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继先:南腔北调,书画人生
阅读提示:“我特别崇尚自然,我这个年纪,不再是追求名利的时候了,因此特别放松,我每天上午画画,画自己想画的画,很开心,满足。”
记者|王悦阳
走进古稀之年的海上花鸟画大家龚继先先生画室“半闲草堂”,顿感满目清新。四壁张挂的是前辈大师谢稚柳、唐云等题写给他的对联,而墙上贴着刚完成的一幅幅花鸟佳作,则带给人赏心悦目之感。水墨清新,指墨清雅,工笔细腻,小品灵动……这些作品讲气韵、讲意境、讲章法、讲格调、讲笔墨,严谨中透着灵气,成熟中不乏洒脱,在继承和发展传统的同时,将文人气息嫁接时代精神,颇具一格。在他的大画案上,则堆满了毛笔、书籍、卷轴等,却丝毫不乱。一杯清茶,一根香烟,在冬日的上海,龚老师的画室显得格外儒雅温馨。
熟悉龚继先的人都知道,老先生特别擅长水墨大写意花鸟画,他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先后师从著名画家李苦禅、李可染、叶浅予、王雪涛、郭味蕖、田世光诸先生,早年打下了扎实的笔墨基础。1963年毕业分配到上海工作后,又得著名画家谢稚柳、唐云、陆俨少、陈佩秋等先生指导,笔墨修炼之余,研究古代书画鉴定,过目国内公私收藏晋唐以来书画真迹近万件,对中国画有系统的研究和较高的鉴赏能力,并对中国美术史论有深入研究,曾历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美编、副总编辑、总编辑,并长期主编《艺苑掇英》丛刊,通过图版和文字,系统介绍海内外公私藏家的中国古代字画精品,在美术界产生重大影响。然而,无论头衔有多大,资历有多深,龚继先始终保持着淳朴的艺术家本色,出生于北京的他至今不改一口纯正的“京片儿”,偶尔夹杂着几句上海话,则证明了自己生命中三分之二的时光,在上海这座城市度过,恰如龚先生自己所评述的那样——“南北结合、南腔北调”。
“我的作品没有什么鸿篇巨制,只是随心所欲,画点小玩意儿,自觉十分开心,仅此而已”,说起自己的花鸟画艺术,龚继先微笑着说道,“我坚信花鸟画‘能自娱,方能娱人’的道理。在不断研究古今名家及当代同道的长处时,不与人争高下,兴之所至,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一天春色可以寄于数点桃花,二三水鸟启示着自然的无限生机,在一花一鸟中,我们可以有无穷发现。艺无止境,过去的就过去了,至于以后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不去想它。我把创作过程当成一种磨练和一种享受。”
学画与做人
《新民周刊》:龚老师今年已是76岁高龄了,可每次来画室看望您,都能见到您伏案创作、孜孜不倦的身影。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酷暑天来拜访,您竟然不顾高温,神定气闲,在细笔临摹宋人绢本《白鹰图》,那般认真执著,真令我感动不已。
龚继先:哪里!我这是想到哪儿就画到哪儿。白鹰是临摹,虽然我这个岁数了,但我还是要临摹。为什么?白鹰我们古人有很多不同的画法,有的是勾线填色的,有的是不勾线的,表现方法各不相同。办法很多,我就想试一试,都画画看,这样也就多一点儿认识。所以,我画白鹰,就是学不同的方法,学习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虽然我七十多岁了,所剩的时间不多,但还是要学习。
《新民周刊》:从一幅画的创作态度就可看出您始终不曾停止对艺术的追求。回想起当年,您从少年时代起就孜孜不倦地浸淫在古书名画里,且博览群书,从画史到画论,从老庄哲学到现代美学,从陶瓷艺术到紫砂茶具,从古典音乐到京剧、话剧,无不涉及。那么您又是如何考入中央美院国画系的呢?
