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电话(上)
张 生
关于近年来流行的钓鱼电话,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作为学者的蔡明也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对其进行分析。不过,他的分析不是告诉大家应该如何识别这类电话以保护自己,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解读。比如,有关钓鱼电话流传最广的一则传闻就是,你只要接听了对方的电话,你的电话费就会被对方神奇地“吸走”。这很像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那种奇妙的功夫,据说练成这种绝技的人只要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就可将其身上多年积蓄的功力吸走。蔡明指出,若从中国传统的房中术和弗洛伊德的理论来看,这不过是我们现代社会中的男性对于日益独立和强大的女性的某种恐惧的反映。还有一种更加离奇的说法就是你只要接到对方的电话,他让你干什么你就会干什么。这原理和通过网络远程控制一台电脑没什么差别。蔡明指出,这同样也是一种恐惧的表现,恐惧的对象就是那些时时刻刻在背地里控制着我们的黑暗势力,如某种观念,某个组织,某种技术等。当然,他的这些见解只是一家之言,不仅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就是他自己,也没把它当回事。这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这天下午,是蔡明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堂课。他正准备上课,放在讲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拿起来,电话就断了。他忙把手机的振铃声换成了静音,重新放在了讲台上。今天他是给那些理工科的大学生上大学语文,讲的是庄子的《逍遥游》。但是,尽管他声嘶力竭,也没几个学生真的在听。坐在教室里的七八十个学生有的在发呆,有的在玩手机,还有的则是在埋头做高等数学的习题或者在描建筑渲染图。而没过多久,那几个刚开始似乎还在认真听他讲课的学生,也打起盹来,进入梦境之中。不过,他并没有为此而生气,因为有时候他也弄不清自己现在是生活在梦境还是当下这个所谓的现实中。
下课铃响起后,学生们立即闹哄哄地离开了教室,蔡明拿起手机看了看刚才那个未接来电,号码很陌生,他想也没想就删掉了这个号码。因为,这种响一下就挂掉的钓鱼电话他这段时间已经接到很多次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把教案装进背包,拿起手机离开了空空荡荡的教室。这两节课,虽然学生没怎么听,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讲了九十分钟,而且,有观点,有论证,还有逻辑。这很不容易,因为这和一个人在梦里自言自语没有什么区别。他沿着走廊向另一头的出口走去。铃声再次响起,就像一阵龙卷风刮过,之前被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塞满了的走廊一下子安静下来。而这幢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苏联式的红砖教学楼的走廊本来就很长,现在似乎变得更加漫长,也更加幽深了。他加快脚步,就像是努力摆脱一个长长的梦魇一样,从这条长长的走廊里走了出来。
虽然还是初春,可下午三点多钟的太阳却明亮而温暖,不像秋天的这个时候,阳光依然明亮却带着一丝凉意。刚才,蔡明还对自己究竟是置身于现实还是梦境中疑惑不已,但此刻,他却突然间觉得自己正逐渐从梦境回到现实之中。阳光下,路边的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树皮正在开裂和剥落,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树干,枝头的树叶的颜色也正在变浅变黄。不时有学生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他走到自己下课后常去的那家校园里的咖啡馆,在临河的露天咖啡座上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然后他向服务员招了招手,要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
这是蔡明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他靠在木质连椅的椅背上,边喝咖啡边看着那些从之字形的木桥上走过来的人,惬意地消磨着这段闲暇的时光。当然,作为一个至今仍保持单身的三十多岁的男青年,他主要欣赏的还是从这个桥上走过来的漂亮的姑娘。因为这里紧挨着留学生楼,有不少漂亮的外国姑娘也在这里出没,所以,他一直觉得这里是本校也是上海的大学里最值得一坐的咖啡馆。而他之所以还愿意在这所知音难觅的理工科大学里教书,就是为了能够堂而皇之地在这里喝喝咖啡。他甚至认为,这里的迷人之处几乎可以与前些年有“亚洲第一弯”之称的延安高架外滩路段相比。有一次,他乘出租车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黄浦江两岸的辉煌的灯火,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摄人心魄,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冲动,很想抓过司机的方向盘驾车向那片灯火中冲去。还好后来这段高架拆除了,不然,他真有可能在什么时候开着车冲进那片神奇的无以言喻的灯火中去。
