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聚就聚聚
文·于一爽
不相信也得相信,在我们见面之后不到一年,余虹就在京津高速上钻到一辆大解放里头去了,听说脑袋被削了一半儿。当老牛跟我说余虹脑袋被削了一半儿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一阵恶心,她那个脑袋呀——我一点儿没因为旧日感情而有丝毫悲伤。我倒想起那次同学聚会。但这并不能缓解我的恶心。
我叫刘明,属鼠。喜欢跟人说属耗子。就像一只耗子一样,东一下西一下。我在一家影视公司做文学总监。听着还真不错是吧,可是现在,总监比耗子都多,谁要看见我现在这副德行,一定想象不到我当年也是中戏的。
大概十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天,我接到老牛电话,说,聚聚?我说,什么?他又说,聚聚?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多说两个字?老牛和我是中戏的同班同学,毕业十几年,大家都不怎么联系了,我跟老牛有时候打打电话。
老牛在社会上小有名气主要是因为当年在剧组骚扰姑娘上了新闻头条。放在当今,这种事也能上新闻头条,那可是在央视做了多大的广告啊。
电话里我说——聚聚就聚聚。一方面闲着也闲着,二方面我有点儿想重温旧日情怀。
我也被自己的这个情怀恶心坏了。
那次的同学聚会定在了三里屯“一坐一望”,去了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也不是老牛提议的。说来也是,除了上过一次新闻头条,老牛混得也不怎么样,他大概是想找一个更不怎么样的垫底儿。这么一想,我就舒服多了,也不像刚迈进门槛时那么紧张了,自我羞辱真叫人觉得轻松。
1994年我刚毕业,还是个挺利落的瘦子,现在肚子大得打炮儿得先挪后头去。我老婆跟我结婚十几年,对我的长相从看不起到再也不看。有时候我光着个上身在屋里转悠,她竟然都不会转动一下眼珠。
关心我的时候最多说上一句:“瞧瞧,瞧瞧你这肚子!”
我每次都说:“是,我哪儿像一搞文艺创作的啊,说我是杀猪的还差不多。”
那天进了包间,一开始我真以为进错屋了。直到听见老牛大声喊“刘明,别找了,这!”我才振奋起来,可是这四周的人,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我就这样挨老牛坐着。又跟几个人打招呼。
张弛跟我说他叫张弛,我思绪万千,张弛?我们班的?艾丹也跟我说他叫艾丹。
我哼哼哼!想,艾丹?接着又哼哼哼,最后直接喝酒。我真跟你们做过同学,别闹了?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总是摸摸自己滚圆的肚子,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可我还是不愿意那么去想。于是又喝酒,我拼命跟在座的,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吧,干杯,一杯接一杯,压根儿就没吃上一口。还跟几个人递名片,有几个一看我就笑了,嘿,跟我一样,总监,咱比耗子都多。哈哈哈,越到后来喝的频率越快,高兴得不得了。其实,也不是高兴,可我总不能不高兴吧。就这么硬撑着。没劲透了。后来,我还摸了一个姑娘的手,也不是姑娘,妇女了,就坐在我左边的左边。我右边是老牛,左边是谁我忘了。左边的左边说自己叫余虹,她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我喝多了。我说那咱俩喝了吗?因为有时候见面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我摸了一把她的手。
我说:“余虹啊,你就是余虹啊,你怎么胖了?”