龚继先:我画画不是受家庭影响,但我们家住在故宫边上,常常有机会去看,去临摹故宫展出的藏画。初中没毕业我就想拜师,但家里不同意,父母觉得要画画先要读好书。于是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总算可以去考美院了。我当时交的作品就是自己的一幅写生,后来就取了。
进了美院,如鱼得水,学习也更系统了。当时教画山水和写生的是李可染老师,花鸟画老师则是李苦禅、郭味蕖、俞致贞、田世光等先生,教人物画和素描的是蒋兆和老师,刘凌沧老师则负责古代书画临摹,等等。当时我们一进去不分科,都要学,除了书画,古代哲学、美学、诗词、戏曲、交响乐,我都接触,都喜欢。这些学习内容都是当时的系主任叶浅予先生制定的,我至今非常感激他。叶先生一直希望我们广泛地吸收,因此除了学校里的老师,他还常常请校外的老师,比如杭州的潘天寿先生,山东的于希宁先生等等都来上课。
因此我们当年学画,绝不囿于一家一派,比如王雪涛先生,他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但我觉得他的小写意花鸟画得特别好,李苦禅先生就亲自写了推荐信,我们就每礼拜都去跟着雪涛先生,学了整整两年。
再加上当时故宫展出的很多历代经典作品,我们凭校徽进去很自由,不花钱,还可以当场临摹。因此临摹的习惯我一直延续到现在,一旦看到好东西,就有临摹的冲动。你所看到的《白鹰图》就是其中之一。
《新民周刊》:这群艺术史上享有大名的老先生们之所以互相尊重,开门教学,且丝毫没有门户之见,在我看来目的只有一个,要为学生们打下坚实的中国画笔墨基础。
龚继先:的确。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觉得,哪怕整个求学时期、四五年的时间都用来打基础,你也一点儿不吃亏。但是,规矩并不是束缚你创作的框框。所以李可染先生曾说,谁能在最严格的规律底下,求得最大的自由,这就是大师。比如说诗词格律,非常严格,可是李白、杜甫、苏轼写出来非常自由,似乎毫无框架,这才成其为艺术。所以画画创作,我就是遵循这样一个过程,学得多了,广泛了,自己的性格、修养、经历、趣味、品位,也就会在作品中逐步体现出来,就有了个人面貌。
《新民周刊》:您是在何时确定以花鸟画作为您从艺主攻方向的?
龚继先:我们是在大学三年级以后分的科,我自己选择了花鸟画。一个是因为我从小喜欢花鸟画,当初我考美院所交的作品就是花卉写生,因此很有感情。另外,我觉得中国画无论山水、花鸟、人物,都是一个原则,缘物寄情,是通过描绘的物体来表现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认识。齐白石有一方印章:“草木未必无情”,所以我觉得我自己适合画花鸟,通过花鸟也可以表现人的思想、感情。
《新民周刊》:在您从艺50周年的画展上,我曾见过一组您求学时画的花卉写生稿,造型精准,用笔、线条都十分讲究,可见您当年是下了很多功夫的。
龚继先:这就与画人物画要学会画人体一样,结构必须掌握。画花鸟特别要注意,写生时要讲结构。速写、写生的过程是认识的过程,认识之后,脑子里有这一形象,画理不能违背,但创作的过程,就是靠笔墨来表现的了。
记得以前黄胄老师来为我们示范,画完之后,叶浅予先生点评:“别看黄胄是在画案上画的,但画完挂起来一看,结构、比例绝对分毫不差。”这就是功夫,乍一看是小事,其实不是小事。再比如潘天寿先生给我们示范用笔,别看他画的大写意,但他落笔前考虑再三,一旦落笔,很稳健。这不是胡来,这是有道理的。画法是多种多样的,一朵牡丹花,从宋代画到现在,各人笔下的都不一样,因为修养、品位、水平不一样,所以说“画如其人”,一点儿都不错。
《新民周刊》:李苦禅先生是您的恩师。在漫长的求学岁月中,苦禅先生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龚继先:苦禅先生是山东人,性格直爽,知无不言。他给我们上第一节课,就是教我们做人。他教导我们“人品不好,画就没有格”。平时上课,他除了为我们边示范边讲解,课下还喜欢讲笑话,特别是他的恩师齐白石大师的许多趣闻轶事。我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其实老师所说的那些齐老的故事,还是在讲艺术道理,教我们怎么做人,教我们如何对待艺术的“真、善、美”。另外,他教导我们,中国画崇尚自然,因此画上斧凿、做作、人工的痕迹不要有,要“道法自然”。我受老师这一影响很大,所以我现在就特别崇尚自然,我这个年纪,不再是追求名利的时候了,因此特别放松,我每天上午画画,画自己想画的画,很开心,满足。下午我就不画了,散散步,看看书,有看不完的书。以前很多读过的书,现在再读,体会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一种反刍。