可就在蔡明边晒着太阳边看着桥上走来的行人时,他放在木质咖啡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立即把手机抓在了手里,可当他喂了一声开始接听时,电话却又断了。他看了一下这个电话号码,也是个陌生的号码。他觉得很奇怪,今天居然会接到这么多钓鱼电话。而且,这个号码好像就是他上课前接到的那个电话。虽然他刚才只是看了一眼就删掉了那个号码,但还是有点印象。他马上又觉得有点不对,因为同一个钓鱼电话很少会连续打给同一个人。而他这个手机连同号码都是前些天一个广告公司的朋友送的,很有可能,这个号码是以前别人用过的,所以才会有陌生人不停地打他的电话。不过,为了下次再接到这个电话时不糊涂,他索性起了个“钓鱼电话”的名字把它存了起来。然后,他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掉,拿起外套和手机,背起包,向自己的单身宿舍走去。
奇怪的是,自从蔡明把这个电话命名为“钓鱼电话”后,对方就像知道了一样,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再来电。而就在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时,这个钓鱼电话又开始活动了。那天下午,他在南京路办完事后乘地铁回去,正随着列车的摇晃抓着扶手发呆,忽然收到了这个钓鱼电话发来的一条短信:“这几天天气变化比较剧烈,小心感冒。别忘了春捂秋冻,不要急着脱冬衣喔。”看到这个短信,蔡明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这天的天气确实很热,刚才在南京路他走得满头大汗,就把厚厚的绒线套头衫脱了下来,只穿一件圆领衫进了地铁。上海的春天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前几天还像冬天一样阴雨连绵冷得人直哆嗦,可转眼太阳一出来就像夏天一样热得人直吐舌头。但他惊讶的并不是上海短暂多变的春天,而是为何恰恰在他脱掉外套的时候收到这样的短信。蔡明想总不至于这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吧,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乘客。这个时间还不是高峰期,地铁车厢里也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也像他一样站着。他们有的在玩游戏机,有的抓着放在膝盖上的包,有的在座位上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还有的呆呆地看着外边是一片黑暗的车窗,好像只有旁边的一个正在玩手机的长发女孩有点嫌疑。她戴着今年时髦的没有镜片的黑色塑料框眼镜,似乎正透过那副没有镜片的眼镜在看着自己,蔡明有些紧张,忙把脸扭开了。他想了想,那条短信要真是这个女孩发的也太不可思议了。他把手机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然后把进地铁前脱下的套头衫重又穿上。可直到他从地铁里出来,也没再收到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他也注意到,那个戴假眼镜的女孩,一直在玩手里的手机,根本就没看过他一眼。
从地铁站里出来时,蔡明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乘电梯上去,而是从一级一级的台阶上走了上去。他猜自己之所以在今天突然收到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很可能是那个家伙心血来潮,或者是触景生情所致。至于他对地铁里碰到的那个戴假眼镜的女孩的怀疑,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再巧,也不可能巧到这种随心所欲的程度。换句话讲,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如果人都能想到,那就不再是巧合了。但那个女孩还真的给她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到了后来,他只要一收到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就会很自然地想到她的假眼镜。
