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亨:摹古求变
阅读提示:我们的艺术中饱涵了传统精神、人文关怀与社会美育,绘画是综合的艺术,在当代我希望能用艺术解决信仰的问题。
记者|王悦阳
松江古称“云间”,是沉淀了上海历史和文化的地方。知道松江的历史文化之深厚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够对那些历史人物如数家珍的却很少。自1700多年前的晋朝,至300多年前的清朝,松江出了多位影响中国文化、艺术和历史进程的人物。晋有陆机、陆云兄弟,元有黄道婆、任仁发、管道升,明有徐阶、董其昌、陈继儒、莫是龙、陈子龙和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清初有张照……如今,这群青史留名的邦彦先贤,一一展现在上海书画院松江分院院长刘亨的笔下,他所创作的册页《松江十二俊》为人们打开了一扇历史的窗户。刘亨正是通过其蕴藉雅致、高古细腻的作品,对松江的历史人物作了梳理,让大家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有如此多的文人墨客、江南才俊生于斯,长于斯,名于斯,殒于斯,较为完整地勾勒出松江自晋以来的历史文化脉络,令人读画心赏之余,不免发思古之幽情。
众所周知,中国绘画的发端,首先表现在对于人物的描摹上。自晋及唐,最为成熟完备,最为生动瑰丽的,莫过于人物画。无论是顾恺之的春蚕吐丝,还是吴道子的吴带当风,乃至典雅富丽的敦煌壁画,可谓代有才人出。可惜的是,随着文人逸笔草草,不求甚工的兴起,人物画巨擘少之又少。明清两代,也仅有陈老莲、任伯年等数家异峰突起。
毕业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刘亨,一度对陈老莲、任伯年的绘画艺术钦慕不已,30岁之前,刘亨深受明清一路传统的影响,初学陈老莲,转师任伯年,已有自家面目。但是,随着对中国绘画有了更深入的反省和体认之后,老莲伯年的成法已渐渐难适其意。30岁之后,刘亨开始从明清转入唐宋,自人物进而山水、花鸟。近年来,他不仅扎根传统,而且在上海书画院院长陈佩秋先生与上大美院徐建融教授的指导下,在坚守中重温传统之精华,并不断开拓自己绘画的题材,成为能够在山水、人物、花鸟领域不断探索的多面手。在一味否定传统、倡导创新变成一种急功近利行为的今天,从刘亨的作品中,人们看到的则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慢慢地从传统中走来,又慢慢地走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之路,摹古求变,一展新颜。
由书而画
《新民周刊》:你出生于松江,现在又位居上海书画院松江分院院长之职,近年来,你绘有《松江十二俊》、《松江千秋形胜图》等多幅作品,表现松江的自然环境、人文景观,可见对于家乡有着深厚的感情。
刘亨:的确,松江是我的家乡,我对松江是非常有感情的。自古以来松江能人辈出,建城已有1260多年历史了,文化的传承是绵延不断的。我立足于松江分院,目的是想通过我自己的绘画,把松江的文化、艺术传播出去。我们的艺术中饱涵了传统精神、人文关怀与社会美育,绘画是综合的艺术,在当代我希望能用艺术解决信仰的问题。同时我们的艺术又是有地域性的,我们松江的绘画,应当服务于我们的松江,既要让没有来过松江的人感受到松江的城市美、风景美、文化美,也要让我们松江人感受到文化的归属感。
《新民周刊》:说起你,几乎业内外都知道,你对山水、人物、花鸟、走兽,乃至现代城市风光等等都有涉及。近年来,你的作品参加“沪海浙潮”上海浙江名家交流展,参加纪念谢稚柳诞辰一百周年大展,2008年还受上海大众汽车之邀创作《一路卓越图》,画中呈现了七届奥运主办城市的体育场馆。2009年又创作了表现陆家嘴及世博园作品的长卷,随后,巨制《雪竹图》入选建国六十周年美术大展……可谓成果丰硕。说起你的绘画经历,最早用功的却好像是书法。是怎样的机缘让你开始学习绘画的呢?
