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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醒“那一代”沉睡的精神

日期:2015-04-29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突然之间整一代人就“醒过来”了,不是个人意识的觉醒,是一个生活方式的觉醒,以前不可以有房子、车子,我现在可以有了,于是大家就拿物质来获取安全感,这个社会又进入到了另一种无意识的状态。
 
撰稿|程青松
 
 
       编者按:一个陌生少年,突然闯入了丧偶独居老人老邓的生活。突如其来的骚扰电话,被砸的玻璃窗,小区里的入室盗窃杀人案……一系列离奇事件随之而来,环环相扣之下,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裂变。
  这一次,“闯入者”这个概念对于导演王小帅来说,有着多重意义。一方面,他们是电影《闯入者》里的角色,人生无常,每个个体都是一个因果的种子,互相介入,成为彼此的闯入者。另一方面,向来以文艺导演为人所知的王小帅,转型犯罪片,但是他说:“我们要创作的,不只是娱乐产品。”4月30日,《闯入者》全国公映,也像是一片娱乐化的电影市场里的一个闯入者。
  这部由吕中、秦海璐、冯远征、秦昊领衔主演的影片,据说会有一个警世的结局。王小帅本人在威尼斯电影节上看到这个结局时,也暗暗对自己说了句:“小帅,你真够狠的!”
  4月,著名电影人、《青年电影手册》主编程青松受《新民周刊》之邀,与王小帅导演就这部新片进行了对谈。
 
从《青红》、《我11》到《闯入者》
 
  程青松:《闯入者》是小帅导演涉及贵州三线建设背景的最后一部电影,当然,这不是一部讲三线建设的电影,而是关于卷入三线建设运动的那些人的历史后遗症。电影主角是一位老年女性(吕中饰),我觉得经历了《青红》、《我11》,到《闯入者》,算是你关于三线建设的“生命三部曲”的完结篇。
  王小帅:从《青红》拍完到《我11》拍完,我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从影像的年代感来说,要重现60年代、70年代、80年代,非常难,我咬着牙做了。可《闯入者》是隐藏的三线背景。整个故事发生在当代,几乎都没有回到过去。三线建设不像“文革”或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经形成定论。在当时的建设背景里,它是军事机密,从它结束到现在,在时间的长河里又慢慢给淡化掉,被掩埋了。《闯入者》中的老邓是整个新中国历史的一个很典型的经历者,那场运动一直影响到她现在的生活。
  《闯入者》是和当下联系在一块的。我用当下的状态来追溯那个运动给人们造成了一个多大的影响。故事发生在当下,我去拍不需要再费力复原,老邓通过一个火车的运行就直接可以回到过去,因为三线那些遗留的厂址还在,就等于说现在和过去的时空是对接的,在同一个纬度和时间点碰撞到一起。
  我之所以要拍《闯入者》,是我突然意识到,经历过那些事的父辈老了,甚至有很多人都不在了。我需要从这个角度来给他们一些关照。《青红》是青年的,是我这一辈的,《我11》小孩子的视角也有了。所以我在做《闯入者》的时候,一方面是做老太太一个人的,现在的生活一团糟,而过去“不择手段”换来的生活其实并没有理想中那么好,那么这一切从何而来?
  同时,我发现,那一代人是在那样的时代中丧失了自我。等到老的时候,面对现实困境的时候,她拼命去寻找。这种寻找是一种挣扎,在这一代中国人里非常典型,过去没有,可能以后也没有了,他们这一代一消失就没有了——他们是一个完整的新中国的经历者,所以我觉得很有必要把他们生命现状和经历的事情结合起来。
  