因为没过几天,他就又收到了同样来自这个钓鱼电话的短信。那天晚上,他本来是想看一个作家最近推出的新小说的。这部小说媒体炒作得很厉害,很多有名的评论家也都对其赞不绝口,甚至有人说他的这部作品就是中国的“人间喜剧”。尽管这种说法狗屁不通,可是他早已适应了,现在的评论家只要有钱什么样的话都敢说,把这个作家恭维为中国的巴尔扎克根本不算什么。就在前些天,他还看到一个常以当代鲁迅自命的评论家秀了一下自己的厚脸皮,他竟然半通不通地引用《诗经》古雅的诗句来吹捧某流行女作家写的流行小说,这后面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自然可想而知。当然,现在的作家脸皮的厚度也非常可观,比如这位被评论家称为写出了中国的“人间喜剧”的作家就认为,他的小说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巴尔扎克。在看这部小说之前,蔡明还对这个说法有些将信将疑,可看过开头后,他就基本赞同这个作家的观点了。因为这部小说一开头就写一个男人捧着一个女人白白的屁股在那里看来看去,可好几页过去后,这小子还在那里看来看去,但他却又不是个医生。这让蔡明很恼火,毫无疑问,巴尔扎克是不可能写出这样既无节操也不符合叙事伦理的情节的。蔡明开始还很怀疑这个作家正处于性饥渴状态,可看到后来,他才明白过来,这家伙是个性无能。这让他大大倒了胃口。
坦率地讲,这种小说要是搁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种计划经济时代,可能会风靡一时。因为,当时不管是现实生活还是文学艺术中的性的生产和消费都被国家严格控制,所以严重稀缺,但自从这些年国家进入商品经济时代后,性的供应不仅不是个问题,而且早就过剩了。不说别的,《金瓶梅》在八十年代要处级干部才能买到,现在随便哪个人在地摊上都可以买到,网上就更不用说了,就连人肉版的也能看到。可那些作家不仅视而不见,还在津津有味地写这种东西,除了让人厌倦外,就不免让人对他们的心理是否健康打个问号了。不过,他转念一想,作家如果心理正常,可能也写不出东西了。但作家可以不正常,他却不想不正常。于是,他立即把这本书扔到了一边,打开电脑上了网。他先看了看新闻,然后又到微博上看了看。这几天,他为了赶写一篇文章,没怎么上微博,对上面新出现的一些流行语不禁感到有些陌生。比如,他忽然看到有好多人都喜欢用“次奥”这个词,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查了一下。原来,这两个字是“操”的拼音的分读,因为“操”这个词是个敏感词,直接发送会被过滤掉,所以,大家就把“操”分解成了“次奥”。就在他对网民的智慧感叹不已的时候,他再次收到了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
尽管蔡明已经有所准备,可这个短信还是让他有点吃惊,因为短信的内容是建议他早点休息,不要熬夜。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深夜12点多了。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可问题是这个人怎么知道他在熬夜呢?他抬头看了看窗子外面的那棵桂花树和从树叶里透出的几点路灯的灯光,又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上的短信,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响动,他顿时紧张起来,忙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假装盯着电脑看,连头也不敢动了。过了一会,他终于听到了从树丛中传来的几声猫叫,这才放下心来。他听到的响动应该就是这只猫弄出来的。这几年来,不知道为什么,校园里充满了被人弃养的野猫,它们成群结队在校园里游荡,休憩,就好像它们才是这座大学的主人。只是,他不知道刚才是什么东西惊动了这只野猫。当然,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想知道。他觉得,就像上次那条让他不要随便脱衣服的短信一样,今天这条短信也只是一种巧合。
但蔡明可能还是受到了刺激,入睡后他做了个梦,可是他并没有梦见任何一只他在校园里见到过的野猫,而是梦见了那天他在地铁里看到的那个戴无镜片眼镜的姑娘。甚至,蔡明醒来后还能很清晰地回忆起她的面容,虽然她的面容有点模糊,也看不清她的眼镜框背后的眼睛,但蔡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而梦里的她和那天自己在地铁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从此以后,蔡明就再也无法忘记这个姑娘了,因为那个钓鱼电话发来的短信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而他每次收到短信,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姑娘,他甚至认为,就是她发的这些短信。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蔡明却不是很清楚。当天气变化收到要他防暑降温的短信时,他会以为这个姑娘是个天气预报员,当节假日交通拥堵收到要他注意避让的短信时,他又觉得这个姑娘是个交通警察,当周末收到哪家饭店好吃的短信时,他干脆不假思索地把这个姑娘想象成了一个美食家。其实,这个姑娘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她似乎始终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准确地说是始终在关心着他的生活和身体是否健康,让他保持良好的生活作息习惯,良好的饮食习惯等。可让人困惑的是,这个姑娘从来没有让他答复自己的短信,更没有给他打过任何一个电话。而他也始终没有回她的短信或打她的电话。(下篇待续)
※版权作品,未经新民周刊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