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辛:浓烟淡墨写精神
阅读提示:在他的笔下,秀美的江南墨彩飞舞,萧瑟迷茫,弥漫着浓郁的水乡气息。而峻岭密林,飞瀑流云,则是他心中的别样山水,笔力苍劲,线条干练,流露出稳健而质朴的本色。
记者|王悦阳
中国画的高妙之处,就在于以小小的一管毛笔,顿挫转折间却可以照见大千世界。而恰如佛家所说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从自然到笔端,从前辈到今人,自古以来中国画家所表现的“一花一世界”,无一不是心灵的观照,襟怀的吞吐。
因此,在上海书画院著名画家张强辛的笔下,青山绿水,浓烟淡墨,别具一番清丽明媚而又宁静淡泊之境界,可谓笔墨生动,意趣盎然。而这一切,都来自画家笔墨生涯近半世纪的孜孜以求与不断修为。
熟悉张强辛的人都知道,他曾担任过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多年,早年毕业于上海工艺美术学校,擅长山水兼作花卉、书法。师从海派名宿申石伽、曹简楼二位老先生,又曾卜居祁连山乌鞘岭七载。回归笔墨世界后,他临南海,下洞庭,攀天山,上玉龙,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行万里路,潜心艺事,研究前辈书画家的业绩成就,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笔墨雄健清新,酣畅遒劲,浑厚中求透脱,凝重中现空灵,颇得林木山川烟蕴气韵,并融诗书画于一堂。可以说,张强辛的画从题材的选择到艺术处理、意境的酝酿,都赋予了江南山水那种悠远绵长而润泽的特征,并和谐地将之交融在一起。
在书画艺术上,张强辛注重传统,尊重传统,提倡把传统书画艺术当作从事创作的根本和源泉。他的传统远附范宽,近依沈周。在他看来,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都是没有生命力的。中国的书画艺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作为一个绘画艺术家,必须首先要注重根本,要具备深厚的理论、艺术修养,要厚积而薄发,才能在创作上把自己的灵感充分发挥出来。因此,从年轻时代起,张强辛就认真临摹了许多宋元时代的大家作品,潜心研习诸家技法,以此来夯实自己的传统笔墨基础,并从中汲取丰厚的艺术营养。
除了师古人,张强辛还非常注重师法自然。他经常深入生活,深入大自然,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领略、体悟山川的壮丽秀美和无限神蕴,在大量写生创作中汲取营养、认识创作规律。在祁连山生活的7年,他每日吸纳山峦之灵气,体察雄峰之神韵。他也时常流连于江南的湖山之间,田园庐舍,春柳秋枫,雨雾风云,无不成为他笔下的一幅幅精彩之作。
在承继传统和师法自然的基础上,张强辛融合现代和西洋的绘画手法,敢于创新求变,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书画风格。在他的笔下,秀美的江南墨彩飞舞,萧瑟迷茫,弥漫着浓郁的水乡气息。而峻岭密林,飞瀑流云,则是他心中的别样山水,笔力苍劲,线条干练,流露出稳健而质朴的本色。他的花卉创作和书法艺术也颇为出色。而尤其值得称道的,则是他的青山绿水画作,苍莽山川无不雄奇壮观,细雨淡烟无不清秀飘逸,于艳丽中见典雅,于凝重间现空灵,显示出其独特的机杼和深厚的功力。
涉猎中西
《新民周刊》:据我们了解,强辛老师并非出身丹青世家,但凭着从小对绘画的热爱,最终走上了中国画创作之路。这其中的过程也是颇为艰辛曲折的吧?
张强辛:我小时候家庭不富裕,相比其他小朋友课余时间游泳、打球、看电影等等,我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于是就在家里画画,照着香烟牌子上的画临摹,天长日久感觉也是一种乐趣。后来学校老师就推荐我去了黄浦区少年宫绘画班进修。到了初中毕业时,我考进了上海市工艺美术学校。我们的老师是申石伽、曹简楼等几位老先生,他们教的都是传统古典绘画。每天上课以临摹为主。但很可惜,两年之后,遇到了“文革”,学校被迫解散,我们也就停止了学习。
《新民周刊》:申石伽先生在解放前就享有盛誉,他所创作的山水组画《十万图册》,融青绿、金碧、浅绛、水墨等多种手法为一体,意境深远,异彩纷呈,难得的是还有着一份浓浓的书卷气。解放后他淡泊名利,投身教学,长期任教于工艺美校,潜心培养了大量优秀的书画人才。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他是怎样教学的?