刘亨:家父刘兆麟擅书法,年少时就在父亲的影响下,耳闻目染地学习一些中国艺术,8岁开始正式习字。父亲的朋友圈也多擅画擅书之人,而松江自明清以来,贤达名士辈出,优渥的文化环境,让我接触更多除书法以外的绘画艺术,而我也逐步转向主攻绘画。虽然如此,我依然认为书法非常重要,我们说书画同源,书法与绘画同审美,却有不同发展历史。书法要明显早于绘画,而中国画自“六法”形成之后才真正成体系,因此书法的给养对我的绘画艺术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我学书法,由颜体入手,后转褚遂良渐至明清各家。30岁上追二王,至今十余载摹习晋人风度。虽少时多有参加各类赛事展览且皆有所获,稍长便不问此类活动。转而热情于国画,先由唐宋人物入遂降元明格局。自己虽有体悟却未知其究竟之所以然。自入上大美院国画系后,倾心于谢稚柳先生水墨画之要旨。对晋唐宋元绘画的重新认识和学习,更正以往的程式化的业余化的习气,渐渐有了今天的面貌。为此,我特别感谢徐建融老师,徐老师师从王伯敏、谢稚柳、陈佩秋等大家,他的画史画论方面的研究极其深厚与严谨。在进大学前我以明清为学习范本,多注重文人画,尔后我在徐老师的指点之下,逐步接触到唐宋元绘画,并且融入到自己的绘画实践当中。因此,也正是徐老师给予我莫大的启示,让我从明清文人画追溯到了晋唐宋的规整画,这其中的裨益如今看来真是大大受用。
《新民周刊》:除了高古雅逸的人物画,你笔下的骏马,也是近年来艺术圈、收藏界的焦点。观你画马,造型准确,用笔爽朗,且往往投身于自然界的青山绿水之间,得休闲适意之美。在我看来,你笔下的马是拟人化的,体现的是你的审美情趣,以及希望投身泉边林下、物我两忘的天然之境。
刘亨:是的,我笔下的古人也好,骏马也罢,乃至一朵花、一竿竹,表现的都是我对人与自然的思考。我是个画画的,也爱读书,因此我用画笔来进行思考、创作。所以,我笔下的情景、物体,都是带有我的审美标准,有着对天人合一的向往。具体到画马来说也是一样,马在古代是运输、交通、交流、战争的必备资源。同时,马是速度与力度的化身,也是善良与勤勉的象征,当然更是健美优雅的代言者,这些形象和秉性已成为人类的楷模与表率。也正因此,我喜欢画马。
我画马,主要得益于三位“老师”:一是真马,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个部队养马场,我常去玩,跟着战士喂马遛马,觉得马特别美,喜欢得不得了。爱好是最好的老师,由此开始萌生出画马的念头。第二个“老师”,则是古人,是书本、刊物上的图画,小学时,我就临摹《唐诗三百首》画谱里的马,初中时临摹唐代名画《虢国夫人游春图》里的马。从韩幹、李公麟到赵孟、任仁发,前辈大师笔下的马,我几乎都临摹过。古人画马线条功夫一流,但画面比较平面,透视性不够,我想,这些在现代可以改进得更好。第三位老师则是当代名家刘旦宅先生。刘老是我非常敬仰的艺术大师,巧的是他与我同姓,他夫人也与我夫人同姓,且我俩都是画人物画的。由此,我对刘老多了几分亲近,走动自然多了起来。刘老画马非常有名,他曾两次看过我画马的作品。第一次点拨说,画马的线条要讲究精准简练,用笔不能随意,否则经不起推敲。我回家后琢磨自己的得意之作,发现的确破绽不少,暗叹刘老师不愧是画马的行家里手。过了很长时间后,刘老师又一次看了我新画的作品,这次只是点头夸赞“画得好”,我想,这也是他对我最大的鼓励吧。
不要小看画马,里面的道理是很深的。西方绘画中,马往往以战马的形象出现,连马上的缰绳都是紧张的,而中国历代绘画作品中的马以散漫休闲的姿态居多,整体呈现放松、祥和的气氛。在中国画里,人与马是平等的,甚至是画的主题,人反成为侍从,马在画中舒缓优雅,享受与人的和谐共处。即便是战争中的战马,也画得悠闲自得,更多地显现出胜利后的平和宁静。传统文化里对正义的阐述与歌颂在马身上得以完美体现,而马体态上的雍容华美也反证了对和平无战事的向往,同样具有了象征意义。我想把中国从古至今画马的脉络、流派、名家作个梳理,尽管马可以从颜色、大小、优劣上进行分类,但我更看重从人格化的角度加以区别,有埋头苦干型的、有扬蹄奋进型的、有善良忠诚型的、也有向往美丽家园型的……无论画风如何改变,马在画里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始终要与时代的审美标准结合起来。这也正是我绘画艺术的最高目标与追求。
