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城邑的二维码
阅读提示:每条道路,就像血管那样显现出老城厢的活跃生命力。
人民路、中华路,这两条马路兜拢来成了一个圆圈,它是上海城墙的遗痕。在习惯上,人们把城墙以内称作“城里”,把城墙外称作“城外”,后来又把城内以及城外一定范围、人口稠密、具有相当经济活动能力的区域合称为“城厢”,它是上海县治所在地,是城市之根、发展之源、文化之脉,也是上海市民的原乡。
一条马路,一种业态
今天单说老城厢的街坊密码。从技术层面上说,近代上海的蓬勃发展,得益于航运业。而在一百多年前蒸汽动力尚未兴起之前,所谓的航运业主要就指沙船业;沙船业创造的奇迹促进了商贸繁荣,成了上海老城厢发展的基础,并形成了不同行业的分布,城内以小商品为主,城外以特色商品及手工业为主。我们现在仍可从老城厢的许多路名中发现一个秘密:一条马路就代表了一种业态。这是上海邑城文明的遗存,又是自给自足内循环的生动写照。
比如明清时期,小东门大街是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区,著名的商号有童涵春、万有全、老德泰等。“一城烟火半东南,粉壁红楼树色参。美酒羹肴常夜五,华灯歌舞最春三。”再具体到每条道路,就像血管那样显现出老城厢的活跃生命力。鸡毛弄,过去是收购整理家禽羽毛并制作鸡毛掸子的地方。面筋弄是制作豆制品的——油面筋、油豆腐、素肠和烤麸都是上海人的最爱。在面筋弄以西的火腿弄,曾经开设过不少南腿店。青果巷是专门贩卖水果的,民国时这里便有芒果、木瓜、榴莲和菠萝等热带水果面市了。芦席街上有许多编织经销芦席、草席的商店。引线弄就是缝衣针作坊与商店的集中场所。大东门外南北向的内篾竹街和外篾竹路,集中了三十多家竹木器作坊,生产篾席与竹帘、竹椅、竹榻等。与篾竹路相交的一条小路名叫洗帚弄,经销洗帚,从刷锅的到刷马桶的,都给您备齐了。那么筷竹弄呢,其功能也一望即知了。
这些街道的店铺大都为前店后作坊的形式,小本经营,和气生财。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豫园商场核心位置还开着一家专营竹木日用器的商店,就是老城厢篾竹业的流风遗韵吧。
汤罐弄是专门生产经销汤罐的,这种铸铁的大腹汤罐俗称“铁牛”,不仅一般家庭的行灶上要用,在饭店酒家更是不可缺少的硬件。花衣街原为本地商人开设棉花堆栈和棉花商行之地,这条小路后来还开设了上海最早的钱庄,因为靠近十六铺,也是鸦片战争之前洋人窥察风土民情与商业机密的窗口。
糖坊弄就在我家东北面,近在咫尺,在南方的砂糖进入上海之前,这里以熬制麦芽糖(学名叫饴糖)而得名,呈Y字型,分北弄与南弄;现在是自发形成的废旧木料市场。方浜中路北面的王医马弄,因过去有姓王的兽医而得名。在清末民初,马匹作为交通工具,用武之地还是相当大的。硝皮弄与糖坊弄相去不远,是加工皮革的场所,民国后功能改变,成为洋广衣业集中的地方。所谓“洋广衣”,就是做西装与时装,当时有许多广帮、奉帮裁缝在此开店竞技。此处还造了一座轩辕殿,专门供奉黄帝,但实际功能却是成衣业的同业公会。
城隍庙可说是明清两朝及民国时期的市民文化娱乐中心,这里的小街小巷纵横交叉,九曲十八弯,几如迷宫。香雪街上的旧书、古玩店对文人墨客有着极大的吸引力,郁达夫、阿英等就去逛过并留下文字;百翎路上的花鸟鱼虫商店对孩子来说,就是初级版的自然博物馆了。
还有一条悦来街,集中了一些专供沙船保养与维修的用品——比如桐油、苎麻和铁钉。
白衣街与医生、厨师、剃头师傅的“白大褂”无关,此地曾有供奉白衣观音的白衣庵,因而被老百姓叫成白衣街。钩玉弄也非加工玉器的,最先是养狗杀狗的所在,不知哪位绅士赐名“钩玉”,立显雅驯。猪作弄,一看就知道是“二师兄”的刑场。后改为萨珠弄——“杀猪弄”的谐音。这条小路在福佑路沉香阁的后门,光绪年间上海县志有记载:“萨珠弄,老北门内,原名杀猪弄,宰作徙出更今名。”猪作弄迁到城东后,据说曾经成为生猪从外地来沪后的临时集散地,现在路名还保留着。
紧挨着黄浦江边的生义码头街,早在清顺治年间就成市了,安徽商人坐镇,经营安徽来的杉木,销往杭嘉湖地区。豆市街,以豆业“宋菽堂”及豆市集中而得名,是上海豆、麦、米、食油批发交易中心——说到豆米,还不能不去看看粮厅路,它紧靠豫园;同治年间,上海地方政府为完善市场管理,于此设立计量管理机构,也就是上海第一个标准计量机构——粮食厅。
