幸免。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就听说女人上吊自杀了。
幸好,养鸽男人发现得早,把女人送进了医院,才救活过来。
女人这么激烈,养鸽男人怕真的闹出人命,不敢再把她锁起来了。
现在,西门街的人都知道了那女人是一只“破鞋”。
只要女人“破鞋”的名声在外,总是会有男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围着她打转。
上班的时候,我们街区那几个休息在家的人老是去养鸽男人家和女人胡来。
养鸽男人回家时不止一次撞见过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们看到,售票亭的黑板上,养鸽男人写上去的气味越来越多。煤饼味。鱼腥味。臭冬瓜味。大蒜味。辣酱味……
我们都知道每种气味背后就是一个男人,但我们不知道具体是哪个男人。
鬈毛说,他都知道,并且有记录。
我和郭昕不信。
鬈毛极不耐烦地“啪”地打开他的简易作业本,我看到上面写着鬈毛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记录:
8月3日。王福。
8月5日。马哲。
9月3日。张麻子。
9月4日。马哲。
9月10日。土根。
9月11日。马哲。
9月12日。货郎。
9月15日。艾利生。
……
我在他作业本上看到我爸的名字。我很生气,我揪住鬈毛,打鬈毛。鬈毛并不示弱,和我对打。幸好郭昕帮我,我和郭昕把鬈毛压在地上。鬈毛的嘴角被我们打出了血,他一边哭一边说:
“你们两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我骂:“谁叫你他妈这么胡编了!”
鬈毛说:“真的不是编的,我这段日子都在观察女人,像观察候鸟一样。”
上个学期,我们在语文课本上学过一篇叫《候鸟》的文章。我厌烦地踢了他一脚。这家伙倒是会活学活用。
“你每天‘观察’?”
“当然,你没注意到我这几天下午老逃课?”
我没注意。我从来不注意鬈毛。
晚上,我回家,看到我爸,心里十分抵触。好像我爸身上有狐臭一样。
我妈妈也听说养鸽男人老婆胡闹的事。她在吃饭时警告我爸,不能接近那个女人。我爸说:
“嘁,她是傻的,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傻女人。”
妈说:“你们男人不是喜欢女人傻乎乎的吗?”
我满怀敌意地看了看我爸。我弄不清是我爸在撒谎还是鬈毛弄错了。
我挺同情养鸽男人的。有一天,我见他坐在永江边,过去对他说:
“我看你还是把她锁起来好,这样那些男人就进不了你的家了。”
养鸽男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知道你懂。你老婆,你的‘鸽子’和随便什么男人胡来。”
养鸽男人突然从江边捡起一块石头向我砸来。石头从我的头顶飞过。要是我不让,一定被砸中了。
养鸽男人一脸悲愤,仰天叹道: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笑话我吧。天哪,一个孩子都来笑话我。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把她锁起来,她会上吊自杀。”
他的目光里闪出既绝望又锐利的光芒,又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这帮流氓的。”
养鸽男人没有去杀那些“流氓”,相反是他把自己杀了。
那天晚上,他喝下一整瓶“敌敌畏”,以此了断自己。
他以为自己会死。但他没死。他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阳光灿烂,他听到鸽子在笼子里欢悦地叫着。
后来,他告诉我:“你知道吗?我醒来的时候有多高兴啊,好像我白白捡了一条命。我听到鸽子叫,我就从床上爬起来,把鸽子从笼子里放了出来。那会儿我的心像鸽子一样飞到了天上。”
又说:“既然我没死,我一定得制服这个女人。”
养鸽男人这次铁了心,他用两道锁把女人锁在了家里。
他怕女人上吊自杀,出门时,把女人的手绑了起来。这样女人就不会乱动了。
女人一直在叫喊,叫起来的声音像一只受惊的鸽子。她的叫声让西门街每个人都感到惊心。
那会儿一直有地震的传说,关于地震的宣传册上都说地震的预兆是动物惶恐不安。听到女人发出鸽子似的叫声,西门街人心惶惶,都觉得要地震了一样。
养鸽男人没有妥协。每次出门,不管那女人怎么反抗,照样把门锁上。
我们经常去他家后窗看那女人。那女人见到我们,就更来劲了。她用牙齿把自己的衣服撕掉,露出两只大乳房。每次见到乳房,我都会全身震颤,从窗口掉下去。
养鸽男人知道了这件事,平静地说:“是我把她惯野了,她慢慢会安静下来的。”
有一天街道革委会的陈茹庆阿姨找到养鸽男人,女人叫得过分凄厉,这样扰乱人心,简直破坏社会安定,让他想点别的办法。
养鸽男人想了想,出门时不但绑了女人的手,还把一块抹布塞到女人的嘴上。他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呢?”
养鸽人家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们爬在窗口,也见不着女人的乳房了。有时候,女人还躲了起来。我们就说:
“你出来啊,你到哪里去了?你难道真的是田螺姑娘吗?”
有一天,我看到养鸽男人对着永江在号啕大哭。我问:
“你为什么哭呢?”
他没理我,继续哭。
我从来没见人哭得这么伤心。我的心也酸楚起来。我说:
“你是在为你老婆的事哭吧?”
养鸽男人哭得更凶了。他摇摇头,说:
“我的鸽子都死了,是她把它们杀死的。一只也没有留下。中午,我回家,她做好了饭,桌上放的都是红烧鸽子。”
“你不是绑着她的手吗?”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挣脱的。”
“你不要哭啊,你可以再养啊。”
“其中的两只鸽子是比利时詹森信鸽,血统纯正,很难再搞到的。”
自从没了鸽子,养鸽男人不太出门了。他家门上总是扣着一把锁。家里也不再发出女人和鸽子的声音。
我的兴趣一向转得很快。那年十月,我搞到一本《一双绣花鞋》的手抄本。我读得废寝忘食。读完后好长一段日子,我都想着这本书。我想象书中那幅“古塔春色”的油画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我们永城的天一塔。
有一天,我意识到有好长时间没有关于女人的消息了。
我们去养鸽男人家后窗看了看,发现那女人已不在养鸽男人的家里。我感到很奇怪。我问郭昕:
“你说那女人去哪儿了呢?”
“我不知道。”郭昕耸了耸肩。
不久,西门街的人都知道那女人已不在了。他们来问养鸽男人。但养鸽男人不说一句话。大家觉得这事很神秘。
慢慢地,关于那女人的突然消失,在我们街区有如下说法:
一、那女人再一次上吊自杀了。养鸽男人没告诉别人,偷偷地埋掉了。
二、养鸽男人出于嫉妒,在假“敌敌畏”里放了毒药,毒死了女人。然后悄悄埋掉了。
三、养鸽男人把女人送回了娘家(可是西门街没人知道女人的娘家在何方)。
我经常觉得这世间的事令人困惑。我和郭昕喜欢坐在永江边,看江水平静地流淌。我不知道这江已流淌了多少年。这条河流就像岸上诡异的尘世,深藏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你说哪一种可能大?”郭昕问我。
“不知道。养鸽男人挺怪的,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他除了鸽子,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说。
有一天,养鸽男人家来了两个公安。他们是来调查女人失踪的事的。
养鸽男人脸上没有表情。他又养了新鸽子。他一边饲养鸽子,一边对公安说:
“我女人像一只鸽子那样飞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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