张强辛:申石伽先生教我们时,大约是五十来岁,眉清目秀,西装笔挺,上课时拿着根拐杖,抽着雪茄烟,完全是风度翩翩,非常老派的文人绅士。他每次上课就对我们说:“看好我画哦!”就开始示范了,从树的画法,到石头的画法,皴笔的运用,如何晕染,如何着墨,如何上色……我们就围着他看。他不太会讲,主要就是示范,那么我们各人的理解就不一样了。老先生如何调颜色,如何执笔,这大家都看得懂,但他作画时的一些关键之处,就未必都看得懂了。时间久了,被我看出些“花腔”来,老先生用笔是转动的,因为毛笔笔锋是圆的,所以他一边画一边在转动,出来的线条是灵动的,是活的,有变化的。不然一根线到底,和钢笔线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国画用笔是关键,也是区别于其他画种最重要的特征。
《新民周刊》:除了申石伽老师教授山水,还学习其他科目么?
张强辛:都学的,像曹简楼老师,他教的就是大写意花卉,从吴昌硕那一路过来的,讲究融合书法用笔,气势旺,格局大。人物画我们也学,临摹了《韩熙载夜宴图》、《八十七神仙卷》、《永乐宫壁画》、唐寅的《蜀宫四美图》等大量古代经典作品,基本上临摹一幅古画要一个礼拜。除了中国画,我们也花了大量课时学习素描,从简单的石膏模型到维纳斯雕塑都要画,还有色彩学,什么是冷色、热色、余色、补色……全学,等于中西古今都涉猎了一遍,可以说都懂了一些,但不算精。
《新民周刊》:这也算是你们这一代与老先生那一代较大的不同了。他们基本上都是从古典绘画与诗文修养中走出来,几乎不接触西洋画,更谈不上融会贯通。但你们却有条件和能力,将中国画与西洋画都学习、了解了一遍。
张强辛:是的。所以现在我的画里,也是注意了色彩的明暗关系的。其实这样的学习经历在老前辈里就有,比如林风眠先生、程十发先生、陈佩秋先生等等,他们在求学的时候也是中西兼学,因此都反映在各自的绘画作品中。而这样学习最大的好处,其实是让我们更明白了中国画与西洋画的不同之处在哪里,也懂得了笔墨对于中国画的重要性。
浓烟淡墨
《新民周刊》:经历了“文革”,您离开了美术界,分配至甘肃祁连山下的煤矿工作整整7年。后来几经周折得以转到铁路局,又在安徽马鞍山工作了4年。但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您还是坚持不放弃对绘画的追求。
张强辛:即使在煤矿工作时,我还是坚持天天绘画,当时我从上海带了一箱子书籍画册,矿里晚上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我就是临古画、写字帖。从甘肃到安徽,回到上海时我已蹉跎了整整11年!所以一回来,我在铁路局文联担任专职干部,更加发奋地学习创作了起来,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除了自己画画,每年还要组织铁路系统的书画家外出写生,以及举办画展,因此也得以认识了诸如朱屺瞻、应野平、唐云、吴青霞、谢稚柳、陈佩秋、程十发等一大批画坛大家来参与我们的活动,他们每逢邀请,无不是积极参加,献字赠画,还热情地指导后辈,真令人受益匪浅。
《新民周刊》: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您从原来的专攻的花鸟画转向了山水画的创作。是怎样的原因让您想到要重新安排自己的艺术道路的?
