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十七楼喝酒
文·鲁 敏
NONO嗒嗒嗒跑去拉开公寓大门,晓玫停下手里的事情,像观众对着正要拉开的帷幕:托马斯来了。
托马斯三个月前才截的肢,看上去却像是做过三十年的老瘸子。空的那只裤腿随意挽成结,拐杖用得相当洒脱。他胳肢窝下夹着一个布袋子,进门先喘气,喘定了,才从袋子里取出酒,脸上略有炫耀之色:“日本冷清酒,味道比普通清酒要好得多。”
晓玫装模作样抓起酒瓶来端详,心里有几分满意:看来,对这位托马斯先生,并不需要保持对待“新瘸子”的分寸感以及那种装着没这回事儿的虚假体贴。
关于托马斯,在他到来之前,NONO跟晓玫简单说了一些。当然,托马斯是中国人,NONO也是,她从离婚之后开始自称NONO。
由于时间原因——瘸子一般出门早,托马斯随时会到——NONO只飞快地说了个大概:他曾在美国呆过十三年,主修建筑,后来又拿了哲学学位。在那边有过两次婚姻。曾经也算是一条白金汉,而今只是台老破车。啊,对了,他只有一条腿。“我们总拿托马斯开玩笑,他这腿,要是因为在美洲被黑社会做掉,那该多带劲!”
“我们是指?”晓玫完全没有抓住NONO话中的重点。她这会儿人算是出来了,脑子看来还留在家里、夹在门缝里、塞在沙发垫子里。
一小时前,晓玫打通NONO手机,这样解释她的突然造访:“正好路过你的公寓 ,想上去看看!”
晓玫与陈霏(NONO)大学时相当要好,婚后则各走各道:晓玫专心“从事”好妻子与好妈妈;陈霏既离婚又没孩子并且还改叫NONO。但同学就有这个好,任何时候出现都不突兀——晓玫不愿去酒店或夜吧,又不想见别的主妇“同类项”。想来想去,只有NONO这里最为合适。真庆幸啊,庆幸世界上总有着由NONO们所构建和组成的“另一种”区域,这样,处于刻板地带的人们还可以偶尔到他们那半边透透气……晓玫心里盘算着,最好能在NONO公寓呆到明天早上,实在不行,也要撑到丈夫后面回家。
“我们?就是我和尼克呀,平常一起玩的。尼克也住这个公寓,等会就过来。人多热闹嘛,陪陪你。”NONO妆化得太浓,看不到她真正的表情,这让她显得既年轻又衰老,不过好像就挺永恒了。
“尼克也是海归?”三个人,三个英文名儿,晓玫担心自己搞混。
“哪里,乡下小屁孩一个,估计连国内都没跑过几个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哈哈,他们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我们大家就互用昵称。”
“他们,都在追求你吧?”晓玫径直地问——她瞧出NONO神情里的某种劲儿。NONO也真是有意思,本来挺平淡的,离婚之后,却神秘了、魅影重重。
“谁知道呀。不就那点儿事嘛。”NONO抬抬下巴,“对了,你婚后这么些年,外面就真的没有一点罗曼史?”她礼貌地抬起眼皮,显然,对接下来的回答,无论其内容或真实程度,她都不抱什么指望。
是啊,晓玫能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个话题她和她的“同类项”们偶尔也会聊到,等在孩子的补习班外时,表情有意弄得诡异,好像婚外情是多么黑暗多么反常的事,大家都做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批判性表情。晓玫压根不信她们都是一张张白纸!可悲的是,她本人,真的还没有任何情况。还、没有。她咀嚼这三个字,多么苦涩……
NONO那轻视的态度让晓玫心中不乐。她让声音变得别有深意,假谦虚的样子:“就是有,我也不说——在你面前,小巫见大巫。”
“电话里我跟他们两人介绍过你了——”NONO声音拖长。
“怎么说的?”
“你脸红干吗?难道我们的贤妻良母今晚要……”晓玫刚要分辩,NONO挥挥手,“我就介绍你是我们班的尖子、全奖学生。你知道吗,混混子男人,最喜欢好学生呢!”NONO上下瞧瞧她,“不过,你这身打扮!”
