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剧的故乡, 造一个小镇安放梦想
阅读提示:做了一辈子戏剧,这次,导演郭小男决定找个地方,从容地安放生活和艺术。
撰稿|吕明合
夏夜,剡溪的流水潺潺穿过村庄,环绕的林木带来鸟兽盘桓的气息。月光、山色、湖水,有戏文在青瓦屋顶和原木柱梁间游弋,咿咿呀呀地响。
11年前,越剧百年,郭小男和妻子茅威涛被拉回嵊州祭祖。那是他第一次去剡溪,越剧的发源地。11年后,郭小男再度归来。他决定把接下来的十年,交给此地。
“人不到那里,感受不到水质的清澈,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做了一辈子戏剧的导演郭小男,这次决定找个地方,从容地安放生活和艺术。从此,让戏剧与自然浑然一体地融合,戏剧与村庄之间,将形成一种微妙而特殊的共生共存的关系。
“做了这么多年戏,特别向往着能有这样一个所在”,郭小男说,“去回归,去圆梦。”接下来,以十年为期,他准备在嵊州干成一件事:做一个国际视野的戏剧小镇。
梦里桃源,不负江南
他把回归和梦放在这个小镇里。郭小男直着腰坐在浙江音乐学院办公室的沙发里,办公桌前,小镇规划的蓝图摊开,一切尽在掌握。
去年9月,嵊州乡贤、绿城集团董事长宋卫平突然找上门来,想在家乡做一个戏剧小镇。这事儿或许也只有他能干——郭小男最为人熟知的身份,除了小百花越剧团团长茅威涛的丈夫,更是国内著名的戏曲导演和学院教授,在国内戏剧界朋友遍天下。
小百花艺术团的十几部经典,《孔乙己》《梁祝》《春琴传》《春香传》《江南好人》《寇流兰和杜丽娘》等等均出自他手。除了越剧,他还执导过享誉盛名的淮剧《金龙与蜉蝣》、昆曲全本《牡丹亭》《西厢记》和话剧《秀才与刽子手》,同样部部经典。而梅兰芳之子梅葆玖的遗世巨作《大唐贵妃》,亦是郭小男的导演作品。
宋卫平素有情怀,把回馈家乡变成了常态。这回,他又一次出钱出力,期冀着生活品质的彻底改变,建设一个将来可以依靠自身发展,形成自主循环能力的生态艺术小镇。
落户浙中的这座理想主义小镇,并不具有说服力。“这事能行吗?大家比较怀疑。”郭小男受人之托,几经思考,定下了自己的思路:以越剧为核心,山水为承载,打造世界级的戏剧生态环境。
规划中的小镇,将会有三个大剧场,十多个戏剧工坊,既有经典的延续,安放传统剧种,又有实验创新,探索先锋的戏剧。并将原来的嵊州艺校升级为大专,为小镇和全国的艺术发展,培养高品质的专业人才。在商业上,他同时也配置了体验田园生活和现代化的商业娱乐场所。
设计中的晚宴剧场,舞台紧靠剡溪北侧。这将是一个四面环绕观众的圆形剧场,具备晚宴功能。中央是水中戏台:“想象一下,每到夜晚,水舞台上演着越剧名著《追鱼》,演员在水中起降升落,高潮时,舞台背后的墙体洞开,剡溪在山体的环抱中涌入眼帘,水的后方是小镇、是群山,如此一刻,激荡人心。”郭小男描述着剧场,仿佛身在其中。
这是一个满足娱乐、大众消费的剧场,而剧场创意,缘起越剧水乡社戏的发端。
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个“经典剧场”。“让中国的元杂剧和明清传奇戏剧,作为演绎主流,让世界上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剧戏剧,在此落地”。郭小男说,经典剧场要呈现的,是“戏剧历史文脉上的经典,让东西方戏剧文学在此生根,繁华、对话、互映”。
经典剧场的独特之处,在于两个剧场共用一个舞台。观众们看完明清传奇,出去转一圈,举一杯红酒再回来,对面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舞台上,莎士比亚经典剧目已经开演。同时,这个剧场还保留了两面同时观看一个演出的可能性,如越剧《寇流兰与杜丽娘》,即可拆解两面分看,又可合二为一地同时演出。
此外,戏剧小镇还将设置了十个中小型戏剧场——戏剧工坊。让戏曲、话剧、音乐剧、舞蹈、曲艺、实验剧、先锋剧、摇滚音乐等艺术门类各得其所,无所不融。让国内国外的戏剧艺术在此狂欢,让观众和年轻人感受戏剧,参与实验,享受生活。
其中最为特殊的理念,是建造一个专门演出濒临绝迹的剧种、剧目的剧场,名为“天下第一团”。让那些独自撑起剧种的唯一剧团,在这里找到常年可以演出的平台。“把保护和传承中国戏曲艺术的文化自觉,在越剧小镇里落到实处”。郭小男如是说:“保护和创建一个剧种的生存形态,激活她,让人们重新认识她,然后把它交付给今天的时代和市场,实现我们的担当”。
三类剧场,勾勒出了越剧小镇对戏剧文化的精神定位、原乡情怀和追求架构。
而准备升级的嵊州艺校,也将成为小镇的另一艺术板块。新的学校力求完善适应艺术发展和市场需要的教学培养体系,为越剧小镇和社会源源不断输送人才。
在郭小男的畅想中,人们将从四面八方的城市来到这里,看戏,度假,休闲,旅游,以逆都市的文明角度,体验田园生活的质感。他为这个小镇定下了主题:梦里桃源,不负江南。
传承文脉
在郭小男看来,江南不仅是柔软唯美的存在,其中更流淌着中国的文脉,从春秋吴越,到南北宋优雅的生活方式。只是到了今天,文脉已经断裂。
