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西宫
阅读提示:它在印证了几代人的青春后,如今却似一位迟暮的美人,静度已定的余命。再见西宫,再也不见。
记者|姜浩峰
坐车路过武宁路,发现沪西工人文化宫外围许多建筑已经拆除,从围墙外向里眺望,中心位置正在施工中。尽管几栋至今尚存的建筑在窗棂上挂出横幅,表示某某舞蹈培训班照旧,某某机构照常营业,但是当2016年第一丝秋风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沪西工人文化宫——西宫,已不复当年的样子。那些“照旧”的机构,如同即将飘零的落叶,尽管还照旧在枝头,却距离落地的日子不远了。
阿拉的一个阶段结束了
“西宫拆掉是一个象征啦,伊代表一个阶段,阿拉上海的一个阶段结束了。”作家金宇澄用悠悠的上海话这么说。这是实名微博账号“二更视频”新近发布的仅仅4分钟的视频中的一段。从8月4日视频发上网络,短短三四天工夫,点击播放已达4万多次!
以长篇小说《繁花》名噪小说界的金宇澄,生于1952年,1969年赴黑龙江农场务农,1977年回沪。在1988年任《上海文学》杂志编辑之前的两年,金宇澄恰恰在沪西工人文化宫工作。
说起西宫的拆除,金宇澄用普通话说道:“建筑是一个存在的东西,哪怕把它改做他用,也不要紧,我们仍可以说——这里过去是西宫。但如果拆了,就必须重新起楼,于是这里只剩下纸上的历史。”随后他又用上海话补充:“沪西工人文化宫最早的历史,要追溯到上个世纪20年代的沪西工友俱乐部,如今我们熟悉的格局,大致上来源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和周边的工人新村等一起,整个地方成为当时完整的、新的工人区域,是个非常有时代特征的区域。过去那一代的老人,比如小孩的裤子破了,会在上面绣朵花或者贴一块动物的图案,这条裤子就很漂亮了。阿拉现在虽然讲是有历史,但是看到的永远是新的建筑。”
白纸黑字“西宫将于7月11日停止对外开放”的告示,相当于一个宣告——西宫只能剩下纸上的历史了。西宫往事怎回首?有建筑的历史和纸上的历史毕竟不是一回事,“在破了的裤子上绣朵花或者贴一块动物图案也很漂亮”的可能,已经不复存在。
7月底,当我再次来到西宫,发现西宫原本中央公园湖心亭茶室的玻璃上,那大大的“拆”字已经略有变形,钢窗已经歪斜。推土机将原本繁华的小商品市场夷为平地,吊车在轰鸣声中将钢筋地基一根一根拉出水面……
施工仍在进行中。
去年由普陀区规土局公示的《普陀区中山北社区控制性详细规划A2街坊局部调整》规划编制草案曾向公众征集意见,之后,这一又名“沪西工人文化宫周边地块规划局部调整”的方案迅速中标。如今,在局部保留老建筑的情况下,西宫地块未来将以文化展示、教育培训、休闲娱乐、商务办公和交通换乘为主,围绕综合交通枢纽集中紧凑布局,立体开发,综合设置各类可兼容设施。未来,在西宫以西、武宁路停车场门口将设置轨道交通14号线的“东新路站”(暂名),此地还将是3、4、11、14号线站的换乘枢纽。
西宫在未拆之前,是一个地标。未来,这里当出现全新的地标。然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就像是海边沙滩上的沙雕,迅速夷为平地,甚至还要用器械平整一番,再起一处新的沙雕。即使在85后潘烨华看来,也同样是“一个阶段结束了”。潘烨华从2006年起在西宫开宠物店,做起了小老板。面对着现场的挖掘机,潘烨华说:“拆得太快了,从开始拆到现在,一个月不到,就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据说接下来我做了10年小老板的地方,会出现一个丹麦风格的公园。说句老实话,我是太舍不得了。我的青春就在这里面,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都与西宫有关。”
早在6月中旬,位于西宫南侧著名的“实惠点心店”已经贴出告示,称将于6月21日停止营业。从1990年代中期开设实惠点心店以来,张绍铨老夫妇以低廉的价格、不错的口味,售卖蟹壳黄、豆腐花、大排面等上海小吃,常年顾客盈门。6月21日关张的那一天,张绍铨的妻子李阿婆不住地抹眼泪。尽管老人希望西宫改造好后与之再续前缘,但如今已85岁的他明白,属于他与西宫和老顾客的那个阶段,已经结束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阶段?
