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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津安二郎

日期:2016-07-21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那时候的“茅崎馆”,也许让小津导演在商业社会的众声喧哗中,找到了一方净土。
撰稿|奚美娟
 
      1985年,有一位欧洲电影导演第一次来到东京,是为了用电影的形式找寻他所敬仰的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那一年,也是我第一次以戏剧演员的身份,跟随上海人民艺术院的《家》剧组出访日本,在东京等五个城市作巡回演出。
 
被小津的作品吸引
 
  《寻找小津安二郎》,是德国当代电影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在1985年拍摄的一部纪录影片,这部纪录片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是导演在片子里说的:“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到东京,但一下飞机进入城市,那些街道和城市风貌,甚至街上行走的人我都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啊,这就是小津安二郎影片里的一些生活场景……”。
  文德斯导演是“新德国电影学派四杰”之一,他的影片《德州巴黎》(ParisTexas)曾摘取过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他本人曾因《柏林苍穹下》荣获第41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他和小津导演身处不同时代也不同国籍,但作为同行,文德斯非常敬仰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他曾经说过:“小津导演的作品代表着电影艺术失去的天堂。如果我来定义,电影是为什么发明的,我将这样回答:是为了产生一部像小津电影那样的作品。”
  回想起来,文德斯拍摄这部纪录片的那段时间,就是我在日本各地演出话剧《家》的期间,但那时候的我,对小津安二郎一无所知。我的表演工作也还没有从戏剧更多转向银幕。直到前几年,我有机会接触到小津安二郎导演的作品,立刻就被吸引。
  他的影片大都描写日本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和社会的联系,几乎没有所谓的“宏大题材”。那些人类生活的普世情怀的表达,还有他那个时代日本社会文化习俗的细节,日本家庭生活中的人物关系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慢慢发生的演变,都能在小津导演的电影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从无声片到有声电影,从黑白片到他最后拍摄的彩色故事片《秋刀鱼之味》,电影工业发展中他从容应对和衔接的能力,让人敬佩。他的电影语汇表达是那样的不慌不忙,他的影片总是注重人文本身,就这一点,使我们在今天看小津安二郎的影片,还是有深深的启迪。
 
探访镰仓
 
  三十一年后的今天,我在上戏校友、如今在日本定居的叶先生带领下,有机会造访了镰仓附近茅崎市的“茅崎馆”。这是小津安二郎导演曾经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地方。从东京到镰仓,驱车一个多小时。眼前出现镰仓的海,是在多部日本影片里看到过的,虽是第一次到镰仓,却有旧地重游之感,似乎对这里的街道小巷也是熟悉的。我能够感同身受德国导演文德斯刚到东京时的那句话了。我想,这也许就是电影艺术的神奇吧!
  从沿海的公路拐进一条小道,只能步行。在我们寻找“茅崎馆”的过程中,叶先生孩童心发作,突然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停下来,说:走错了,我可能忘记怎么走了。看他那半真半假的样子,我就笑着拆穿他:你是故意带错路的吧?他也哈哈地笑:寻找小津安二郎,不能那么容易。我们继续往前找寻,路过一幢海蓝色西式小洋楼,往左几十米,终于看到在路边一棵参天大树下面,竖着一块不大的木质牌子,上书:“茅崎馆”。
  这地方环境清雅安静,绿树成荫,怀抱着一块小小的场院,再拾阶而上,深处那幢二层日式庭院,就是被许多电影人熟知的“茅崎馆”所在地了。我的第一印象,是小津导演的工作故居没有被商业化,更没有任何广告宣传性语言的指引,毫无现代社会的喧闹。这样的质朴,是打心眼里喜欢的。进门之前叶先生提醒说:我们不是住店客人,所以不能太打扰。
 
参观“茅崎馆”
 