晓玫缩起脖子苦笑了。她出门前情绪败坏、特意弄得这样的。带厚垫片的内衣,深V领的毛衣,挤得胸前煞有其事。耳环选了一对晃眼的。她特意怂恿自己轻浮——对这个晚上,她寄托了某种粗鄙的期望。
“反正他们都有数,找我玩的女人都是单身。今天你就撒开来疯一下吧。” NONO快活地笑了,一种施与者的快活,“你今天一来,我就看出来,可怜的人妻人母,给正经日子憋坏了。我不能让你白来一趟!”NONO还是跟大学里一样,有着令人恼怒的准确性。
真的要“撒开来疯一下”?晓玫又往窗边看去。那里挂着NONO的两条镂空内裤,那也是她进入这间公寓第一眼所见到的。
当然,同时进入眼球的还有几样时髦家具以及扔得到处都是的裙子、丝巾、罐装饮料、杂志,似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随便吃喝、躺倒,更随时可以打包走人——这些统统令晓玫肃然起敬。可她的眼睛最终还是定格在落地窗下的椭圆形大床上。巨大但空荡的床暴露在充足的光线里,床套图案如波浪翻腾。两条镂空蕾丝内裤,一条黑、一条紫,挂在窗前的衣帽架上,悬空浸泡在金色夕阳里,灼灼逼人。晓玫像第一次见到镂空内裤似的,眼睛简直就挪不开。
NONO力邀她到窗边看“无敌楼景”,晓玫借口恐高,只叠着双腿落座在近门的沙发上。她感到很不安全,若果真走到窗边,离那张大床、离镂空内裤太近,她或许就会——脱光衣服,并迅速换上NONO的内裤,黑色?紫色?她会对着透明的落地窗,冲着四十七楼外做出所能想象得到、但从未做过的淫荡姿势。她打赌她不会为此羞耻的!她会做到的!
晓玫换个姿势,更紧地并拢双腿端坐着,目光闪动,既厌恶又兴奋地一直瞪视着那两条蛇信子般的内裤,心里直发抖。同时她在逗弄自己,强迫自己回想自家的房子,半小时前刚刚离开的那间房子,她住了十几年可能还要住几十年的房子:市民趣味的宽敞、整洁、庄重,那是她与丈夫所拼命追求和共同建造的。
NONO又化了一通妆,拍拍手:“他们该到了。你要再画两笔吗?”
晓玫慌忙摇头,她突然很想要小便。NONO默不作声把她一路送到卫生间,替她打开门,动作似乎带有怜悯。
NONO的卫生间挂满浴巾、小毛巾,浴缸里扔着防滑垫片、健身按摩棒和一张条纹充气板凳,一堆乳液香波东倒西歪地排在一侧。都是些平常的卫浴用具,可晓玫竟也看不得了,她心虚地眯起眼睛,却更加清清楚楚看到那些画面,就贴在她鼻子跟前:激越的水流中,看不清面孔的身体光溜溜地相绞着,各种情色用具如运动中的小机器人。这到底是怎么啦。晓玫一滴小便也没有。她使劲按了下冲水键。一边赶紧照照镜子,把毛衣的V领再往下扯扯:不要脸的假冒单身女人。
托马斯四十岁左右,头发稀少,一张长脸颇为平淡,看不出任何漂洋过海、攻读哲学、两次离婚的沟壑。当然了,谁会把经历刻在面颊上呢。
托马斯陪着晓玫一起端详酒标:“你喜欢清酒?看来等会儿要不够喝了。”
晓玫脑子飞快地转,胡乱想起的话题都是不合适的:旅游、运动、家庭、孩子、交通、职业。闷了两分钟之久。托马斯主动开口,他拍拍残腿:“你知道吗,其实这腿也不是一定要截的。”说完他着意盯着晓玫。
难道他故意截掉?
见晓玫耸然动容,托马斯既满意、又有点不高兴似的:“嗳,你干嘛?这是我的腿,又不是你的!再说,真那么可怕吗?”