她说:“你也胖了。”
我说:“我胖得不成样子了。”
她说:“可仔细看还是你。”
我说:“是吗?那你再仔细看看。”
后来我们就什么都没再说。因为我左边的一直哼哼,说你他妈的,你把余虹都忘了。我说老同学了,叙旧,你们别闹。其实我还想说我内心无限伤感,可是胖子好像不能伤感,尤其像我这种胖子,猛一看以为混得特好,伤感,一准儿以为是闲得蛋疼。于是我松开余虹的手,正好憋得尿急,我去了卫生间。跨过几个人的时候,我还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当然我也知道,这个世界光拍拍肩膀显然是不够的。
从卫生间回来之后,我稍微清醒一些,我想起余虹是谁了。一方面是我们做过同学,另一方面是,她是我追过的挺多女孩儿中的一个。至于其他那些女孩儿都哪儿去了,我想她们跟我再没关系。
于是我回到座位之后,跟我左边的换了位置。就算我不换,我也能挨着余虹,局已经乱了,有人喝得七仰八歪,一个劲儿回忆往事。老牛说当年身体可真好,夜里玩儿牌,早晨操场没人,正好踢球,踢到十点回宿舍睡觉,起床就去喝酒。
我喝了几口可乐漱漱嘴,就坐到余虹的左边儿去了。当我咕咚咕咚喝可乐的时候,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当年。余虹好像酒量不错,她两颊红扑扑的,一举一动都不像胡闹。她正往嘴里塞一碗米线。我点了中南海看着,我喜欢看女人吃东西,我觉得她们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做爱。当然,我现在想这些也实在没必要,别说做爱,趁我尚还清醒的时候,我想了一下,我跟余虹也只是拉过手。
“来点儿?”余虹指着碗跟我说。她一定觉得我喝多了,她想让我吃点儿。我把烟掐了,用她的筷子往嘴里送了两口。然后放下筷子又点了烟。我说:“这一晃,我们得多少年没见了?”
四周乱哄哄的,我的问题听上去也傻乎乎的,余虹一笑,她一笑的时候,我觉得她还是有20岁的模样,或者她压根儿就没有20岁的模样,因为我只见过当年的她所以一直那么希望。我觉得我不讨厌她。除了我老婆之外的女人,我都不讨厌。余虹说:“给我来根烟。”我给她点了之后,还问她:“中南海行吗?”我觉得女人都得抽那种细细的,这样才对得起生活。余虹说:“听你的。”她这么说的时候,红扑扑的两颊上长出一个小酒窝,可爱极了。
“你好吗?”她一边抽烟一边问我。
没等我说,她就又说:“可是和当年想的不一样。”
我说:“什么?”
她说:“很多事情。”
我说:“干吗伤感啊?”
她说:“不啊。”
我问她生活得好吗?她说,还不错,可是干的事儿和当年学的没一点儿关系。也挺可惜的。其实我根本不关心她干什么,别说干什么,她不干什么和我有关系吗?我是想问,你结婚了吗?余虹听出了这个意思,说,我结婚了。接着她哈哈大笑,说就那么回事儿,挺好的,也挺有钱的。我说,那就好那就好,结婚就好,有钱比什么都好。我又说,我也结婚了,不过唯一的区别是,她还有个孩子,她说是女孩儿,快10岁了。我又一个劲儿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如果没有孩子那你的现状还不是最坏。后来余虹说要去卫生间,我说,走,一块儿。当我们俩一块儿往外走的时候,老牛拼命地鼓掌,好像我怀孕了一样。
我说马上回马上回。我还能干什么啊,关键是我也不想,当年都没有的现在就更不想有了。从卫生间回来之后,我跟余虹又在过道里多站了一会儿,她说外面清净。我说都好都好。
在过道的时候,我们时不时就得侧身给路人让地儿,有时转得太猛,余虹就会贴我肚子上,不过马上就又分开了。两人东扯西扯也没什么可说的,女人最大的话题是孩子,可是我对这个想都没想过。她问我,你就没想过要一个。我说我没想过,我又说我真没想过。
当年我发誓娶我老婆的时候,我也是非常爱她,她正逢生育年龄的那段时间,我总说等等等等,好在她如今生不了了。要是生了,医生说,就得等着变成一大胖子,想想,她要真成了大胖子,我们俩就更没性生活了。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动,我可没跟余虹说出口,我也说不出口。
我只是说:“真快,可真快啊,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咱俩也老站在过道儿。”余虹说是啊,哈哈,又说不早了,要早点儿回家,家里有小孩儿。他说完这句话让我感觉自己不光没有小孩儿,连家都没有了。改天吧,改天去我家玩儿。余虹又说。
我说来玩儿,一定来玩儿,她说你可一定来啊。我说我还跟你客气什么呀哈哈。她又说:“哦,对了,我们可连个电话都还没留呢,可别一分开又是十几年。”我想,再过十几年,人肯定就聚不齐了。要是再过两个十几年,全一堆一堆的了。
一堆一堆的好啊,省地儿,想到这,我自己偷偷笑了起来。
后来她跟我说了手机号,我给她打了一个,她说:“那,先这么着。你再跟他们玩儿吧。我走了。”我说:“行吧,再约。慢点儿。到时候电话。”
当我跟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还能见面。
可我还是那么说了。
余虹走了没几分钟,我就喝多了,我觉得没必要再保持体面,我跟张弛艾丹老牛啊的来了个大满贯,谁是谁我差一点儿就都想起来了。
那天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我老婆赠了我个白眼球就上床睡觉了。我当时借着酒劲儿挺想做爱的,这种愿望在最近半年显得弥足珍贵。于是我裤子都没脱就往她被窝儿里挤。她带着满嘴口臭跟我说:“你别强奸我。”
“强奸,强奸谁不好我强奸你。”我瞬间酒醒了一半,当然我这么说主要是在吹牛。接着,我就打起了呼噜。好像还被谁踹了几脚。我骂了“骚逼”两字,很快就做起梦来。
我的一天总是在这种事情中结束。
似乎在睡梦里,我也很生气这件事,我很生气她完全没问问我同学聚会的事儿,我虽不是什么金元宝可也不至于一钱不值。(万一我爱上什么女同学呢?)