张强辛: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求教于曹简楼先生,专门学习吴门大写意花卉。后来觉得光靠大写意不行,我不是齐白石、八大山人,大笔一挥就可以了,何况上海的花鸟画当时可算得全国“半壁江山”。我有自知之明,以我的天分,在花鸟领域未必能成为第一流的,因此还是规规矩矩画山水,扎扎实实地钻研笔墨的艺术,人家可以一口气画十张,我宁可认认真真画一张,这也符合我的性格。
《新民周刊》:仔细研究您几十年来山水画的风格变化,不难看出,笔致越来越浑厚起来,墨彩也变得飞舞起来,风劲蒹葭,萧瑟迷茫,那醇和高爽的滋味从心底泛出。尽管您还在用着“烟雨江南”的印章,但画的意境却透过和风细雨,直入干练老成。这是否与您一生走遍名山大川,又从前辈大家中博采众长有关?
张强辛:现在很多山水画家非常注重写生,其实老一辈的山水画家如冯超然、贺天健、吴湖帆,包括申石伽先生等,并没有把写生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为什么?中国画按照齐白石所说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所以申先生说,自古而来,山水画家进入名山大川之中,多数是不画的,而是看,是感受。自然界的山水大同小异,关键是看画家的本事,如何画出这是黄山,这是泰山,这是峨眉山……哪怕是一棵柳树,也要区分得出这是西湖边的还是太湖边的,或者是承德避暑山庄的……同样是杨柳,画出来就要不一样,而画家写生、观察的目的,也就是感觉出这种“不一样”,并且要把这种不同的感受画出来,而不是真的去画湖边的一棵树,真要这样,照相机就可完成,拍下来回去作素材,可是对环境的感觉你还是没有找到。
《新民周刊》:的确,国画,特别是山水画,讲究的还是格调与气息。
张强辛:就像《文心雕龙》说的,中国绘画要的是一种“气息”,江湖气还是山林气,脂粉气还是庙堂气,所呈现的格局就完全不一样。我们前辈所总结的“廿四品”里说了很多意境之美,淡远、萧疏、雄伟、深邃、空灵、博大……只要符合其中的一种,你的画就是上品的。可惜,现在很难做到,主要就是画家的文化修养与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不够。
《新民周刊》:无论是高山峻岭,密树长林,还是流云飞瀑,曲径茅亭,观者都能感觉到您在绘画时出笔稳健,线条朴质,很少修饰,所表现的形象清晰明了,经干的皴擦和湿的渲染,更见厚实。值得一提的还有画上的皴法,短而有力,似点又似线,断断续续而笔意连绵,聚而成块,块垒叠而成山,寓复杂于简括,莽莽苍苍,气象雄浑,一派生机。
张强辛: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山林中行走。山给我的感觉是博大雄浑的,因此我的山水画里也希望能有这样大的气息,而不斤斤计较于局部的美感。当然,局部的收拾也是必不可少的,但不宜太多,要掌握好虚实关系。我画山水,主要还是宗宋元,有笔墨,更重要的是有格局。如果按董其昌提出的“南北宗”来看,尽管他是尊“南宗”而轻“北宗”的,但我还是认为“北宗”更好。研究了绘画史,我发现,历史是螺旋式前进的,元朝的笔墨是最好的,出了黄公望、王蒙、倪云林等大家,但格局不大,完全是董源巨然一路的“南派山水”。到了明朝,山水多宗“北派”了,像周臣、唐寅、戴进等等,更接近于北宋李成郭熙一派。到了清朝,“四王”等人又宗“南派”,特别讲究笔墨的变化了。所以元明清的绘画历史就是这样交替着的。书法也是这样,从清朝直到民国初期,都是“碑学”,到了民国中期开始倾向于“帖学”直至如今,其实这种风气都是不全面的,应该南北兼顾——南派笔墨,北派格局,兼而有之,化为己用。
所谓“海派”
《新民周刊》:您在铁路局工作了11年后,调入市文联,并且先后担任了上海书画院的秘书长、副院长、执行院长直至退休。这样算起来,您等于是上海书画院近30年院史的亲身经历者与见证人。当初是如何会想到要在上海中国画院之外,再成立一个书画研究院的呢?