晓玫赶紧笑笑,意识到这其实是对托马斯残肢的否定:“哦,没有没有,只是……有点可惜不是吗。”
托马斯想了一下,似又重新评判了一下她刚才的反应。“谢谢你在意我的腿。”他往后靠靠,“你听我讲完——几年前我右下肢长了个肿瘤,于是割掉,可是过了两年,又长,长了我再割,简直像壁虎尾巴。虽然是良性,但谁知道将来呢。而且,就这么反反复复折腾,实际上我有一大半的时间也总要拄拐杖的,没完没了地耗着,有什么意思?你说呢。”托马斯耐心地微笑,像提出一个学术命题,邀请她提出建设性意见。
晓玫直直地盯着托马斯,突然走神了。她看到了自己与丈夫,共同拖着一条内有隐疾、不良于行的病腿,没完没了地绕着一根桩子在走,像被蒙上眼睛的两头蠢驴,无可挑剔的家庭生活、如小齿轮一般规范地卡着每一天,带着奴役的推动力。这就是忠贞的婚姻及其报应。她知道丈夫亦有同感——对这种平静的憎恨,伴着摧毁冲动的憎恨。
“所以呢,不如干脆截掉,彻底了断。再说,现在假肢技术相当先进,装上之后基本看不出来的。”托马斯的语气像是他做了笔很有赚头的买卖。
“那倒是。肿瘤那东西总是无常的。”晓玫直点头。但愿托马斯没有听出来,她的声音多么干巴而恐慌,她僵硬地偏过头,好像要躲开暗中扇过来的耳光。
下午,她与丈夫,算是小吵了一下,都忘了是哪个先起的头,规模不大,也没有说什么狠话——两人都富有经验,注意分寸和退路,葆有值得称颂的责任感,晓得再怎么样,都是系在同一根桩子上的、跑不掉的。她听到他拍门而出,要照以往的戏份,晓玫会留在家中陪孩子。但今天她也要出去!于是临时把儿子送到姐姐家……最终,她坐这里,与这个独腿男人谈论假肢。
此时,托马斯正以一种推销员式的兴奋为晓玫介绍假肢的高明:接口处的弹性处理,各种材质的轻重,根据身高体重职业生活习惯的高级定制等等。好像因为太欣赏它们了,他才决定截肢以亲自一用似的。
“就是,看那些用假肢的运动员,我肯定跑不过他们!”NONO叫完订餐,也加入进来。她对这个话题很熟稔,显然托马斯也跟她谈过若干次。托马斯完全同意NONO的推测,并以他本人较擅长的游泳为例,现在他的速度已跟常人差得不是太多,等装上假肢,说不定就会超过常人了!“真的,什么事都不影响的。”托马斯语调轻快、相当自信,像对着镜头做广告。
不知怎么的,晓玫觉得这话似乎特别有所指。镜头切换,晃动的视频里,托马斯在跟女人做爱,非常激烈,超大幅度,异于常人,独腿的局限增加了某种难度,但也创造了许多异样的角度与收益……镜头摇向女人高潮的脸,晓玫突然发现,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晓玫连忙举起杯子喝水,水的味道怪得像药,她心里异常气恼:可以发誓的,她并不喜欢托马斯。
幸而话题又转到很久以前的一则体坛逸事:情人节枪杀风流女友的独腿刀锋战士。托马斯在复述故事时穿插了好几个黄色双关语,并总是偷换概念,把自己与刀锋战士混作一谈,富有想象力的下流话,充满自虐的细节——晓玫被逗得咯咯发笑,像只小母鸡。
轻浮地笑了若干次之后,晓玫才慢慢意识到:托马斯太乐意、过分乐意谈论他的腿以及周边话题了。他的确是一个刚刚截肢才三个月的人。
尼克到了。高个子,红色斜纹T恤,额头上都是痘,却特意蓄着连腮小胡子,他往那儿一站,衬得托马斯的老与残都相当之触目。他抱着两桶爆米花:“我特地绕到电影院买的。你们女孩子都爱吃。”女孩子!就算NONO也担当不起吧。晓玫忽然不喜欢尼克了。年纪上的自卑,像脸上的妆一样,开始露出点马脚。
尼克拿起托马斯带来的清酒,转着瓶子看,不以为然:“15度。妈的就是米酒嘛。早知道我带伏特加来了。”说伏特加时,他用的是英语。
托马斯淡淡地笑了:“伏特加配爆米花。嗯,这适合你。”他倒是用中文说的伏特加。尽管没有任何可比性,可屋里这两个男人之间还是存在着一种有意无意的争斗感。晓玫忍不住把头在他们之间扭来扭去,心里苦涩地想着,他们只是为着NONO。瞧瞧NONO,她正端庄地微笑,像一个公共的姐妹。