  拉开日式移门,室内的地板上放着一排拖鞋。前台客厅也是很简朴,三十多平方米的样子,放着一张工作台,正面的墙上挂有一幅雅致的小画作,左边靠门口的玄关墙上有一件深蓝色的日式男上衣挂着作装饰,对应的右边玄关处竖放着一块巨大的旧实木滑板,看着已经有年头了。见室内无人,我们轻声招呼:有人吗?不一会儿,右边走廊上的移门打开,出来一位老年妇女,她就是茅崎馆现在的主人森治子女士。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她热情地引我们进屋并带着参观。
  大概“茅崎馆”时不时会有像我这样对小津安二郎导演充满敬意的业内人士慕名而来的吧。但我注意到,在前台和进去时路过的走廊两边,竟然没有看到悬挂任何与小津导演有关并以此为荣的照片。直到女主人引我们进到会客厅,才听她介绍说:“这里是以前小津导演和他那一班电影伙伴谈论剧本的地方,有的时候,小津导演和长期合作的编剧先生在房间里苦思冥想,演员们就在这间客厅里边喝茶边等着修改的剧本出来。”
  这是一间有历史有故事的客厅。虽然是日式庭院,但这里被布置得很西化,围着一圈沙发和茶几。墙上各处——啊!终于看到小津导演的工作照和影片海报,海报上的每一部影片也都是熟悉的:《秋刀鱼之味》《晚春》《东京物语》……女主人见我如数家珍,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这时候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她特意介绍了小津导演的一张黑白照,说,这是他在拍摄《晚春》的时候,就在这个庭院前面的海边拍摄的。这张不大的工作照旁边,挂有一张小津导演的“御用”女演员原节子的头像彩照,觉得好亲切。我想,我和她已经在很多影片里见过面了呢。女主人还说,客厅一直以来的桌椅摆放,都是小津导演在此生活工作时候的原来模样。她说着又从书柜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小津安二郎电影的整套剧照合集,说这是一位意大利导演看了小津导演的全部作品后送给茅崎馆的。我提到自己在中国看过一位德国导演拍摄的纪录片《寻找小津安二郎》,森治子女士马上开心地说:80年代中期那位德国导演就是住在这里拍摄制作那部纪录片的。
  在交谈中得知,“茅崎馆”是女主人丈夫的曾祖父建造的。关东大地震时,整幢楼被震塌,只有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公用洗澡间和里面的浴缸完好无损。后来知道,原因是这间澡堂的建筑设计是八角形的。我们去参观了,也觉得神奇。森治子女士的丈夫是“茅崎馆”的第三代传人,因父亲早逝,他二十多岁就接管了这份家业。那个时候,正是小津安二郎导演在此居住工作期间。她曾听丈夫说起过,有一天晚上,在其中一间的起居室里,他看到小津导演不知为何对着边上的楼梯看了好久。第二天,小津导演就在这儿拍了一个演员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镜头,她丈夫方才释然。听着这些与拍电影有关的趣事,仿佛我们也看到了小津导演工作时那聚精会神的智慧眼神。
  走过这里的一间间房间,似乎处处能够感受到,这家小旅馆,因为曾经被大导演的艺术精神浸染过,充满了文艺气息。据介绍,小津住过的二号房间,经常被日本以及各国慕名而来的电影人所订住。今年的8月到10月,已经被拍摄过《海街日记》的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订去了两个月。女主人说,是枝裕和导演每一次做新的电影,都会到这里住两个月。想来也是膜拜前辈,住在“茅崎馆”写剧本,就会如有神助吧。
 