感悟写意精神
《新民周刊》:从中央美院毕业后,您服从分配来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几十年间,有机会过目书画藏品上万件,上至晋唐,下及近代,这一切都大大提升了您的眼力,也大大丰富了您的创作内涵。
龚继先:我到了上海人美社,就开始做编辑,虽然画画少了,但看的东西就太多了。特别是编辑《艺苑掇英》,国内外的私人收藏,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库房里的东西我都看了,那个收获是非常大的。还有就是接触到了一批上海的老先生们,比如谢稚柳先生,他家就在我们出版社后门,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他对我影响很大,很多选题就是和谢老聊天时商量出来的。还有朱屺瞻先生、唐云先生、程十发先生等等,对我画画帮助很大。
《新民周刊》:从京派到海派,您得以有机缘接触了南北诸多艺术大家。在您眼里,他们之间有什么相同与不同之处?
龚继先:我到了上海之后,水土变了,环境变了。但感觉无论南北,这些老先生都一样,特别厚道。我觉得凡是能成大家的,都厚道,没什么斤斤计较,这点对我影响很大。特别是谢老,为人热情,每次拜访完我走了,他都坚持亲自送我到门口,还要鞠个躬,他写给我的对联,都落款“继先吾兄”,真是老派得很。一本台湾出的《故宫名画三百种》,谢老一张一张翻给我看,帮我解释哪儿好哪儿不好,哪幅对,哪幅不对,真令我受益匪浅。我觉得我们这代和谢老、苦禅老他们比,差远了,人家肚子里的学问、修养,太高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好骄傲的,老老实实画,别去炒作,炒作早晚要破裂的,画家最后还是要靠画来说明问题。
《新民周刊》:说到您的花鸟画艺术,面目众多,手法多样,气格清新。在您看来,您的花鸟画艺术所追求的最大特点是什么?
龚继先:第一个是“简”,第二个是“静”,第三个是“厚”。“厚”也包括“拙”。章法上、笔墨上都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虚实相生的关系。我喜欢在空白上讲究虚实,大虚大实,以前我们学书法,苦禅先生就对我们说:“你们别老看着黑,你们要看着白”,当时我们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这个“虚”很重要,但是“虚”不一定都是白,笔墨里也有虚实,慢慢实践就理解了。比如写个“田”字,笔画里四个空档大小绝对是不一样的,如果一样大小,就是印刷体,写字画画,这个道理都是相同的。
《新民周刊》:您的画的确做到了虚实相生,因此所体现出来的气息也是儒雅敦厚的。
龚继先:说到“厚”,我们说画得墨厚,颜色厚,其实关键是用笔,而不是墨汁、颜色浓淡的问题。用笔要很自然,八大山人、吴昌硕的画都是这样,厚实。当初我们问苦禅先生,怎么算厚,他说你去看快下雨的乌云,基本色调差不多,反差不大,但看上去就很厚。而晴天的云彩,反差很大,但很薄,就没有厚度。古人所谓“用墨如油”,就是指笔墨的厚度,但它又是统一的,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你就要自己去追求、实践。
《新民周刊》:在图式创新盛行的当代中国画坛,对于笔墨的追求往往变得不再重要。而您的选择却恰恰相反,在花鸟大写意的领域内特别讲究笔墨的变化生发。为充分表现心中的笔墨之道,您更大量运用不同性能的纸张营造不同的笔墨效果,如用生纸所画《泼墨荷花》,行笔如风,截玉断金,墨色沉重苍润,极得吴昌硕“画气不画形”的金石意趣;而以浆纸所画《荷塘蛙鼓》,破墨如生,将烂漫华滋的意趣推向极致;而以熟纸所作《瓶莲》,则用破墨法借材质独有的透明感强化水墨的流动与渗化,大有青藤神韵。通过这些年的不断尝试,您是如何理解中国画的笔墨艺术的?
