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大商海》
阅读提示:对于那样一个年代来说,无论是商海还是上海,都有着一份与生俱来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撰稿|方 军
大型原创话剧《大商海》,音谐“大上海”,剧名中便透着大叙事的雄心与格局。
走进剧场,映入眼帘的巨幅海报上醒目地站立着清一色的一排男性。如此的“男人戏”确有些不同于寻常,它常见于写战场或写黑道,而《大商海》却是一出在当今堪称热闹的上海话剧舞台上难得一见的关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沪商题材的作品,展现的是“商场”与“商道”。对于那样一个年代来说,无论是商海还是上海,都有着一份与生俱来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何谓“沪商”,与同样知名于全国的晋商、徽商等又有何不同?《大商海》的创作者认为,“上海商人是玲珑的,练达的,狡黠的,聪慧的。他们可以意气风发,可以斩钉截铁,可以冷若冰霜,可以热闹非凡。沪商留存了绅士最后的儒雅之美,我们却很少去探寻隐藏在风光背后不为人知的那颗商心”。
虽说商场如同于战场,但众所周知商戏却极其得难写,而难就难在以艺术化的形象在舞台上呈现出这样一片“商心”。
商道
《大商海》中开创老上海时尚生活风气之先的绒线店“源鸿昌”,其原型便是当年在沪上崛起的国内民族资产阶级的翘楚企业恒源祥,而此剧的创作也缘于2007年恒源祥的八十周年大庆。然而,虽有吴基民所著的史料价值极高的上海绒线大王的创业历程作为素材,却毕竟难以直接转化为舞台形象。在经历了首轮的创作之后,主创们都感到尚未真正触摸到那颗“商心”,这部戏也由此被搁置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时间通常是艺术作品最好的催化剂。如果该剧当时匆匆上马,它或许只是一部缺失了“商心”的企业戏或行业戏。而七年的等待与沉淀,终于使该剧在2014年岁末以“大商海”的气势呼之而出。
颇有意思的是,该剧导演徐俊先前的一部作品《永远的尹雪艳》也经历了前后长达六年之久的创作过程。在这部沪语话剧出现之前,白先勇创作的小说《永远的尹雪艳》从未被改编为其他形式的文艺作品,文字王国里那个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尹雪艳一般也被认为很难弄成戏,而徐俊却偏偏把它做成了。
从创作机缘上来说,如果没有先前的“尹雪艳”,或许就没有后来的“申霁航”(《大商海》中的主人公)。2013年初,以《永远的尹雪艳》的排演为契机,恒源祥成立了旗下所属的戏剧发展有限公司,由徐俊任总经理,而《永远的尹雪艳》也由此成为上海恒源祥戏剧发展有限公司出品的第一部作品。可以想象,当历经艰难的《永远的尹雪艳》终于尘埃落定时,徐俊难以掩饰的激动。他曾在《说上海话的尹雪艳》一书中,这样描述那一年的农历小年夜冒着风雪去文化广场签约时的情景:
雪下得很大,风寒街阔,人们早已回家准备过年去了。
车到文化广场,等候多时的顾琦洵小姐手持两份合同,向我飞奔而来,“就在这里盖章吧”。风雪中,白纸上的章印格外鲜红。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赶在年前出票。
雪越下越大,申城皑皑一片,我穿梭在暮色茫茫中……
第二天,大年三十的早上,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女儿高烧三十九度,我急忙抱起她赶往儿童医院。看着女儿,心里充满歉疚。
手机响起,电话那头是票务总代理——文化信息吴菊琴老师的声音。
女儿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对女儿说:“《永远的尹雪艳》开票了。”
爆竹声声,焰火绽放,如梦如幻。不由感慨万千。
徐俊此时的兴奋,或许不仅仅是一部呕心沥血的新作即将问世,更在于他通过这次创作进一步确认了自己所擅长驾驭的题材领域与风格样式,使其“本土文化守护、发扬者的姿态”(翁思再 语)显得更加清晰。
十里洋场中“总也不老”的“尹雪艳”是一部风情万种的女人戏,观众通过说沪语的她看到了一个人们特别会生活,也特别善于创造各种生活智慧的城市,即使“尹雪艳”们纷纷迁往了异乡,这座城市内在的精致依旧在时代的变迁中顽强地留存与传承。这部戏的创作,使徐俊对上海城市气质的把握有了底气。当然,“尹雪艳”们并不是上海的全部,于是做完这部“女人戏”后,徐俊顺理成章地将创作视角投向了那部被搁置下来的以商为核的“男人戏”。
如果说穿梭于百乐门的舞场皇后“尹雪艳”,曾是上海的一道霓虹般的风景与色彩,那么还有一群人则构建起了这座城市内在的根基与血脉。近现代以来中西文化之间的交融是在上海真正实现的。在这一进程中,现代企业家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熟悉产业运行规律,具有现代市场意识,与传统观念既有相容处又有冲突点。他们是被近现代上海创造出来的产物,同时又参与了近现代上海的创造历程。尽管岁月动荡、命运颠沛,他们仍信守理想,坚守商道,以过人睿智和独到眼光经营自己的商业王国,开创出一番崭新天地。从这个意义上说,男人的“大商海”,恰是对于女人的“尹雪艳”的一份天然的呼应。正如该剧的创作者们所言:上海,是文人笔尖下的软糯哀婉,亦是霓虹勾勒出的摩登曼妙。上海,从来都掺揉着江南山水的灵性柔情和西洋海风的华美绮丽。然而,上海却从未掩藏他刚劲凌厉的另一面。他冷峻儒雅,豁达豪放;他荟萃百川,浑厚大气;他含蓄内敛,激昂自信。