只有安静
 
  在另一间塌塌米茶室,女主人招待我们坐下,客气地说:“我这儿什么奢侈的东西都没有,只有安静。”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感动,我真是喜欢她这里的自然和从容。要知道,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作品,许多灵感和创作激情都在此地被激发,这间家族旅馆也曾见证了日本电影史上小津安二郎导演独一无二的艺术成就。在目前全球经济不景气的现实面前,他们本来可以引进开发资本,把“茅崎馆”商业化,以此牟利。即便如此,在当今人们看来也是正当的。然而,为了小津安二郎的安静,这家人没有这样做。
  茶室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一个很大的园林,郁郁葱葱,静谧地盛开着丰饶的鲜花。年近八十的森治子女士和我们说:“当初,小津导演就是从这个窗口的矮台阶走进花园,然后直接到镰仓的海边进行拍摄工作的。”我觉得她介绍小津时的口气,既充满敬意又不事张扬,来之前我并没有想过,其实,“茅崎馆”与小津安二郎,他们是互相生成的。
  也许在小津导演电影创作的成熟期,正是二战结束百废待新的年代,日本经济开始起步,年轻人从乡村走向城市,生活方式受西方影响,高大的烟囱开始拔地而起,旧时的家庭关系随着工业化经济的全面到来而开始发生变化。这些时代的缩影,在小津安二郎的作品里都有体现。那时候的“茅崎馆”,也许让小津导演在商业社会的众声喧哗中,找到了一方净土。在战后的社会开始发生巨变的阶段,需要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他能冷静地思考,从文化的角度表达这个世界。
  事实上,真正的艺术创作在任何时代都需要一颗安静的心,但是,假如没有镰仓,没有镰仓的圆觉寺,假如没有镰仓的“茅崎馆”,让小津导演可以安静地在这里恣意激发生命中的电影狂想曲,那么,我们也许就无缘在世界电影的资料库里,欣赏到小津导演以及他的那些视电影为生命的伙伴们留给后世的精神财富。电影的世界性,让我不知不觉中,对“茅崎馆”这间以家族生意为主体的民宿旅馆心生好感。在日本经济持续低迷的今天,这家旅馆的后代还能平静如初地和来访者交代“这里没有奢侈,只有安静”,不拿赫赫有名的大师名人做招揽生意的幌子,他们的底气从何而来?
  离开茅崎馆后,我一直在想,看到如今的景象,小津安二郎导演在天之灵应该是欣慰的吧。联想到我国正如火如荼的电影金融和资本市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理念举世滔滔,有一些楼堂馆所,哪怕为艺术家提供一次资源,也必定会把它的利益最大化。作为电影人,小津导演当年选择“茅崎馆”作为工作生活之地,现在看来是幸运的。他需要的淡然安静的创作氛围,在某一个人生阶段,是“茅崎馆”成全了他,并作为日本电影界的香火传承延续至今。
 
与小津的班底早有交集
 
  三十一年前的1985年,我的日本之行,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出国门,也是十年动乱后刚刚恢复的中日文化交流活动。由日本文学座著名演员杉村春子女士牵线搭桥,在上海人艺老院长黄佐临先生的带领下,我们话剧《家》剧组一行,到日本五个城市作巡回演出。我那时候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演员,对于日方艺术界的重量级人物杉村春子女士也了解甚少,更没有机会看她的演出。这几年接触到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才惊喜地发现杉村春子竟然也是小津安二郎的主要演员之一,小津安二郎的影片里几乎都有她当年的身影。正像德国导演文德斯说的:“小津习惯于和同一班人马工作,有的演员竟然与他合作了整个电影生涯,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小津的50部电影里渐渐老去。”这样看来,日本著名的戏剧和电影人杉村春子女士,当年也是小津导演那一班电影伙伴之一。
  杉村春子女士同时也是一位热心推动中日友好的日本文化界人士,记得那次我随《家》剧组到日本演出时,她就是穿着一身中国的毛蓝布料套装在机场迎接我们的。自从在小津导演的影片中看到杉村春子女士,终于有机会欣赏到她的精湛表演。这次从镰仓的“茅崎馆”回到上海,我翻出那张三十一年前在东京和杉村春子女士的合影,既欣喜又恍如隔世。
  这让我觉得世间一切像是冥冥之中都有着安排。许多事情的偶然发生,好像各自毫无关系,却都是在为将来某一天的会合做着准备呢!
  
链接:小津安二郎
      日本电影导演。1903年生于东京,1923年进入松竹蒲田制片厂,1927年正式成为导演。1963年离世。2002年他被英国《视与听》杂志评选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十位导演之一。2012年,在该杂志评选的“史上最伟大的十部电影”中,《东京物语》名列第三。他是真正的电影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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