尼克坐了不到一分钟,就蹦起来,两条长腿来回地绕着NONO打圈,说要给大家现磨咖啡,又提议“来点音乐”、最好点上香氛。“有点感觉嘛。”他打个响指,音乐和感觉都是用英文说的。晓玫可以确认,这位四肢健全的尼克,其心思全在NONO身上——哈,晓玫不介意的。只是这会导致室内的情势定位,托马斯会被分配到某种社交义务,要与她扮演暧昧的临时性对象。想到托马斯可能也是心系NONO,晓玫简直十分抱歉起来,可是,不,同时又有一丝天真的好胜心,想要替另一个世界的妇女们好歹挽回一点什么。可是,她有什么作为吸引力呐?
晓玫忽然冒出个既真诚的、又是自我作践般的念头,如果今晚真的想跟什么人谈谈她那蒙眼驴子般、倒尽胃口的婚姻,不如就跟这个托马斯说吧,这会增加她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个晚上的分量……哪怕就算最糟的情况,他亦不至放声大笑,毕竟,他也是残障的、失意的,不是吗。
晓玫刚想开口,托马斯却很负责地寻着个话头:“平常没事,你喜欢玩些什么?”不等晓玫作答,又自顾往下说了:“我喜欢玩‘梭哈’,你会玩吗?每人五张牌,比大小,简单公平又刺激。”晓玫自然表示愿闻其详,托马斯于是从头启蒙:“去掉小牌,只留8、9、10、J、Q、K、A,共28张,每人的第一张是明牌,后面四张全是暗牌……”
尼克终于选定一张碟,是维塔斯,尖细的声线像从云端坠下。托马斯还在掰着指头:“大小怎么个比法?同花顺最大,然后是炸弹,然后是三带二,接着是顺子,然后是三张……”晓玫频频点头。
他为何要讲起什么梭哈,多么冷淡的话题呀。晓玫看着托马斯,后者也正亮亮地凝视着自己。要从NONO那边看来,她跟托马斯像是聊得极其投机吧。唉,多少对这样半生不熟的男女,多少不知深浅的心灵,都是这样“好像”打得火热吧——晓玫真想让托马斯闭嘴,让她来说!她不是来装样子打发时间的,她真的太想说了、能说一整个晚上!可最终,晓玫只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推翻这一可鄙的倾诉的渴望,假假地相当温柔地笑起来。
有人按铃,是外卖到了,杂七杂八一大堆东西。尼克正跟NONO为着香氛的选择而争论不休,好像“搞气氛”是顶顶重要、马虎不得的事。晓玫解脱地站起来,又拿筷子又找碟的好一通布置。托马斯抄着手旁观,好像也突然轻松了。
终于,顶灯关了,音乐有了,烛光摇摇摆摆,比清酒“好得多”的冷清酒也一一斟上了。
大家开始碰杯吃喝,并胡乱聊天。
尼克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搞钱”、“弄钱”上。一会儿说他情愿被包养。一会儿又说要开奶茶店,只要厕所那么大的门面,“钱就像抽水马桶似的一按就来了”。又说要学期货交易,空手白狼,耍几笔狠的便收手。NONO扭头向晓玫解释,这是又到每月的还贷期了,就是这个小公寓的按揭——跟月经似的,尼克一到这几天,就焦躁得想到大街上抢钱。尼克看来挺喜欢月经这个比喻,他跟托马斯碰碰杯,用卫生用品广告的语气:“你呢,是不是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
托马斯不理会,只接刚才的话:“期货,多少老江湖都不敢碰的。你还是去租个厕所算了。”
晓玫突然想到NONO的另一处房子,是离婚后分得的一套三居室,她用那边的出租金抵这套公寓的月供。世俗角度看,NONO还真是很有“搞头”的富婆呢。NONO又来心灵感应了,她凑近晓玫小声耳语:“他图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你以为我真想知道他原名儿叫什么吗?”
