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海上花,城市精神的花
阅读提示:“海上花”系列主要是对上海城市气质的艺术表达,将多面的上海个性以其独特的思考和手段加以表现。
记者|王悦阳
秋韵初起,风吹叶黄。城市在经历了一年的热闹与繁华之后,渐渐转向沉淀与静思。在这样一个回顾与远望相交替的时节,上海当代艺术馆和亚太交流与合作基金会共同筹备和呈现了一场精彩的视觉盛宴:“海上花——李磊艺术展”。这是著名抽象艺术家李磊国际巡展的第一站,展览由美国亚洲协会博物馆馆长招颖思博士出任策展人,力求将中国的当代艺术以新的视角推向世界。
说起李磊,众所周知他是中国当代抽象绘画的代表性艺术家之一,开创了“诗性抽象”这一绘画概念,并在数十年的创作过程中不断探索和实验。抽象艺术大师康定斯基曾经说过:“客观物象并非绘画所必需。”抽象艺术放弃了对外在物象的依赖,而真正倚靠于内心。因此,抽象艺术家需要更丰富的心灵感受力,和更强大的精神意志。李磊的抽象绘画,其最为显著的特点在于实现了中国文化精神与当代艺术形式之间的融合,在发挥西方现代绘画视觉语言魅力的同时,融入中国文化的深蕴。李磊的作品,乍看之下是西方现代主义的抽象艺术,探索着色调、肌理之间的关系与意味,对色场和线条于平面空间中的无意识化自由流动进行着实验。但深入观察,却不难发现,他作品的骨子里渗透的却是中国文化的山水意境和古典情怀。在丙烯、油画布和现代艺术的形色之间,处处可见水墨的意蕴和玄妙,中国书法的飘逸率性,还有属于东方的空灵禅意。
李磊在抽象绘画方面孜孜不倦的实验和突破,令人赞赏,而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在艺术之出世与入世之间所做的尝试和努力;平衡着公共的审美认同与自我修行间微妙的关系,以及从主观自我的极端退出,去坐实于一个更为博大幽深的人文语境和现实生活。李磊在绘画中对自我的诗性修行,正蓬勃充沛地满溢出画布之外,不仅使自己的生命体验得以升华,更促进观众们从灵魂深处生发出自我反省、自我解放、自我救赎的意愿。
本次“海上花——李磊艺术展”是李磊至今为止最大型的一次个展,李磊在这次展览中不仅展出了他多个系列的绘画作品,并首次将绘画语言突破二维平面,进入三维空间,大胆尝试装置及影像创作。艺术家将展览本身做成一件装置作品,使每一个观众步入展馆时便能沉浸在作品的艺术氛围中,通过绘画﹑装置﹑影像等多种形式演绎抽象元素的变幻,折射出城市人生的激昂﹑喧嚣﹑纠结﹑糜烂和沉思。在24个可由观众推动旋转的透明抽象艺术体同时陈列,更加立体化地呈现“海上花”璀璨与迷茫相交织的气质,在纵横交错的色条中,如诗般的语境跃然画布上,在艺术馆的空间里,架构出如交响乐般的视觉律动。
“海上花SHANGHAI FLOWER”一词是都市生活在艺术家画笔间的凝聚,发掘出隐匿于都市纷繁表象后面的绚烂,使艺术与现实生活发生一种创造性的联系。展览集中了李磊近年来创作的关于上海城市人文的抽象艺术作品,将多面的上海个性以及独特的思考和手段加以表现。上海的花并不是真实的花,而是上海这座城市所呈现出的一种精神气质。诚如龚明光馆长所说的那样:“上海本没有山水,钢铁森林花草稀疏。但我们希望藉由这次“海上花 —— 李磊艺术展”,邀请观众们,展开一次向自我内心的深入探寻,重返精神之乡,寻觅那寂静开放的灵魂之花。”
何谓“海上花”
《新民周刊》:晚清松江才子、曾主《申报》笔政的韩子云,在光绪十九年(1893)开始发表题为《海上花》的长篇小说,民国十一年(1922)由上海清华书局重排出版,被鲁迅誉为“震耸世间耳目”、胡适称为“海上奇书”和“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的长篇小说,描述的是清末“海上名流之雅集,至描写他人之征逐,挥霍,及互相欺谩之状”。