沪西工人文化宫及其附属建筑、园林占据了内环高架和苏州河之间的一大片区域,占地6.98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31万平方米,是全市面积最大的园林式工人文化宫。西宫在解放初由时任市长的陈毅于1954年指示修建,著名建筑师陈植带队设计,是上海民用设计院的代表作品,至今已有60余年历史。
网友“石玉松翠”表示,“对于很多上海人而言,沪西工人文化宫应该承载了很多记忆”,也是“新中国最早一批公共文化空间”。
上海历史建筑研究专家娄承浩告诉《新民周刊》:“西宫、东宫因普陀和杨浦工厂集中地区,为丰富工人们业余文体活动,1959年之际相继建设,西宫还挖人工湖可划船,建筑设施齐全。东宫、西宫都是由我的老单位,当时称为上海民用建筑设计院的唐文青任设计负责人。”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乡规划高等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李燕宁,则从专业的角度解读西宫的建筑特色。李燕宁认为,从历史和文化价值上看,沪西工人文化宫主楼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重点建设项目之一,是工人活动的聚集点之一。从建筑价值看,沪西工人文化宫主楼1959年建成,沪西工人影剧院1975年建成,都带有鲜明的新中国建筑特色。这两幢建筑既有细腻的花格窗、民族特色的坡屋面,又有西方现代主义建筑所强调的自由平面、底部架空特色,还有包豪斯学派所注重的实用、经济、美观的原则,充分体现了建国初期上海的设计和建造水平。
《普陀区志》是这么介绍西宫的——沪西工人文化宫以一幢3层主体大楼为中心,前有南、北草坪、花坛及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雕塑像等,后有足球场、篮球场、游泳池以及各类室外游艺设施,南侧有艺术培训教学楼和招待所,北侧有1万多平方米的人工湖,可供划船、垂钓。湖中设有大岛、小岛。西北部有餐厅、茶室及横滨·上海友好馆。
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网站介绍,沪西工人文化宫建成后,积极开展职工文化活动,举办各类艺术培训班,成立各种工人业余艺术团体。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诬为“黑色染缸”,职工文化活动被迫停止。
1980年代,文化宫的事业得到全面恢复和发展,新增12个景点,添置大型游乐设施,相继成立工人的美术、摄影、集邮、书法、影评、书评、钓鱼等爱好者协会。每逢重大节日还组织大规模游园晚会、青少年游园活动等。1980年起,西宫还被市政府外事办公室列为接待国外工会、工人代表团参观访问的单位。同时期由该宫创作并演出的话剧《开窗》,入选过由全国总工会、文化部等举办的文艺调演;独幕话剧《婆婆妈妈》及沪剧《金蜂记》等剧目,还曾参加市首届“十月剧展”和市第二届戏剧节,获得一、二等奖。
金宇澄还曾专门撰文回忆“西宫”往事:1966年秋,他搬到沪西时,“整个地块是一张模糊、朴素的黑白照片,湖平如镜,北邻灰蒙蒙的电车场,再向北,就是一整排高大的白杨,树荫之下,就是高高隆起的沪杭铁路。”1987年他到西宫短暂工作,“这个湖畔的建筑里,已经开辟了被承包的舞厅、游戏机房、露天儿童游乐场等等名目,暑假期间,按照‘夜公园’方式管理,人头攒动。”据统计,1989至1990年,每年入宫活动的人数达1300万人次。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人才招聘会“沪西天天职场”曾经在西宫热闹一时。