可晓玫却突然谅解和体恤起尼克了,他专攻NONO这条路径,倒也不乏正派的成分。他一定向往那样的阶段,那种笃笃定定、有着稳定收入的中年男人们。可他肯定不会料到:晓玫丈夫以及所有其他那些丈夫们,也许更愿意跟他交换人生的阶段。一切的稳定与优裕,其肥大的伴生物就是乏味、无趣、咸鱼般的囚禁滋味。
晓玫喝一口杯中物,突然开腔,很干脆地就把NONO替她放出的“单身”烟幕弹给吹散了:“叫外卖吃好爽啊,你们真该看看我每天怎么做菜烧饭的!知道我每天说得最多的是什么?就几句话。儿子,明天想吃什么?老公,晚上想吃什么?你们周末想吃什么?”
接着,她纵横指点到NONO的卫生间,痛痛快快地说到大床与内裤、黄昏与闪电,水流与按摩棒,也就是此前稍早时她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色情场面。她果真一开腔就煞不住了。顺着她的关键词及露骨的表达方式,大家的目光也都随之往落地窗、大床以及黑色、蓝色两条镂空内裤那里看去。
屋子里一时静了。尼克甚至都往后让了一让似的。他们准想:这中年女人疯了。
NONO点起一根烟。晓玫知道,NONO会觉她傻气、但不会惊讶:以前大学里开讨论会时,晓玫也常会突然乱放一炮。抽疯之后,她会笑得喘不上气,像来了高潮。
气氛在僵硬之后,艰难地回热。
尼克就势调侃了一下NONO的内衣,显出男人才对女性内衣更有发言权。托马斯举起他的冷清酒,敬一敬晓玫:“可能三口之家那边,‘食’多一点;单身公寓这边呢,‘色’多一点。就是这么回儿事吧。”
——可以百分百肯定,连托马斯、这台一条腿的老残车,也对自己全无兴趣了。这并非是说自己当真对他抱有什么狗屁的性幻想,只是,她本来不必这样的。
弄砸了。她的这个晚上,已经结束了。滚回家去!已婚妇女,像驴子回到磨盘边去!晓玫在桌子底下收回腿,想着如何收场。
NONO按灭烟头,冷不丁问晓玫:“嗳,你儿子多大了?我上次见他,还是个婴儿呢。”晓玫注意到,一小瓶“冷清酒”果真不够,大家已换了啤酒,NONO这会儿又在给她添。
像一个标准妈妈那样,晓玫勉强振作,碰碰手机,屏保上儿子的大头照就出来了。NONO接去,大为称奇,发出未育女人的抽象感叹,好像孩子由小变大,是天下最不可思议之事。然后她又传给尼克,后者又传给托马斯。两个男人均礼貌地赞美:好可爱。
晓玫使劲按住自己,像一个外人那样按住自己的肩膀:再耐心撑一分钟、两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拿起外套,说一句俏皮话,然后挥手——
NONO装出眼馋相:“我这辈子只养过一只猫……我有时都想,结婚我是他妈的不要再结了,但孩子倒真是想要一个。”
尼克嘻皮笑脸:“这有何难?我可以帮你的。”
托马斯抹抹脸,也低头翻弄着他的手机,然后也递给NONO:“那我也来馋一下你。”
NONO用手指扯着手机屏,稀罕地叫:“哇,混血哎,叫人想啃一口。”
托马斯抬着下巴示意:“你再往左推……我有两个孩子。”
尼克把头歪过去看,几乎贴到NONO脖子上,他也哇地叫:“这个怎么……又不混血了!哦,我懂了,你第二个老婆是中国人?”