不过我也就那么想想。想想总是允许的吧。
第二天起床我老婆问我:“你昨天骂谁呢,我骚吗?”我当时宿醉未醒,我说我没闻过。她使劲捶了我两拳,又问我:“头还疼吗?吃不吃阿司匹林?”我勉强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很久,我的生活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那种生活对我来说之所以平静,主要在于太过熟悉。我每天出去吃吃饭喝喝酒看看本子有时还见见中戏的女孩子。年轻的女孩子可真好,她们什么都没有,可光是年轻一件事就是颠扑不破的。
过了很久之后的一天,我正在家上微博,接到一个电话,没有显示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所有没有显示的我都听,我是怕错过什么机会,我老婆说这叫贼不走空。
“喂?刘明啊。”电话那头儿说。
“嗯……”我犹犹豫豫,我觉得电话线那头儿的声音十分不年轻了,一定不是什么中戏的女孩子,我的兴趣也就丧失了一大半。
“别装了,准是把我忘了,是我哇,余虹。”
“什么啊,余虹啊。”我啊啊了几声,好像信号十分不好的感觉,我很诧异,她为什么要说是我哇,尤其是这个哇,这么的欢快这么的确定,就像在对我们的同学关系进行一种宣判,这是让我十分反感的。
也幸亏她提醒了我,那天喝多了,我可没存谁的电话。我又臭贫了两句,我最擅长的就是臭贫(只是每次我这样的时候,我的老婆都说你可别狂啊),当我表达这个意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沮丧。何必呢。
余虹说:“要没事儿,明天来我家吧。”我说明天啊。我想了想(其实明天我没什么事儿,我哪天都没什么事儿,可我还是想了想),接着她又说:“我孩子、丈夫也在,不然你叫你太太一块儿,随便吃个饭。其实那天还挺想跟你多聊会儿。”
太太,他竟然用了太太,这个词真是让人感觉十分洋气,可是和我有多么的不符合,我不禁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说:“来。”我说得这么简单是不想给自己留余地。
后来她给我发了地址,真没想到我们住得这么近。至于我老婆(或者说我太太),我从来没有带她出来吃过一顿饭。另外,我还没想好明天跟余虹聊点儿什么。有什么可聊的呢?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
第二天晚上到了余虹家,并没见到她丈夫孩子,可我还是问了一句。她说他们晚点儿回来,她说要不要出去吃,我说出去吃吧,想吃什么,我请。她让我在客厅坐会儿,她去换身儿衣服。我说你换你换,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我又觉得十分色情。于是我在他的客厅里四周转悠。我说你家装修得不错啊(这肯定是我编的),余虹说:“你就编吧。”因为被她一眼识破,我竟然觉得我们十分地有缘分呢。
顺着客厅,我自然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结婚照,她本人可比照片上老了太多,我说:“累吗?平时。”她“呵”了一声,好像这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认真回答的问题。“走吧。”我想,她大概活得不容易吧。
余虹说了走吧之后,就穿上了高跟鞋,我们出了门儿,我们去了一家广东菜馆。也许外人看来,我们还挺像是天生一对呢,我是个胖子,旁边是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搞不好以为是我包的二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老牛,他可是运气太不好了。
到了广东菜馆,余虹点了几个菜,她说喝吗?我说都行。都行的意思就是喝,不然我们相视而坐实在尴尬。广东菜馆都喜欢在墙上挂电视机,在我没有感觉喝多之前,我一直盯着看,各种新闻。余虹说:“你看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这么多事情。可是我们还活着。”
活着。她竟然说了活着。我想她疯了。但是我并没有听错。另外我真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我叫出来喝酒。她是我追过的众多女孩儿之一,可也就是拉拉手。如果拼命叫我回忆的话,也许能想起来——当初,我们一起做了四年同学,还有半年时间在一个剧组实习。90年代中期,我们一起在大兴安岭拍一个戏,每天收工的时候,我们就一块儿吃饭喝酒聊天,聊到热情澎湃的时候,她总是拽着我的手,那会儿我还是个处男,有次在大兴安岭深处(听听,这可真够抒情的,也没准是我编的),我说,那咱俩好吧。