中国版的《朗读者》
 
  程青松:他们带着很重的历史包袱。老邓的记忆似乎是沉睡的,因为一个骚扰电话,不断打搅她,把她拽回梦魇一般的记忆之中。他们戴着历史遗留给他们的枷锁,找不到解决的途径。
  其实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看到有很多“伤痕电影”和“反思电影”,包括谢晋导演的《芙蓉镇》,大部分是写历史动荡时期的受难者的悲惨遭遇,以及他们在那个年代的青春丧失的故事。
  而《闯入者》,我把它称为中国版的《朗读者》。老邓为了自己一家人回到北京,检举揭发了邻居兼工友,导致那一家人经历了更为悲惨的生活。通过一个“作恶者”的角度来拍摄非常有力量。但影片没有简单地批判她,而是把她作为一个人,放到她的历史或者现实的困境上去写她。有一场戏是吕中老师演的老邓在大街上,想哭,又强忍着,一个70多岁的老人在偌大的北京突然感觉无家可归,特别有冲击力。
  所以当她再回到那个厂区的时候,用她的主观镜头扫过那个街区,扫过那个厂区……那个时候,你都会觉得她即使回到那儿,其实家也没了,这种感觉很强烈。这个电影展现的是一个“作恶者”的心路历程。
  王小帅:我们都是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存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或者社会大环境里。当大环境形成一个趋势或者浪潮的时候,看似好像都是一个洪流,实际上都是一颗颗沙粒、一个个体组成的。
  程青松:个体还是可以做选择的,可以不伤害别人。
 
老邓是一个觉醒的个体
 
  王小帅:实际上,吕中开始的时候也不敢演,她觉得这是一个坏人,伤害过别人,但是她再看剧本,发现其实不是。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有底线的,这就是对生命本体的关照。她为了她的家庭,基于一个自私的原则去伤害他人的时候,也是为了获取个体的基本尊严。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她的出卖和伤害有很复杂的信息在里面。
  所以吕中后来觉得还是可以演,因为她毕竟不是坏人,她本身是受害者,历经这么多年,可能埋在她心里面的内疚,一开始是被现实生活遮蔽掉,直到被一个闯入者唤醒。面对当下这个社会,我们以为过去了,我们曾经被那个“忘记过去朝前看”的声音引领着,以为有这么一个大旗,就可以隔断历史,什么都不去面对。
  《闯入者》里面,这个老太太也是一个觉醒者,她也是下意识的一个个体觉醒者,她到最后受不了了,觉得鬼怪都要来了,最后还求鬼怪不要伤害她的孩子。
  一个民族历经这么长时间,始终不愿意面对和反思,其结果就和她一样,旧债没有还,又添新愁。
  程青松:老邓这个人物在中国的银幕上形象上是立起来了。我曾经听谢飞老师也说过,他们第四代欠一部关于“文革”的电影,他们这一代其实是真正经历者,但他们很少触及这个题材。
  王小帅:这就是遮蔽。你有一个距离后,你会有观察,老邓那代人为什么会那样想问题,为什么跟这个时代脱节,你在旁观的时候,你会分析。他们是自我屏蔽了,因为他们在里面,就不会看到自己。
  程青松:我父母的生活方式和老邓一样。比如要定时看新闻联播,他们的生活方式是那个年代已经给他们界定了的,《闯入者》里面触及了很多这样的生活状态,这种文本价值就很重要。
  王小帅:是的,当个体觉醒以后,她会反思自己的生活。当然这个社会大部分人是随波逐流的,只有个别人有意识觉醒。《闯入者》里面的老邓下意识地通过这种恐惧,激活了她的个人意识,于是她想自救。个体意识的觉醒是很重要的,我们的父辈是没有自我的,说“我是谁”,他们是不敢说的,他们说得最多的往往是孩子、孙子、单位、领导、国家、社会。“我”是没有的,那个时代的人,不敢说“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完一生,到现在这个社会里面,慢慢地开始觉醒。
  程青松:《闯入者》里,老邓最后要去赎罪,回去道歉,在她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过程中,她有了个体的承担。对于历史罪责我们不能只责难发起者,还要强调个人的承担。
  中国人敬鬼神,有这个意识,老邓是害怕的,她心里有鬼,骚扰电话不停打来,在她终于明白缘由的时候,她开始感觉不踏实,她会追溯她的过去。
  王小帅:个人是需要困惑的,而且是必须的。现在某一种困惑和打击,对年轻人也好,对某些人也好,是一个对脑细胞的重新激活,我们生活在麻木之中太久了,它就像缺乏运动一样,脑细胞会瘫痪。
  程青松:需要新的启蒙。
  王小帅:我觉得现在的影像、广告,很多都是退化的过程,颜色鲜艳,很夸张。这其实对脑细胞是一种伤害,这是很悲剧性的,而困惑会刺激脑细胞思考怎么会这样,你就会考虑问题。目前从大的趋势上,我觉得是需要悲剧的,当民众都不需要悲剧,就危险了,就像过去,所有的运动都是这么产生的。因为没有悲剧的刺激思考的话,在一片娱乐里,人很容易被洗脑。所以悲剧还是需要的,虽然它不能带来票房,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写精神世界的中国人
 