1994年,西宫对原3层主楼加层改造为4层并重新布局。1999年,又对后门游泳池、更衣室、门楼进行改造,拓宽和拉直后门通道,新辟后广场,增设商业网点,新建河面景观迎宾桥。2001年,加固和维修西宫湖,整修环湖驳岸、清挖河床淤泥、补栽景观绿化,将沿湖通道改建为步行街。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西宫
对于年逾八旬的张绍铨夫妇来说,西宫的美好回忆来自1990年代中期;对于50后“插兄”、编辑、作家金宇澄来说,西宫最主要的亲历印象是1980年代中期;而对于85后私营业主潘烨华来说,西宫的印记更多来自2006年以后。
事实上,每个亲历者心里的西宫都不太一样。
64岁的收藏家刘德保住在西宫附近。在他的印象里,1960年代,刚建成不久的西宫,有很多展览和活动。沪西工人文化宫的规模和影响力,在上海的几大工人文化宫中是最好的。西宫刚建好时,刘德保还是小学生,他只能和同学们戴着红领巾集体参观。让他们羡慕的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们,可以凭会员证进进出出。
76岁的吴阿婆记得她在沪西工人文化宫过了一个热闹的劳动节,时年30岁出头的她,是上海电气科学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为了欢度五一劳动节,单位发了门票,让职工参加西宫的联欢活动,住得远的同事把票赠给了她,她就带着儿子来“轧轧闹猛”。
“当时,沪西工人文化宫的游戏机厅在全上海都很有名气。”80后的雍先生至今仍记得一块钱换四个游戏币带来的快感。据他回忆,当时PS2刚上市,西宫的游戏机房弄了两三台,大家都排着队玩《拳王97》。
在西宫北边,沪西小商品市场里的美甲生意曾经如火如荼。进门的铺位上吊着各式各样的卷发棒,市场中央的空地上美甲铺位一字排开,所有路过的女生都被美甲师热情地询问:“要不要美甲?”只是,美甲师掌握的款式大多雷同,于是只得打价格大战。对于刚踏上社会或是想尝尝鲜的女生,西宫小商品市场里廉价的美甲服务是不二选择。
靠近曹杨路的沪西花鸟市场里,从狗、猫、蛙、鱼、龟这些常见的宠物开始,后来甚至出现了蜥蜴、龙猫、香猪等在当时并不多见的宠物。
不同的年纪,混杂在不同的岁月中,西宫带给每个人的感受都不那么相同。
这一建于1950年代末的沪西地标,自落成之日起,就开始见证岁月的变迁、城市的变幻。西宫南首,靠近武宁路桥。如今看着颇有些塞纳河上法国桥味道的武宁路桥,实则从1998年以来就曾经历几次拓宽改造。而它的“山寨”法国味道,似乎是为了接近桥南堍的家乐福大卖场——这是上海最早的家乐福超市,在1990年代末,家乐福的开张,一举提升了普陀区东部乃至长宁区诸如曹家渡等地区居民的日常消费档次。原本要到三官堂桥批发市场批发日用品的居民,纷纷到家乐福来批发,甚至周边小商贩也有到家乐福进货的。繁华的家乐福,已经一点儿也看不出其原址是上棉六厂。
我印象较深的是1990年代初学校组织春游,目的地就是沪西工人文化宫。学校租来的巨龙公交车从武宁路桥上驶过,我闻到一股钢铁的味道。但见桥侧是半露天的车间厂房,“天车”在苏州河畔的车间来回开行运送着钢锭。后来了解到,那是上钢八厂三车间……
当年的工厂,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商品房区域,不大的一片地甚至开发了十余年。
当年的工人新村倒是仍然健在——武宁新村、曹杨新村,甚至更老旧的普陀一村等等也都还是老样子。当然,从武宁小城到地方天圆等等商品房,陆陆续续在西宫附近落成,及至更新也更漂亮的苏堤春晓名苑等,将此工厂区域变换为以住宅为主。