商戏
《大商海》这部“商戏”在呈现史诗格局的同时,更注重于在人物塑造方面下功夫,力求通过戏剧人物来彰显能在舞台上被感知的“商心”。商战,免不了生死之搏。该剧的第一幕便设下一场决胜局。申霁航、吴慕用、席耀宗三位结拜兄弟或是成功地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或是彻底被摧毁而没有翻身的余地。整台戏从一开始就将主人公置于极端的境地中,在紧迫的危机中从容不迫地展现申霁航所具有的商道智慧及其秉承的价值信念。
申霁航、吴慕用、席耀宗三兄弟个性不同,也有价值取向各异的“商道”。一位是“智敏而身正 志远而梦成”,一位是“神通八方客 缘结四海财”,另一位则是“行商利为上 万事己为先”,三人的命运交错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沪商群像图。还有踏实勤恳、知恩图报的翁承志,经营能力超群却见利忘义、机关算尽的汤秋韬等人,着墨并不多,但也写尽了商海浮沉中的众生相。这些人物没有脸谱化,也未贴标签,却将“申之商道,即乃为人正道”娓娓道来。
沪商身上有大义,日本人占领上海时期申霁航断然拒绝去伪商会就职,正是其作为沪商代表所体现出的最大的义。在《大商海》的创作过程中,徐俊从龙应台所写的一段文字里读到,恒源祥的创始人沈莱舟先生(即剧中申霁航的原型)曾经在抗战后期悄悄备下了一批空白的横幅,只等日本宣布投降后拿出来书写欢庆胜利的标语。这段记述深深地打动了徐俊,使他敏锐地从这一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出发,构想了舞台视觉以及情感冲击力都很强的一段戏:一天,源鸿昌的店员们捧着一台收音机四处奔走相告,观众无法知道他们究竟在听什么、说什么,却从他们的形体和表情中料想一定有大事情发生。果然,大先生(申霁航)走了出来,将收音机中正在播放的消息宣告给所有的人:“日本投降了!”
作为具有极佳舞台艺术直觉的戏剧导演,徐俊很善于把握住这些点并适当地着力,使他营造的场面总有些别具一格的魅力。
《永远的尹雪艳》里有一场“麻将戏”,四位太太在从上海前往台湾的轮船上打起了一场女人间的“闲”麻将。由于纯属娱乐消遣而不涉任何利害关系,四人皆姿态翩然,形同舞蹈一般。《大商海》中则摆开了一桌男人之间的麻将,演绎的是高智商、高情商的申霁航对同样高智商却又另怀心机的汤秋韬的争取与较量,堪称一场外松内紧的“智斗”戏。这场戏极具商战之气质,谈笑风生间却是几度风云变幻。在处理这场戏时,徐俊很有智慧地使用了琵琶的音乐元素,舞台上的琵琶演员在现场拨动的琴弦紧扣住人物每一丝微妙的情绪变化,或大起或小落,起伏之间皆成戏。
全剧尾声,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申霁航、吴慕用、席耀宗三兄弟分别选择了在上海、台湾、香港定居。临别前,申霁航将当年母亲交给他闯荡上海滩的九块银元(一直如同于他的护身符)分为三份,期许三人再度相聚团圆的那一天。沪商不仅有“义”,也同样有“情”。这份兄弟之情在令人感动之余,也颇值得回味。纵然有不同的人生走向和道路选择,却不妨以包容大气之心相互予以理解与祝福,并且不放弃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以及人心中的温暖,这恐怕也是《大商海》所要表现的沪商们留存的“绅士最后的儒雅之美”。
商心
从七年前的搁浅到今日的大潮初涌,《大商海》的出现确有机缘。恒源祥早年就是都市时尚生活的倡导者、引领者之一,如今又投入到风起云涌的文化产业,并在现阶段专注于戏剧的创作与生产。短短两年间,恒源祥戏剧发展有限公司已经先后推出了四部舞台剧:《永远的尹雪艳》、《他和他的一儿一女》、《大商海》以及即将于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上演的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并均由徐俊导演。恒源祥做戏剧力求朝三个方向拓展,即名著改编、原创作品、经典引进,四部作品分别是这三个方向的实践。其中,《他和他的一儿一女》是一部在英国已上演多年的喜剧,虽有别于恒源祥的另外三部“上海戏”,徐俊却以类似京剧《三岔口》的表现方式机智地驾驭了这部英伦经典,同样显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风格。
恒源祥所作出的战略性的戏剧文化布局,使《大商海》这部最初由企业出于朴素的愿望而策划的作品避免了企业戏、行业戏的宿命,并初具了打造为商戏经典的潜质。这一点上,徐俊是格外幸运的。在“坚持做高质量、有美学价值以及有灵魂的戏剧”的旗帜下,一个经典民族品牌、一家民营文化企业、一位有自己风格的戏剧导演,这三者的交集究竟会在未来演绎出什么,不能不说十分令人期待。(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学刊《E演》常务副主编、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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