他们几个话赶话地说得热闹,晓玫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心里忽然哑然失笑:大家现在都在谈孩子了。这可真贴心!
NONO对托马斯的这对异母儿女大感兴趣,问三问四。托马斯一一作答,俨然一个高产而自得的父亲。隔了一会儿,犹豫着,他补充:“由于,嗯,各种原因,都没有争取到抚养权。”
NONO把坐得太近的尼克推开,一本正经地环视大家:“我真想生一个,我烦透了老避孕了!我不知亲手杀了多少个我的孩子了。得承认,我是个刽子手妈妈。”NONO挺胸收腹举起手臂、莫名其妙摆了个纳粹式的敬礼姿势。
晓玫惭愧而贤惠地笑起来——相比眼前这三位,她有两条腿、有点钱、有伴侣还有孩子,真他妈的太幸福太圆满了,再要自寻烦恼,那真是大逆不道了!
托马斯捧着手机又看了一阵,说他每周会跟他们通电话。有时混血儿会向他学一两句中文。他似乎颇有兴致地问起晓玫:“嗳,你们家,是你管孩子多一些、还是她爸爸多一些?”
晓玫索然无味,表情却先一步地自动套换:“哦,这个嘛哈哈……”这是她平常说得太过熟练的、已经不用过大脑的台词。她一万个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竟会聊到这些。如果还是要聊这些,她何苦跑到这里来。还是说,无论她跑到哪里,到最后,别人都会跟她聊起这些?她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扮相了!尤其滑稽的是,在别处,她或许还能抱怨两句,可此时此刻,她“有义务”展示出一幅天伦之乐、儿女绕膝的画面!他们好像在照顾她的情绪呢,在用他们的残缺来衬托她的圆满呢。多么巨大的隔阂,多么懒惰的礼貌!
晓玫突然戛然而止,她凶巴巴地挨个儿盯着每个人,随即尖声发笑:“行了,大家都别硬扯了。我们玩点动作性的吧,假如,就这会儿,我们可以把什么扔下楼,把一样你绝对不想要的东西扔下四十七楼,扔得粉碎,连尸首都没有一个,你们想要扔什么?想好了,我们马上就扔!”晓玫一边说着,心神激荡,两条腿几乎都要发抖。她远远看了一眼落地窗户,后脑勺那里突然冰冰凉的。她知道自己想扔下什么!真要能扔下去就好了!她知道不可能真的扔的,她只能想想,过个瘾,如此而已。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样。
托马斯的脸色突地愀然一变,他仔细看看晓玫,似有某种洞知一切之后的同病相怜。尼克快活地搓着手,满地转圈子:“他妈的,好主意啊。现在就扔!我太想扔点什么了!”NONO拉着他坐下,声音却也相当地兴奋:“可是邻居会投诉的,扔下去会砸到汽车或碰到行人什么的……可是,光是这样想想也就蛮激动的了!乒——乓——乒乒!乓乓!”她发出一串拟声,难听而刺激。
“别光意淫了,必须真的扔!”晓玫没有被难住,好像突然要拉肚子似的,她飞快地接连抽出四张雪白的餐巾纸,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每个人包括自己面前都放下一张,摆得端端正正,像摆放什么重要的书面材料,“那就写下来!把要扔的东西给写下来。然后再扔,照样地扔!照样地过瘾!”尼克立刻跳起来去拿了笔,大家高度配合,默不作声,推开桌上的吃喝,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肩膀挨肩膀,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可以写两样东西吗?”托马斯抬头严肃地问。
“一个两个都行。”NONO飞快地写完了,心满意足似的,把餐巾纸叠得方方正正。
“先扔第一轮。再扔第二轮。我恨不得能扔整个晚上!”尼克也写完了,但明显意犹未尽。
晓玫冷冷地:“我反正只要写一样。”
大家现在都把纸团捏在手里。尼克吹灭蜡烛,打开大灯,好像要搞什么揭晓仪式似的:“好,开始吧,各人宣布。”
晓玫惊讶了:“自己直接扔不就可以了。还要亮出来吗?”