龚继先:记得以前王雪涛先生给我们讲课。他拿一本珂罗版的《名画大成》,翻到陈白阳的一幅画,问我们,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等我们说完了,他再开始分析,疏密、用笔、用墨,优点缺点,都一一分析给我们听。所以我们现在看画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我们看画,总体看气息,随后看笔墨。笔墨到底好在哪儿?其实中国画的用笔用墨,都是辩证的,方中带圆,圆中带方,枯中带湿,湿中带枯……我曾跋己画云:“人无骨则不立,线无骨则媚俗;人多肉则慵懒,线多肉则浮华。凡筋骨血肉齐备,则线含造化生机,左右逢源,无不适意,而生趣自在也。”中国画说到底就是辩证法,就是老子的太极图,阴阳对比,变化无穷。古今的中国画理论,多到足以堆满一个房间,但讲的道理就是这个,包括我们的戏曲、音乐、园林、诗词等等,在对比中和谐统一,都是求的这个道理。
我觉得,有笔墨处和无笔墨处,虚与实,皆是心灵与感情的载体,也是一幅作品的气韵、气息、意境、趣味所在,要做到不温不火。一幅画火气太大了,光讲气魄不讲笔墨,那就粗野得很,反之,一幅秀润的画也绝不能小家子气、娘娘腔,这都是辩证关系。所以,我看画、读画、画画,都是坚持这个原则,有这个原则,就可以无限地发挥了。
《新民周刊》:随着与南北大家的深入接触,他们的艺术精华,您都吸取与融入到自己的中国画创作中,将近一个甲子不断地探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风格。特别是您的指画,尤称精绝。指画艺术从清代初创至今已三百多年了,初期是高其佩等人作为文人相聚时的戏墨而已,后经潘天寿等大家多年探索发展,已从文人墨戏中脱颖出来,成为一门独立艺术。这其间不乏名家高手,然而能像您这样善于用水用墨,又恰到好处地在宣纸上用手指如同在琴键上潇洒演奏的,确实屈指可数。难怪谢稚柳先生评价道:“指画以清代高其佩最著称,以其描写五彩,无所不能。今继先以彩墨创为指画,乃与笔写者几不能辨,信为难能,尤非高其佩所能梦见也。”谢老所肯定的,恰恰是您的指画,画出了笔墨,甚至笔墨无法表现出来的效果,难得可贵。
龚继先:其实指墨有很多的局限性,一个,干枯,因为含水不多。第二个,线条拉起来支离破碎,统一不起来。怎么办?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你认识到它的缺点,就要克服它。还要注意一点,你画的是中国画,用手指、用水、用墨,达到笔墨的效果,甚至笔墨达不到的效果。这样,你的指墨就对了。如果就是哗众取宠,那么拿竹签、抹布都可以画,就失却了指墨和中国画的原则了。指墨的层次变化,甚至比用笔画的还要滋润,因为毛笔一笔下去,提上来了,水会吸走一部分,但用手,水分的控制就变得很微妙,可谓其乐无穷。
《新民周刊》:从北京来到了上海,一生笔墨耕耘成就了您今天的艺术。可是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您当年留在北京,那么现在苦禅老花鸟画派的掌门人一定非您莫属,那样您的名气、地位、画价也许会比现在更高。对此您怎样看?
龚继先:不能这么说。我从不后悔选择了上海。回想当初我来到这座城市,真的挺开心的,我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五箱书。到了上海,我也挺适应,在这几十年里,我曾经所喜欢的一些上海画家,都有缘接触了,还得到他们的照顾帮助,真好。当然,也有人向我提过,范曾是我师兄,崔如琢是我师弟,如今他们的画价都好几百万了……但我不求这些,在经济上我足够了,追求这些是无止境的。我追求的是开心,天天开心,我觉得,没有过多的奢望,就会开心,人活着还是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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