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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诗意而哀伤的历史精魂

日期:2016-12-07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鹖是一种昼夜叫不休的禽类,到了冬至都停止了叫唤,在这种时候还有兴致去谈恋爱的只有一种动物:老虎。可是现在的都市里,人们的欲望猛于古代的老虎,自然的律动被城市的节奏和技术的革新所取代,时间仿佛一条冻结的河流,在任何位置都显示出类似的样子。
撰稿|张斌璐 摄影|谢耀帆
 
       节气,节气,当我们现在说出节气这个词的时候,究竟在表达什么?最近,二十四节气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算是一件大事。说起来,节气似乎并不让人陌生,这些名词常常浸染在我们的文化气氛里面;但是要很清晰地说清楚其文化含义,实际上也并非那么简单。看上去,位列“非遗”像是某种加冕,是一桩文化上的荣誉,理应令人欢欣鼓舞,但在受到这场加冕的同时也被宣布确认为某种“遗产”,让这项荣誉本身似乎显得充满忧伤。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一段精心设计的韵文,像一串咒语,仿佛在召唤某种意义。我们可以把节气看成是一种时序的规范,和十二个月份或者十二星辰一样,作为人对于时间的某种把握的方式。而这种对时间的把握,似乎本身已经陷入在自身的不确定性之中。在历史的某个阶段内,一定发生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时间争夺战——看样子,节气已在这场激战中败下阵来,以至于除了极个别情况外,我们几乎看不到时间是被节气所规定的情况。唯有主体的死亡已成事实,才可确立遗产,这是一个基本的道理。那么,死者何在?不难推知,一个传统自然式的天地结构在都市里早已劫尽成灰,要不是空气温度的显著变化在催促人们添减衣物,甚至连春去秋来的季节代序都会日渐走向虚无。在人类历史的早期阶段,农耕技术的发明使得农耕节律构成了时间的主要秩序法则,而现在技术的革新使得农耕时间开始走向枯萎,二十四节气也就这样成为了历史留下的遗产。
 
一种诗意的存在
 
  在这份遗产中存有着人类的时间印记,包含着人类在大地上曾经拥有的荣光。一种来自遥远往昔的诗意依旧在节气的名称边扭捏徘徊,不妨试着把“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等语词放在舌边默默品尝,你品出了什么滋味?节气仿佛是一种气息,来自自然时节的一种内在呼吸节律,在人们命名节气之时,就如同在自然本身之中,拥有着一个极亲和人的热切生命,这个生命和人的生命之间是相通的,于是人在自然世界里和节气相融合。节气中的每一个词都仿佛有一种独特的律动,而这种律动形成了文化中的生命自然气息。
  欧阳修填过这样一首《踏莎行》,词中写道: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
  薜荔依墙,莓苔满地。青楼几处歌声丽。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
  你看,这天气雨过初晴,时节正是春分。这个词像一对手臂温柔缓缓分开帘幕一样,把时间分开。此后是新的时间,而此前则是已经度过的旧时。在新的时间里,有“千花百卉”,也有“画梁新燕”,“玉笼鹦鹉”,这一切属于新的时间,拥有新的幻想和梦境;然而那些属于陈旧岁月的,你唯有低下头才能看到:“薜荔依墙”“莓苔满地”,它们不再属于未来,只有在低头沉吟之际,你才能发现那些属于时间和记忆的印记,因此,“蓦然旧事上心来”,愁绪万千无言。一新一旧,新旧之间是一片无言的哀愁,再来看那句“春分天气”,分开的不止是天气,更是人情,于此可知春分二字,确实并非虚下。
  更加著名的有杜牧的绝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试试看,仔细琢磨“清明”这两个字?清明世界,天清地明,日清月明,山清水明,但人间的清明世界,清明何在?抬眼望去,恰恰正是山不清水不明,雾蒙蒙烟雨深,可见这是一个阴阳交汇的时分。人间是断魂之所,要去哪里?要去酒家,在杏花开遍的地方一醉解千愁,浑忘却人间上下不分明。所以清明节要去坟头,向魂灵倾吐人间不分明,那一侧才是清明的所在。名为时节清明,实际上是古人心头的清明。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直到20世纪的美国诗人艾略特那里,还能听见回响——“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说那么多,无非清明二字。
 
自在圆融的自然之声
 
  二十四节气的秘密,带着语词本身所散发的诗意。这种诗意来自于大地的气息,其中预设了人自身的纯朴和本质的真实。二十四节气的说法,在西汉的《淮南子·天文训》里已经完全成型,而在古籍的原文里,二十四时不仅仅是一个天文气象的表达,更同声音有关。
  “斗指子则冬至,音比黄钟。加十五日指癸则小寒,音比应钟。加十五日指丑是大寒,音比无射。”
  当北斗星指向“子”这个方位的时候,便是人间冬至之时,这时的音律是“黄钟”。在这里,“黄钟”“应钟”“无射”等都表示音律上的调名,类似于如今西方调式中的C大调,D大调等等。在古代的天象记载中,天文始终和音律相配。这一法则称为“候气法”,其具体的方式已经失传,但是在零散的记载中,还保有一些痕迹。大致上是将十二根长短不一的律管分别置于一处,在管口覆上植物灰,等到某个节气之交来到之时,所谓时气相感,某处相应管口的灰就会飞散,于是一个新的时节便来到。不妨想象一下,在那时节交会的时刻,由于律管长短不一,一阵低沉的黄钟之声传来,飞灰舞动,于是人们听见,这正是冬至的声音,知道冬天来了。
  “候气法”是否确实可靠,不可知,除了若干古代零星记载外,后人也没有真正将其重新实现过。但是时序节气和某个神秘的声音相关,这是古籍里记载历法的神奇之处。律和历从来并称,仿佛暗示了音乐和自然本身的内在相通。所谓律就是“统气类物”的法则,无论是声音还是时节,都是自然之气的结果,因此必须由某种方式将其统摄在一起。据《汉书》表明,要去大夏的西方,昆仑山的北侧,有一个叫做“解谷”的地方,取那里的竹子,拣出其中厚度均匀部分,截取其两节之间,所吹出的声音,便是“黄钟”之声,以此作为定音的准则。而这个声音,当是自然之气息所吹响的天籁之声。
 