尼克理直气壮:“要像真的扔一样——你扔什么,本来大家就可以看到的。”
NONO赶绵羊似的推着大家往窗前去。托马斯的拐杖滑动得有点僵硬,笃笃的声音比音乐还高。
晓玫走到窗前,这次一点没有感觉恐高,也许被夜色淹没了吧,深夜的第四十七楼反而有种敦厚的安全感。好像他们已远离人境、站在黑色的云端。视线内所见的孤独楼宇们,明灭如高高低低的细长火把。以窗户为单元细小格子,分别呈现出黄色、粉蓝和白色,更多的是混沌一片的黑色。所有的灯火,构成了一张巨大的自天而地的幕布,细微闪烁着,散发出无可寄托的虚空气息,看得越久就越是感到一股甜美的解脱感:如果一切就此停住、就此结束、永远地结束,她会安然地接受,毫无憾意。这是酒力所致吗,还是摩天大楼加上夜色,加上身边这几位友善但形同陌路的新朋旧友?
尼克迫不及待打开他的纸团:“钥匙。”他声调机械地大声念出:“我不喜欢天天回家自己开门。我想要屋子里有个人等着我,迎上来替我开门。好,我扔了。”他的白色手纸像小鸽子似的飞入夜空。
托马斯不好意思地笑笑:“拐杖。我承认我不喜欢它,永远也无法喜欢。”
托马斯刚要抬手,NONO拦下了:“咦,你不是说你要写两个的?”
“哦,还有一个,就五个字母:T-O-M-A-S。”托马斯没有再解释。他扔下了他的,并且嘘地把手指放在嘴边。他静静地听着窗户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NONO摇摇头:“要这么说,我也得加四个字母。”她欲转身去拿笔,突然又停下,“算了。如果能扔掉避孕药,我就不扔自己。”她作了这番小小的声明之后才正式扔下去,同时好像又十分侥幸似地抱紧自己:“我不扔NONO,我下不了手。托马斯,你太狠了。”
托马斯沮丧地嘟囔:“我应当分两次扔的。我不愿跟拐杖写在同一张纸上。”
现在大家一起看着晓玫,带点小小的尊敬,毕竟,是她想出这小点子来的。
晓玫突然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不,她真的哭了,听任泪水直滚:“你们都是假的。只有我真的。我写的是:葛晓玫。你们就是扔下去,那也是个假的英文名字、假的自己。我是真的。”她尽情痛哭着,放开手中的纸片,好像真的告别人世似的,愤恨又留念。
她不在意大家是否在意她的哭,也不在意她的左手边就是NONO的两条镂空内裤,不在意跟前的一个女人和两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她只在意外面的这些灯光,灯光背后,那些与她完全不同、实际上又是大致相同的人们。她在看着他们。他们可能也在黑暗中看着她。大家彼此看不到,或者,看到的仍然只是自己。稍后,当她离开这里,当她回到家,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当托马斯拄着拐杖、一边高一边低地站在黯淡的巷口等出租车。当尼克和NONO分别站在他们公寓的窗口向外眺望。大家都是看不到彼此的。他们因为孤独而聚会,并在聚会之后又收获更多的孤独。人们就一直是这样,也将永远这样。
托马斯突然不高不低地说:“我叫沈丰,丰收的丰。”他是对着晓玫说的。但晓玫沉默不应。她已经一点都不需要了。
NONO端来一杯蜂蜜水给晓玫解酒,一边亲热地搂搂晓玫:“来我这儿玩的人,等到夜深,最后都爱站在这儿往外看。我失眠时也常看,看到原来亮着的窗户黑了,原来黑着的窗户又亮了。总之,有人睡觉,有人醒着,然后再互相换换。就是这样的。”
※版权作品,未经新民周刊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