我早就忘了余虹说过什么,她大概是说——好?后来我们又说这说那……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也并不十分想回忆。我也不能把现在毁了。
夸大当初那点好感。也许仅仅是人到中年生活了无新意总想重拾一点旧日时光。再或者说,搞一下,这容易得不得了。“刘明啊,”余虹说完“可我们还活着”之后又说,“你现在生活怎么样,幸福吗?”我说挺好的。其实同学聚会那天我就跟她说过,挺好的真挺好的。至于幸福吗,我早就没那么幼稚了。我们又不是中央电视台,无论怎样我们都还活着。“吃菜,多吃点儿。”我跟她说。什么活着死了的,就当都死了算了。
记得余虹当年总说:“刘明,我觉得你特有才,以后你要出名了可怎么办啊?”我当时总说:“出名!这是你骂我呢,这个时代只需要一般好的人,像我这种这么好的,哪儿能出名啊!”于是余虹总说:“吹牛。”当时我还真不是吹牛,我当年就是那么想的。
“还记得咱俩当初一块儿在剧组实习吗?”余虹夹了几筷子菜在盘子里捣来捣去说。“是啊。”我说,“那是什么戏来着?”后来我们就想了半天,我们把90年代中期的几个电视剧都回忆了一遍,可是好像没有一部是在大兴安岭拍的。再后来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以至于我们在一瞬间都不再相信,我是不是真的在大兴安岭深处跟她说过那咱俩好吧。
好吧,无论这是不是当真存在,借着酒劲儿,我们又聊了各自的生活。自从学校分开之后,大家就断了来往。余虹说怎么后来就没见啊。我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没见,应该是都忙,她叫我闭嘴。她说:“知道吗?你那会儿挺好的。”我说:“是吗?当初还没大肚子呢。”
“唉。”余虹叹了口气。
我最不喜欢女人叹气,好像生活很值得惆怅似的。我一瞬间觉得女人都是一路货,我狂喝了几口,喝酒不就是为了喝多吗?我想到我老婆。我还是没想起那个电视剧叫什么来着,我觉得一切都不存在。
我跟余虹说:“我多喝点儿,你少喝点儿。”
因为她也不年轻了,不年轻的意思是——当我借着餐厅的灯光仔细看她的时候,她眼角的鱼尾纹儿也不比别的女人少。甚至都不比我老婆的少。搞不好还是我老婆的更少一点呢。
余虹一个劲儿说没事儿高兴呗,后来又说你他妈别不喝啊。我说好好好。可是我真不知道,她威胁我干吗?还怪声怪气。
“唉,别提这些了,现在我们不都挺好的吗?”我说。“好?是啊,唉,好吗?”余虹说,“刘明,怎么混了十几年,你把自己混成了一个胖子。”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瞅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真不知道我的肚子怎么招她惹她了。
“你说话跟我媳妇儿似的。”我嘀咕了一句。
“你媳妇?你提你媳妇儿干吗啊?那我再问你,你知道我丈夫哪儿去了吗?”余虹笑眯眯地说。
“啊?”我哼了一声,我知道她这会儿是真的喝多了,我说我哪儿知道你丈夫去哪儿了啊?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余虹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越到后来我越玩命儿喝啤酒,好像我觉得自己肚子还不够大一样,我真想把它喝成气球带我飘到房顶儿上再突然掉下来。余虹趴在桌子上,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我越来越觉得她和我老婆真没区别。她和很多40岁的女人都没区别,全搞不清楚自己丈夫去哪儿了。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操一下她,她会不会停止喋喋不休。不过我只是那么一想,我肯定不会那么去做。可是我如果不去那么做一下,她为什么叫我来呢?她仅仅是想找个胖子一醉方休吗?我就这么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大概晚上11点的时候,餐厅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我说:“余虹啊,你不回家看看孩子。”
她说你傻不傻啊你,她跟她死爸爸去外地了。
我说哦。死爸爸这个比喻倒是颇为新奇。
沉默了半天之后我问:“那你怎么没去啊?”