自然和人间的交融
 
  可见,当我们在言说二十四节气之时,实际上唤醒的是一系列关于自然的看法和生命态度。在当下这个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里,人和自然之间的联系无比隔绝,既然人已经宣称理性为自然立法,那么自然显然不再是一个梦幻,而是形成了某种被压抑、被疏远的潜在记忆。
  然而,在有关节气的时序里,那个遥远的自然是浑然一体的,它不仅仅存在于历法书上对于某个时间的机械划分,而是人在自然中的自在圆融。天地是禀气而生,律历是禀气而成,而人在这个世界上,也必须符合阴阳之气的法则。于是,当黄钟之声传来之时,人知道该做什么了。
  冰益壮,地始坼。鹖旦不鸣,虎始交。天子居玄堂大庙,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
  是月也,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君子齐戒,处必掩身。身欲宁,去声色,禁耆欲。安形性,事欲静,以待阴阳之所定。(《礼记·月令》)
  这是冬至的景象,天寒地冻,朝廷上下一片黑色。这是阴阳交争的时刻,人在其中,总要禁绝自己的欲望,让自己处于安宁之中,等待阴阳二气逐渐稳定下来。现在人常说“冬令进补”,实际上,冬季的时令和古代的阴阳学说才是真正的渊源。于是,人在节气中,形成了一种人间的法则,也就是伦理式的法则。
  譬如前文所提到的清明时刻,直到今天,清明扫墓依旧是残存的习俗。因为在《礼记·月令》中记载,清明之时属于“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因此天子要去“荐鲔于寝庙,乃为麦祈实”。祖先是家族繁盛的保证,而清明时节正是阳气初生之时,播种完毕,万物生长,适合去和祖先沟通,以保佑一年的福祉。从天地之间的阴阳之理,逐渐演化成了人间的行事道德,就好像人和自然的一切总是融汇成整体的。
  这种整体性在发生变化,人间世界在发生变化,时间在发生变化,关于节气的梦想也在发生变化。待我翻一翻手机,再过三周便是今年的冬至日,再抬头看一看四周,周围的众人都开始准备蛰伏禁欲了吗?并没有。世界依旧繁盛,人偏不见少,只是身上多了御寒衣物。要知道,在往昔《月令》的年代里,这个时间是要“去声色,禁嗜欲”的,鹖是一种昼夜叫不休的禽类,到了此时都停止了叫唤,在这种时候还有兴致去谈恋爱的只有一种动物:老虎。可是现在的都市里,人们的欲望猛于古代的老虎,自然的律动被城市的节奏和技术的革新所取代,时间仿佛一条冻结的河流,在任何位置都显示出类似的样子。尽管“春雨惊春”的口诀依旧挂在小学生的嘴边,但是除了作为一段空洞的知识之外,其意义在如今反而显得着落无边。这仅仅是一段对于业已消逝的知识的牢记吗?还是对于那个记忆里的世界状态的缅怀?
  
作为一种遗产的回归
 
  现在,二十四节气以另一种方式回归了,那就是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承认其作为遗产的存在,也是以某种方式直接确认了那个以“节气”作为时序的世界的死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消亡的世界以遗产的形态获得永生。当人们面对节气的时候,如同面对着庞大宏伟的古代墓碑群落,在墓碑上记载了人们昔日的生活形态,也记载了一个人和自然在“阴阳二气”中彼此协调、彼此融合的存在方式。
  这些年来,中国传统的文化以各种商品的形态仿佛在暗自回归,包括“节气文化”。当然,真正的回归是不可能的,技术和理性就像滔滔江水,永远不可能回到原初的位置。然而,各种以“节气”为主题的商品也陆续出现在货柜上。它们以现代的方式提醒人们,目前的节气及其行事原则。这并不意味着人和自然状态的改变,但却表明人们对现代的噩梦已经有所不满。一种新的梦想开始逐渐展开,其中包括某种想象中的中国传统世界,一个被构建出来的田园诗般的幻景,人们可能试图依靠这些幻景,在现代的都市噩梦中建立起自己的心灵舞台。
  实际上,这个心灵舞台未必是有效的,但是人们在时间的冻结中所体会到的窒息感则是无比真实的。当我们打开文化遗产名录的时候,其中每一条记录都像是一个久远的声音,如同一种源自自然和生命的声音,仿佛在召唤现代人的灵魂。人们能体会到精神失衡的悲哀,在历史和文化的遗产中看见了从失衡中自我疗救的可能。当人们对自我的未来丧失信心之时,开始将目光放在久远的精神记忆之中,从而人们重新看到了节气的价值,就像在嘈杂的都市之声中,忽然间从不可知之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神秘的声音。
     其名曰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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