从发表《海上花》的1893年算起,至今已过去了漫长的120多年,今天您又创作了同样题为《海上花》的抽象绘画系列作品。恰如艺术评论家龚云表先生所说的那样:“尽管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时代已历经更迭,昔日的轿子、马车和煤油灯已被如今的磁悬浮列车、地铁、电视塔和摩天高楼所取代,但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依旧。于是,李磊的目光掠过一个多世纪的时空,用他迥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抽象绘画语言,表现出与小说《海上花》相同的意境。他用画笔描述的《海上花》让人联想起小说中所那些花朵的情景……李磊以其绚丽多姿的色彩魔杖,点化出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的声光化电,充满着耳迷五音、目眩七色的感官刺激,但在画面的背后,却预示着那些花朵的无根和沉沦汩没。”
李磊:“海上花”是我从2007年开始做的一个创作课题,主要通过视觉艺术讨论城市人类的生存问题和情感问题。当城市使我们的时候越来越丰富、越来越便捷的时候,也让我们越来越憋屈、越来越脆弱。这是一个身体在华丽的外衣下不断腐烂的故事;这是一个思想在美好生活中不断异化的故事;这是一个灵魂在窒息的色彩中寻求升华的故事。我和策展人开玩笑说:“60年前美国伟大写实画家安德鲁·怀斯说自己是抽象艺术家,今天我要说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艺术家,甚至是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家。”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创作了一系列与禅有关的花朵,有精神内容的图像。这些绘画没有名字,它们探索了自然的核心。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思考,也许有另一种思考方式,特别是在我们周围世界如此飞快变化的时刻。我总是试图创作一种艺术,能够对我们在社会上所见到的矛盾冲突有所反映。我在绘画中运用了丰富的色彩,有力的运动。我希望塑造出一个转折点。例如说,花朵盛开到极致之时,也是它凋零之始。在我眼里,盛开的状态既是终结,也是另一个开始。这一个系列的作品也可以称为“纽约花”或者“伦敦花”。但既然它们是在上海创作的,因此就叫“海上花”。
《新民周刊》:“海上花”所传递出的精神实质是什么呢?
李磊:“海上花”系列主要是对上海城市气质的艺术表达,将多面的上海个性以其独特的思考和手段加以表现。我觉得,上海这座城市是开放的、包容的、创新的、高贵的…… 所谓的“高贵”,不是说有钱、有地位,而是在于所想的问题高于一般人所想的,是人的思想品质和行为方式的“高”。
上海是中国近代化进程最先进的地区,因而其所呈现出的人文气质在我的抽象艺术中被给予了充分的表达。“海上花”译成“Shanghai Flower”意思是“上海的花”,上海的花并不是真实的花,而是上海这座城市所呈现出的一种精神气质。其中有积极的方面,比如她的激情澎湃、进退得体,也不能忽略消极的方面,她同样有自己的困惑和迷茫。无论好坏,这些都是上海这片陆地所闪烁出的光芒,这就是我想要抓的东西。
我是个研究型的艺术家,我不仅研究怎么画画,我更要研究什么样看世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生活在都市里,我们逃不脱生活空间给我们的影响。我的研究基本上有三个指向,一是视觉的形而上,“禅”是一个路径;二是自然人文,可以归纳为“诗性的抽象”;三是城市生存批判,即“海上花”系列。时至今日,“海上花”依然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谈的是生命的本质和现象,多么有意思呀!