她哼了一声,好像我是个完全不懂婚姻的处男。甚至是不懂爱情,不懂性。
于是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后来我起身,结账,又像当年在大兴安岭一样,拉着余虹的手。她用手抓了抓头发,头发全给抓乱了,我很想给弄平,但是我没碰她。这绝不是因为我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我闻着她一嘴酒气,我突然觉得不必了。
余虹屁股紧紧贴着椅子,看不出有要走的意思。我说:“关门了,换地儿吧。”我这么说只是为了哄她,哄她回家,然后我也回家。我知道这个晚上搞砸了。我拉着她的手拼命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她嘴里又念叨我的名字。可是她都没睁开眼睛看一下,如果发现刘明早就是个胖子的时候,她一定觉得没意思透了。
我把她拽到门口的时候,余虹说:“包。”她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让她靠门框上等着,我重新跑到二楼去把她的包拿下来。这点上,她和我老婆真是一路,她的包好像都是个高级牌子,我不懂,我反正知道:贵的就是好的。女人想要的都是对的,我从不跟女人争论这些,这主要是因为我能给她们的实在不多。
当我重新跑到楼下的时候,气喘吁吁,余虹自己已经拦了一辆车坐在后面,打着双闪,她这是也想让我坐进去吗?然后呢?我想了一下。我打开车门,她的头靠在椅背上,头发把眼睛遮住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醒着,我欠着身子把包放她腿上,又使劲敲了两下叫她拿好。她“嗯”了一声,她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别在耳后说:“刘明啊,我喝多了,对不起。”
我说:“你一人能回去吗?”只是说出这句之后我又觉得十分冷酷。但是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冷酷。
并且我这么问就已经不想送她回去了,否则我会跳上车什么都不说。或者直接紧紧抱住她。可是我不想,现在不想,趁着酒劲儿也不想。怎么说呢?要说的话就太残酷了,真的,太老了,余虹太老了,那次同学聚会的惊喜也很快被这种相对而坐的细节取代,我们唯一愿意回忆的只是在大兴安岭的年轻岁月。
余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她都长了这么多鱼尾纹了她当然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刘明,我希望我们还能见。”她说,“你快点儿回去吧,不早了,下次我请你,本来说好我请你的。”
后来我关上车门,夜晚的出租车总是开得挺快。在街口的红绿灯停了一下之后,一切都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也马上拦了一辆,司机问去哪儿,我说丹提。我没有回家,我还是去了酒吧。在丹提门口的树坑里,我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尿了挺长时间,我甚至觉得有点儿虚脱,后来我紧紧抱着一棵树,我去找了小姐。
那次之后,我和余虹没再见过,隔了一个春节,她给我发了短信,弄得我们挺熟似的。她说常联系,我说没问题。我还给她发个笑话。再后来就是老牛跟我说余虹死了,车祸,车上还有一男的,也死了,好像不是她丈夫。
我希望不是她的丈夫,不然她的孩子真是太惨了。
另外这件事可真够突然的。我当时有点儿不相信,因为不愿意相信,我说:“余虹?哪个余虹?咱班那个?”
老牛说:“操!你行不行啊?余虹啊,你初恋!”
我没再说话,如果时间往回算的话,大概是的。当时班上只有两个同学被选去剧组,大兴安岭深处,他们都说我跟余虹是一对儿。余虹是那会儿班上最可爱的,没事儿就顶着俩酒窝“嘎嘎嘎”笑,我当时老想着找个机会问问她——你笑什么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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