摹古求变
《新民周刊》:有人评价,“摹古”和“变体”是目前刘亨作品最主要的面目,而“中国造型观”则是刘亨创作最主要的支点。所谓“中国造型观”,最简单地说,就是两点,一是线条,二是写实。这种线条写实的方法是典型的中国式思维,强调似又不似、不似之似。
刘亨:的确,中国画造型重“是”而非“像”。最好的中国古典人物画,造型是理想的、审美的、戏剧的,且具有装饰性、画面感,而西方的或当代的人物画,则是写生的、随机的、动态的造型,具有故事性、连续感。 因此中国绘画落笔无悔,每一笔讲究线条的精致与品质,不能改动,所达到的效果是求“神韵”。而油画则是复笔,可以不断地修改,以达到造型高度准确的目的。从这一点看,中西方绘画应该拉开必要的差距。因为他们是科学,我们是哲学。我们思考的是人文的法则,他们思考的是大自然的法则。
西洋画对造型、明暗的重视是源自古希腊,而中国画,在汉唐以前也为形似而努力,但是在汉代之后儒家思想的兴盛,天人观念的普及,中国人对形似的追求并没有那么执著,所以“六法”之首便是“气韵生动”。但是反过来说,极其具象与抽象一样都没有意义。
《新民周刊》:“摹古”,指的是在技法上、形式上绝对遵循唐宋古典法则。而“变体”则意在摹古,旨在融会。你在创作过程中,是如何处理好“摹古”与“变体”之间的关系的?
刘亨:很多人排斥临摹,认为模仿得再好,也好不过原版。我不这么认为,对传统的、优秀的、经典的作品加以临摹,并且要临摹得惟妙惟肖,越像越好,只有这样,自己在寻求变化的时候才能变得自然。目前社会的民族文化认识其实有点偏差,总觉得传统的就是腐朽的,舶来的就是优秀的,其实不然,我觉得我们的传统艺术、文化等等,都有非常优秀的精神瑰宝。所以我在技法上、形式上,严格遵循唐宋古典法则,意在摹古,旨在融汇。
我觉得,从“摹”到“变”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先学习好程式,掌握表现客观的种种方法,再结合实际的造化,才可以产生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在我看来,经典的技法是一种绘画方法,宋元之后的皴法、点苔、章法、程式都是需要认真研究与学习的,这之后等真正站在造化面前,才可能总结归纳变成自己的东西,形成自己的美,新的美意。
因此,只有“摹”了之后,才能有自己的方法,感受到自己的美意。现代人对古人经典方法的验证,发现了山川的美,也发现了新的美意。这其实就是在临摹的过程中进行变体,并逐步推进历史,不断增加新的内容。这种过程性、动态性就表现在对“新”的吸收与接受方面,并不是外国的就要排斥,我们的前辈很早就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洋为中用”等等,问题是,怎样为我所用呢?我们的习大大有句话说得好:“智者求同,愚者求异。”“求同存异”,“君子以和而不同,小人以同而不和”,所以我们在绘画创作的时候千万不能为异而异,而是在宋元的绘画构架与笔墨语言的标准下,寻找内外的合力。这也正是我的艺术追求。
《新民周刊》:绘画自古以来就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教化意义。可以说,你的绘画正是秉承了前辈艺术精神,不仅向读者奉献精彩的艺术作品,更将自己的绘画艺术,放之社会,拥有更大的价值。难怪有人评价道:“刘亨的绘画艺术观朴实而不失其追求的崇高。充实为美的传统观念正是其作品的最大特质。刘亨不但秉承传统艺术法则,更对中国古代艺术大师们的思考、品德、情操研究和学习。所以传统中的技法变幻所表现的精神内核却惊人地相同一致。这种一致性正是历史的价值、艺术的价值、全人类的价值。”
刘亨:过誉了。对我而言,最为感动和铭记在心的一句话,就是同乡已故大师程十发老的那句话:“我作品的母亲是我们伟大的生活,有了生活,创造了比生活更完善的作品,其目的正是奉献给生活——我们伟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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