然而,西宫几乎常年没什么变化地在那里,看世事变迁。对于1980年代初经历青春期或者青春尾巴的那一代人来说,对于西宫的记忆是湖上的手划船,是湖畔的茶座,是湖边传来的舞厅萨克斯声;对于75后、80后甚至更年轻一些的人们来说,“二更视频”罗列了不少关键词:溜冰、逃学、游戏机房、泡妞、涂指甲、大头贴,或者还有一家叫“实惠”的点心店。“它在印证了几代人的青春后,如今却似一位迟暮的美人,静度已定的余命。再见西宫,再也不见。”这是“二更视频”对西宫最后的告白。
“谁也不知道新建后的地标会是怎样,又会有着什么样的命运。但我们期待城市改建能让生活更美好,也盼望着越渐优质的生活能允许城市更具张力,无论是表象,还是内在。”李燕宁称,“西宫那块地,即使是全新的建筑设计竣工后,依然要面临产业植入、空间运营,以及日常维护的林林总总,绝对不是一了百了。只是可惜了前面60年积累的‘场所记忆’和‘空间识别性’,这些无形价值可不是几天工夫就能够打造起来的。”
李燕宁进一步表示:“我们使用建筑,对待建筑,缺少的是对‘场所精神’的维护。一味的构建堆砌,一味的随意分割。今天加一圈空调外机,明天更换惨白的塑钢窗,后天把非常好的楼梯地面砸碎,换成流行的花瓷砖。有人出钱租用,就可以随意发挥,完全没有空间维系和使用导引。长此以往,场所没落也就成了必然。”
西宫作为富有时代特色的建筑、场所,之所以难逃被拆除改造的命运,某种程度上确实来自1990年代后期开始的一段不短的光阴。2004年春天,我曾经在沪西工人影剧院看过一场电影——《芳芳郁金香》,全场就我一个观众。电影院倒也照样卖票放映。在电影院不景气的岁月里,西宫的沪西工人影剧院并没有像不远处位于曹家渡的沪西电影院那样关门歇业,却依然没有挺过最后的艰难时光。在中国电影票房重又好转且吸金能力大涨的时候,沪西工人影剧院却被人承包成为不伦不类的沪西大剧院。就像架在这栋建筑门楣上的电脑行书大红色字体一样,沪西大剧院无法与真正的大剧院相类比,难逃惨淡经营的命运。陪伴在侧的,则是流水般开出又关张的各类吃食餐饮机构。
在李燕宁看来,“老建筑”不应该等同于“破败”,干净整洁是最起码的底线,好的空间品质是需要持续维护的。品质好了,好的业态才会逐渐孵化、更替,形成良性循环。现在的问题是,历史建筑的空间使用模式依然保持着50年前历史的状态,脏乱差已经成为了普遍状态。
未来,留住城市的记忆
在对西宫进行拆除改造前,今年仍有不少学校、团委等组织集体去西宫。进华中学团委就是一例——在清明节假期,该校组织团员及入团积极分子,以团支部为单位开展“清明祭英烈”主题团日活动。团员们分别来到长风公园的地下少先队群雕前、沪西工人文化宫刘华烈士的雕塑前,祭扫、献花、敬礼,共同来缅怀革命先烈。
在西宫刘华雕像附近,则有沪西革命史陈列馆。陈列馆展品主要是从1919年至1949年在沪西地区亦即如今主要为普陀区、长宁区部分所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和共产党人的战斗史照、革命文物,主要由11个部分组成。
在今年的上海“两会”上,上海市政协委员刘毛伢、罗怀臻、梁锦安、凤懋伦四人曾联合提交了一份《关于在沪西工人文化宫改造中传承历史文脉重塑文化地标的建议》的提案,建议在沪西工人文化宫改造中设立“沪西工人运动历史展示馆”和“劳模口述历史纪念馆”。换言之,不仅要对原本200平方米的陈列馆进行加强——加强到展示馆的地位,更要增添新中国成立以后劳模历史的内容。
刘毛伢等委员建议,沪西工人文化宫改造过程中要重视保留和传承历史文脉,正如金宇澄在“二更视频”最后所说:“希望我们这座城市有文化思考,在建设的同时,能保存过去种种历史的韵味。我一直没法忘记西宫舞厅里传来的萨克斯管的音乐声,这是我对西宫的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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