《新民周刊》:您长期生活、工作在上海,不仅是这座城市抽象绘画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还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美术馆的负责人之一。而您的绘画作品又在探讨、表现着这座城市的精神面貌,那么,您觉得上海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
李磊:上海是革命的城市,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取得过独特的成就。上海是厚重的城市,你要在上海生活365天以上就会有深切的感受。上海是成熟的城市,她保障市民有安全、有品质的生活。上海是自律的城市,因为自律而失去了大部分活力。
什么是“抽象”
《新民周刊》:说起抽象艺术,很多人会表示“不理解、看不懂”。作为抽象艺术家,您是如何认识抽象艺术的呢?
李磊:抽象艺术是一门世界性语言,是人类观察世界、表达世界的一种语言,这实际上在人类童年就形成了,这正是抽象的第一个层次。当我们在不能深入本质地去把握世界的时候,往往就会像儿童那样思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朦胧的、概括的、直觉的现象,而要表达这种现象往往会使用最简单的办法,比如岩画,不管是欧洲、非洲、大洋洲,还是中国的岩画遗迹都可以看到,人类早期文明的印记都是用非常概括的图像完成的。抽象本身也是一种概括,这个与人类的童年思维相似。
第二个层次则是在人类在经过蒙昧时期、经过对具体事物的探索时期之后产生,当人们开始需要一种精神的提炼,这就进入到另一个时期,也就是抽出现象看本质的哲学和理性思维时期。这时候人类又一次回到抽象中,呈现出完全不同于童年期蒙昧抽象的表达,开始把情感、思维、对世界的认识用一种概括、归纳的形式表现出来,比如中国的书法。
抽象作为一种艺术表达,实际上在人类文明中从古到今一直是有的,但作为艺术流派和形成艺术方法的总结,却是在20世纪初,由西方艺术家归纳而成的艺术样式,像康定斯基在《论艺术的精神》中,第一次对抽象这个概念进行了理性思维和表达,同时他进行的艺术创作,开启了人类将抽象作为独立的视觉艺术表达的门径。
总而言之,抽象艺术不分古今中外,它是人类共同的思想艺术表达方式。
《新民周刊》:正像您所说的那样,在中国古代,抽象艺术就作为一种审美形态存在着,无论是“不似之似”,还是高度形象化又具有笔墨趣味的书法艺术等等,无不体现出形象与抽象之间的辩证关系。恰如您所说的那样:“中国文化游理解抽象的捷径。”
李磊: 是的。中国文化有其自己的思想方法和表现方法,对于抽象的把握,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首先,中国的图像思维更加侧重于感性思维,包括表达式。看问题看大不计小节,这是中国人的哲学与抽象的精神是相吻合的。《楚辞》、《庄子》中的艺术表述尤为突出,尤其是《逍遥游》中的自由想象、浪漫精神和语言表达都具有很强的抽象性。通过“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一句话就交代了鲲鹏飞翔时的恢宏,描述中忽略细节,突出的是豪迈精神和气度。再说书法,尤其是草书,完全表达的是抽象艺术的精神,怀素、王博、傅山的书法不仅是书写,而是情之所至,气之所达,以线条来体现宇宙万物内在的生命规律以及波澜,这是人类特别伟大的视觉文化财富。文人画把笔墨推到了极致,而笔墨实际上就是一种抽象方式,把文人心中的雍容、开阔、平和、大度的人文追求浸淫在笔墨的表达中。但是,作为西方概念中发生的抽象艺术来说,中国的抽象绘画严格说来应该追溯到上世纪30年代才刚刚萌芽伊始,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变得生机勃勃,逐渐表现出艺术上的中国特色,形成了中国抽象艺术自己的语言,在继承了传统文化精神的财富的同时,也汲取了西方抽象艺术的方法和思想。因此,得天独厚的中国抽象如今已是世界抽象重要且有特色的一支。
《新民周刊》:您怎样看待和评价中国当代抽象艺术在世界艺术中的定位?