张强辛:书画院成立于1989年,当时还叫“上海书画研究院”。说起成立的原因,恰恰是时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的程十发先生的提议,又得到了谢稚柳先生的赞同。当时,社会上有不少画得非常不错的画家,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进入上海中国画院,程老身为院长,苦于无计可施。最终他还是觉得应该在画院之外,再组建一个书画研究性质的机构,这样就可以吸纳比较多的人才,于是在他和谢老的提议下,书画研究院成立了。程老、谢老等担任顾问,画师有来自中国画院的画师杨正新、施大畏等,也有来自社会上的画家诸如韩敏、钱行健、陈世中等,成立时并没有召开什么大会,但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了一次作品展,反响极好,原定十天的展期应美术馆之邀延长到了一个月。
《新民周刊》:2002年“上海书画研究院”正式更名为“上海书画院”,您不仅解决了画院的编制问题,也解决了基本经费问题。之后,您邀请了德高望重的陈佩秋先生担任书画院院长。而在您担任执行院长期间,您又组织了两次大型画展,一次是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海派——东方神韵”上海书画院名家精品展,这是继1964年“海派花鸟进京展”40多年后,海派绘画又一次在北京的集体亮相。另一次则是上海书画院首次赴台湾举办画展,两次画展都影响巨大,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
张强辛:1964年,上海花鸟画展在北京获得成功,此后,京沪两地除了个别画家办展交流外,鲜有其他往来。因此,2005年海派再次“造访”京派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一为让大家对当今海派艺术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二为吸纳借鉴京派风格,续写海派艺术的辉煌。此次画展展出了陈佩秋、钱行健、王康乐、陈世中、王伟平等39位知名书画家的79幅书法、国画作品,涉及人物、山水、花鸟等各个领域,大多灵秀细腻,意境高妙,匠心独具,体现了浓重的海派特色。其主旨很明确在京续写海派的辉煌,南派北派需要互相取长补短,促进南北书画艺术的交流与发展。
2007年,两岸书画迎春交流展一连六天在台北“国父纪念馆”翠溪艺廊举行。这是书画院成立以来首次应邀来台进行交流,尽管两岸的中国水墨画,经过海峡的隔离,时空的变化,所传承的中华文化,近百年来各有不同风貌,但书画院老中青三代画家的集体亮相,也将一脉相承的海派艺术展示给广大台湾民众,因此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新民周刊》:近年来,上海书画院坚持立足上海,传播优秀的绘画艺术。在您看来,该如何定义“海派绘画”这一概念?
张强辛:海派绘画的特征为雅俗共赏,大雅大俗。以笔墨为内涵的红花绿叶、青绿山水及年年有余等通俗题材,在海派画家笔下透出高雅的情趣与气息,可谓格局多种、风姿多样。可以说,高品位而又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海派书画艺术的总体风貌个性强烈,匠心独具,意境高妙。
但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所谓的“海派”最早在一定程度上是个贬义词,是指绘画里的世俗趣味。那一时期,由于上海在经济上的发展,吸引了大批外地来的画家,他们在这里卖画,相互之间进行交流,画风在一定程度上接近,所以,称为“海派”。现在交通方便,信息发达,画家的流动很频繁,相互之间的交流也很方便,尤其是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会不断吸引外地的画家,在这里形成地域性画派已不可能,上海再抱着发展海派这样的观念,就显得眼界狭小、认识太低。
另外,当初“海派”所以成功,是因为在继承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但目前我们的画坛只强调创新,却并不是从传统中生发出来的,不去研究画风的渊源及流变,而一味追求新、黑、怪、奇,或者加点民间的手法,或者参照西洋画的抽象手法,如用喷枪、印染、洗洁精等等,传统功力既不深厚,创新意识又陷入死胡同。现在许多人为了走捷径抄近路,急功近利,画花卉大多从吴昌硕、任伯年、江寒汀入手,画山水的则从李可染、宋文治、陆俨少入手,虽然也是传统的一部分,但是渊源很近,也肤浅。很少有人有去临摹宋元时代大家的作品,这样即使画了很多年,也没有深入和提高,也就没有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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