  程青松:我相信老邓这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看过都会有触动。老邓回到贵州和那些同学聚会,他们都成为了老人,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精神生活真是太少了,他们已经被边缘化了,几乎没有人关注到他们。很多人以为这只是写空巢老人,其实不是,这是一个精神世界的中国人。
  王小帅:《闯入者》并不晦涩,它很具体,它有具体的疼痛,具体的烦恼,具体的细节。大概是前50分钟,在具体的事件没有出来的时候,观众会寻找,这个寻找是和主人公的失落状态是一致的。
  程青松:她的生命状态。
  王小帅:对,她之所以呈现这么一种生命状态,不是空穴来风,是一个长时间的积累造就的,一个人人格的成立一定是跟她的过去相连的。所以老邓那一代人的整个成长过程,是脱离不掉整个社会形态的变化过程的,所以她冲到自己儿子家里,给他们做饭,她觉得理所当然。
  程青松:她觉得进入你的生活是对的,但是没想到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连居委会都可以干涉你的恋爱、婚姻,全部都可以。
  王小帅:对,就是自我被消除以后,你就在这一锅粥里,不会有反思。《闯入者》其实是跟当下结合的,当下也是一样,只是转了一个形态,现在的形式是变成物质的了。突然之间整一代人就“醒过来”了,不是个人意识的觉醒,是一个生活方式的觉醒,以前不可以有房子、车子,我现在可以有了,于是大家就拿物质来获取安全感,这个社会又进入到了另一种无意识的状态。
  程青松:当人变成消费动物之后,又出现了为生存不择手段的状态,坑蒙拐骗,假货等等。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责任是没有的。《闯入者》完全是可以和当下对话的,整个空间也是现实的,但是现实和过去是连接在一起的,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我反而觉得,这部作品是最饱满的,它的历史感特别强烈。
  王小帅:这些东西都是值得去强烈思考的。当我们被另外一个物质和“神灵”左右的时候,一样是对个体的一种伤害。比如说我是要什么样的生活,我是不是脱离这个环境,我是不是能够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一切是不是都要拿过来思考。
  程青松:吕中在《闯入者》中的表演,我认为是她最好的一次。因为这里面她个人的部分和人物融合得特别成功,她老年的那种状态,就像她在那个工厂工作过一样。这就是个体的表演,是演员的私人部分都在做呈现。她跟那个小孩躺在床上的那一段,她无意中觉得温暖,又去摸自己的手臂,她其实像一个婴儿一样,也需要呵护。这个电影里面讲到了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是需要我们呵护的。
  王小帅:对,他们内心十分脆弱,内心压抑的东西需要被抚摸,这透射出来的其实就是每个人都是脆弱的。
  程青松:她看起来很强悍,在每个儿子家里横冲直撞。但她个人其实是特别需要被呵护的,甚至她对她的母亲,她发脾气也是在自说自话,自己也有一天可能这样。这个人物是需要被关怀的,其实也就是我们的记忆,我们走来的历程,我们要对它们进行一个梳理。在现在的社会当中,没有这样的电影。
  《闯入者》深入到老邓的精神世界里去了,这个精神世界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是整个那个时代的中国人的一个现象。
  王小帅:而且那个小孩也变成模糊的了。
  程青松:历史的恶果,历史的幽灵。
  王小帅:对,他实际上就变成一个拷问者,他既具象,又抽象,他从一个肉体的存在到精神的存在,一切过去你想忘,他这个心魔在,你想抹是抹不去的。
  就现在来说,一切都随波逐流。我们这个电影也是个拷问者,我不应该在这个社会里再随波逐流,你这么数着钱,然后把精神垃圾扔到这个社会里,也是犯罪,跟老邓一样。所以当每个人警觉的时候,你就会释放出能量,大的群体就会有更多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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