“小镇要拾捡起江南文脉的品质生活”。在郭小男的理解中,戏剧是人类文化历史不可或缺的一支文脉。在传统文言的二十四史之外,另有一套话语体系,“正史是一条线,民间是一条线”。古时候秀才少,传承文脉的就是戏文。更多人的道德信仰和忠孝节义,都是从戏文上得来。“这条文脉的梳理不能断,这才是为什么我们要弘扬优秀传统和戏曲文化的根本所在”。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六百年前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发出的人类追求先进人文理念的哲思和呼唤;而汤显祖的《牡丹亭》,让一个16岁的女孩子在梦幻中践行关乎人生情感和理想的感受,于今天就是当代版的《人鬼情未了》”,说起这些,郭小男滔滔不绝,颇为感慨,“国家重启弘扬传统文化的战略意义,就是告诫国人,勿忘文化根本,不能追求现代文明而忽略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这是我们与世界文明竞争的精神源动力”。
文脉不能断,郭小男想在越乡重拾:“这是越乡的根”。当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花布棉袄,顺着剡溪走了273公里来到上海。如今,从十里洋场一番打拼,姑娘们又回来了。回到越乡,却已是新的起点。面对这条文脉,郭小男想做的是通过越剧小镇的创立,延续中国戏剧的繁盛,并与世界戏剧共鸣。小镇的投资人宋卫平很同意这一观点,他说:“戏剧不开放,不走向世界一定不会强大的。”
越剧在它的出生小镇,显得亲切却又陌生。郭小男管这叫“不识越剧真面目,只缘身在越乡中”。在郭小男看来,越剧是一个“对传统的继承性最具有现代意义的剧种”。
拒绝在传统里打转
茅威涛问郭小男:“十姐妹回来该穿什么,旗袍?西装?”
其实无论穿旗袍,穿西装,对茅威涛和小百花剧团来说,都不会是负担。
2012年,郭小男根据布莱希特的话剧改编,排了越剧《江南好人》。在一片非议中,茅威涛第一次扮演了女人,小百花第一次演出了时装戏。小百花用自己艺术的方式,回答了这个话题。郭小男带着小百花,没少干出格的事儿。
18年前,为了越剧《孔乙己》,茅威涛甚至连头发都剃了,与传统老戏截然不同的剧目一出世就震惊四座。“以美饰丑,以丑为美,这个戏可能让茅威涛真正进入了舞台艺术家的行列”,郭小男说。
随后的创新变得更加自由,小百花排日本戏《春香传》,排朝鲜戏《春香传》,甚至把莎士比亚剧本与汤显祖的戏合在一起,创作了《寇流兰和杜丽娘》去欧洲巡演。回国后,这出戏还是票房爆棚,演出时增卖站票。
小百花向前的步子越迈越大,但郭小男有足够的底气:“小百花演出传统剧目,《西厢记》《陆游与唐琬》《梁祝》,照样立得住啊!”
“要把小百花打造成既有传统戏的能力,又有现代戏剧格局的一个可以赶超世界先进艺术理念和技术水准的剧团。它既认知自己的传统,也存有世界文化的包含性,既有茅威涛这一代对于经典剧目的表述能力,也要培养出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人,适应艺术当代认知度的一种能力”。
至于那些持不同意见的批评声,郭小男很是坦然:“我从来没有压力,别人爱说什么是他的事”。
“戏剧就三件事,剧目,剧团,剧种”,郭小男道出真相:“剧目不好看,剧团就会萎缩,慢慢地剧种就没了。观众不去培养,市场不去占领,300多个剧种渐渐萎缩,说没就没。剧目怎么办?剧团怎么办?剧种怎么办?”在郭小男看来,这该是戏剧人心里一杆秤,每个人都应有文化自觉的天平来衡量自己的义务与担当。用这三个问题自问,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唯美、民族、高端”的路。
重构对戏剧的追求
接通市场——从小百花越剧团到戏剧小镇,郭小男总结出戏曲发展的核心。
传统的戏班制、四大名旦,无一不是由市场挑拣出来的。红了才能挑大梁,红不了就拿不到吃饭的包银。这就是市场,这就是观众。拿到市场上来,戏曲才能成长。这就需要“更新脑子,更新观念,更新技术,进而更新观众”。 更新的前提,就是源源不断的培养人才,创造与时代审美需求同步意义的优秀剧目。
郭小男对嵊州艺校信心满满。如在小百花教育培养新人一样,他要培养的戏曲演员,精通中国戏曲,刀枪靶子能练;但必须街舞也跳,爵士也玩儿,摇滚也懂。“传统戏曲人才培养的方法,是师父教你几出戏,学会了你就出师了,学生以像师父为目的。于是舞台上到处是小XX,小小XX。而在小百花不一样,这里不仅教戏,更要教育演员创作角色的方式方法”。郭小男强调:“观念是架构艺术精神的根本,可以重构你对技术的认识,继而重构你对戏剧追求的目的。”如果观念永远在原来的体系当中,就只能不断地重复自己,所以“接通时尚和潮流以及先进理念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改变和更新自己的艺术观念”。
改造后的嵊州艺校,学员们将不再只学几个折子戏,还要接触各种各样的艺术形态。郭小男打定主意,到时候,他那些大师朋友,都要拉去讲课。请张纪中讲制作,请李安教电影,邀金星教现代舞,请牟森上先锋戏剧课……总之,他要学生们“掌握现代人关于艺术与技术的生存能力”。
郭小男做了一辈子的戏,自嘲“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拿拿笔,排排戏是他的本行,如今却要主持一个戏剧小镇的构建,用来安放理想。“我们会做到准世界级。”郭小男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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