李磊:中国艺术中的抽象,有几种不同的思考方式。思考和诠释的方法论,表达的方法论,如何展示中国的抽象艺术,表达的地域、方法的不同。某种程度上,中国的抽象艺术和其他国家并无二致。在我看来,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这些大师是在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进行思考。但抽象并不仅限于艺术领域,同样也在建筑领域有所反映。例如说,中国北京的紫禁城台阶都是九的倍数,这就是一种抽象的思想。抽象的绘画背后也有内容。另外,就是关于方法论的,抽象表达背后的思想。不同地区也有不同的抽象。这并不重要。抽象艺术在中国艺术史上处在相对较低的位置。这和中国的教育水平相对较低有关。在中国,理解抽象艺术的人有限。也许全世界都有这样的状况,但在中国尤为明显。
如何是“诗意的抽象”
《新民周刊》:几十年艺术探索走下来,从外人眼中来看,您的作品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从原先的黑、灰、青系列走向了后来的绚烂多姿,在这次“海上花”展览上更是不难发现,近年来您的色彩运用得愈加丰富绚丽了。但总结下来,可以看出其精神实质是统一的,就是在古老的中华文化中找寻能够表达当今社会精神价值的元素,因此即使抽象,您的色彩运用、笔触等还是借鉴了诸如书法用笔、水墨淋漓等诸多形式的。可以说,画面一直在变,但精神追求不变,您是用自己的作品在诠释当今时代的文人气度和诗性表达的。
李磊:的确。我的抽象艺术作为中国抽象艺术的表达始终离不开三个重要原则:“气韵沉雄、温润敦厚、艳而不妖”。这三个理念实际上也是中国传统世界观的一种具体表达,这与中国人世界观讲究“和谐”、“中庸”、还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的作品要体现几个原则。第一是对立的统一,我用强烈对比的颜色,通过点线面线条节奏的铺成和布局,最后统一在同一个画面里,变得非常和谐。我想表达我们可以有不同观念,但可以互相尊重、融合。无论是人或物,都逃离不开这个哲学命题。
第二则是突出诗性表达。在我很多作品中,诗性表达都显示出一种文人思维的境界。比《子夜听蝉》表现的就是一种中国文人有趣的境界,作品设定了一个半夜一个人在听蝉鸣的场景,看似平淡背后却深刻反思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究竟是蝉在叫,还是我的心在鸣;同时又有人自身的反省:我听的是蝉鸣,还是听自己的心?这是一个绝妙的哲学命题和生命命题,它悲天悯人又自我反省。《海上花》更多的是对于人与社会的撞击、矛盾、 隐忍、融合。在耀眼的繁华与喧嚣背后隐藏着多少糜烂、落寞、无助、无奈。
第三是生命的直观体验(流淌)。上述两个特点并不是基于一种理论性的概念,而是基于我自身的感受。生命所经历的、生活、工作、朋友、读书给我的体验,在我的思想和情感中发酵以后所蒸馏出的一滴浓酒。
《新民周刊》:抽象画在中国的蓬勃兴起,还是改革开放后至今的短短几十年中的事情。时至今日,真正能理解并对抽象艺术拥有敏锐感觉的观众还并不是很多。您就曾经对我感叹过,抽象画家如何向观众解释得清楚抽象画的含义?
李磊:正因为艺术创作是我认识世界、表达意见的一个方法和途径,所以30多年来我的创作一直在变。我的思想在变,研究的问题在变,我的创作自然也要变。
但说实话,我最恨有人问我画的是什么意思,听到这话我恨不得上去抽他。但是每次我还是谦卑地试图去解释我的画,结果是没有一次令人满意。于是我更想抽提问的家伙,哈哈哈。我不是说我不应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气愤的是有些人自己不做基本的学习和准备,问出的问题好像艺术家欠了他一千万人民币。
我的艺术是生命的直观体现,生命在活动,我的艺术自然也在活动。我的艺术是我生命活动的记录,是一条不可回头的河流,因为河水流过去了才显得弥足珍贵。
我的艺术特点应该由观众自己去看。(文中图片均为李磊《海上花》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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