还有一条巡道街,因为清末的分巡苏、常、太兵备道属设在这条路上而得名;以前,小路上还有个属于道教的水仙宫,供奉吕洞宾。
会所公馆近三百,泰半扎堆老城厢
外咸瓜街、里咸瓜街是对“双胞胎”,它们均为南北向,平行相伴,南端至复兴东路,北端至东门路。以城墙为界分作一里一外,这是一两百年前约定俗成的。以此类推,里仓桥与外仓桥,里郎家桥与外郎家桥,都是这么来的。
咸瓜,不少人望文生义,认为也许是腌制、经销酱瓜的地方。错!这里曾是上海海产腌货的集贸市场。话说清朝乾隆年间,福建泉州、漳州一带的海船商人是最早进入上海的商人之一,后来还在小东门建造了泉漳会馆,这个会馆就在今天的白渡路以北,外咸瓜街与里咸瓜街之间。靠着泉漳会馆和市场的影响力,二街渐成冰鲜海产品和腌鲜咸货的集贸市场。直到上世纪70年代,外咸瓜街还是上海主要的海产品集贸市场。(与两条咸瓜街交叉的还有一条很短的盐码头街。这一带真是海风强劲,咸味十足!)再后来,里咸瓜街开出了一些小规模的金银饰品店,成为城隍庙金饰品市场的延伸。天津水果业公所、信业公所、药业公所、参业公所、腌腊业公所等都建在这两条街上。今里咸瓜街消失,外咸瓜街还在,但街上一家腌咸鱼店都找不到了。
另有专做广货、南货生意的洋行街(后改名阳朔路),是上海糖业贸易中心,集中了好几家糖栈。这里海参、燕窝、鱼翅、鲨皮、蚝干、蔗糖等应有尽有,老板多为闽粤人士。
青龙桥街、小普陀街、净土路、先棉祠弄、一粟街,仿佛弥漫着农耕文明的气息。比如药局弄,因为里面曾建有药业公所而得名,公所内有药王庙,供奉唐代药圣孙思邈。这座庙在二十年前还有些痕迹,如今只剩下一个石门当嵌在墙上,药王孙思邈坐像经重塑后移至旧校场路童涵春药房底楼。
再比如万豫码头街、盐码头街、公义码头街、赖义码头街、王家码头路,见证了上海在开埠后快速取代广州跃升为中国外贸中心的历史。
董家渡路南侧还有一条蔡阳弄。历史上,此地曾经为纪念道教人物许真君,建有一座许蔡阳殿;这座许蔡阳殿的前身,为建于清道光二十一年的豫章会馆,即江西会馆。
十六铺曾为上海同乡会、同业会馆的发源地。从清代康熙年间到民国肇始,先后建造了147座会馆公所,占上海全市248座会馆公所的一半还多。一度,光在豫园内就有四十多个会馆公所,从柴米油盐到布帛金银,各个行业里的头面人物天天在这里不是开会议事就是吃茶看戏。
风云际会乔家路,爱因斯坦曾来过
乾隆爷坐镇金銮宝殿那会,上海县城里哪条马路最繁华,大家可晓得?
答案是老城厢里的乔家路;彼时,其地位相当于今天的南京路,算得上是富人区,相当繁华。
乔家路在东端略带弧度,这证明它本是一条小河乔家浜,河两岸建有不少豪宅。比如明朝万历年间宣府守备乔一琦的最乐堂,我摸进去看过几次,典型的江南城镇民居,有一次还看到有住户在天井里搭建一只雨棚,对准一根雕满了花卉图案的横梁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敲钉子。最乐堂的门口还有一方旗杆石埋在屋檐下的路面中,正面图案是三支戟,意为“连升三级”。主人是武将,这个图案对他很合适。有一年里面的住户准备将这块石头卖给古董商人,幸亏被上海历史博物馆的研究员王毅发现并及时制止,得以保全。
往东一点,则有道光年间沙船业大亨郁泰丰的宜稼堂。原本十分敞亮的房子现在挤了十多户人家,好在走马廊保存得还算完整。郁家有多牛呢?原南市区文化局干部顾延培曾经告诉我:当年郁泰丰的儿子郁荣培迎娶红顶商人胡雪岩的女儿,嫁妆用船运来上海,清军战船一路护卫;在十六铺码头上岸后,吹打队伍绵延两三里;婚礼当日,上海道台只能坐在最外面的客厅里蹭一杯喜酒。太平军横扫江南,上海周围陆上交通堵塞,城里出现粮荒,全靠郁家用沙船从大江南北运了一百多船粮食来,稳定了民心与局势。
抗日战争前夕,邹韬奋亦在郁家大院里养过病,还利用幽深偏静的环境为地下党刻印了大量宣传文件。
再往东几步就是王一亭的梓园。王一亭是同盟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他在日资企业当买办,赚了不少钱,后来成了吴昌硕的经纪人兼管家。他能书善画,画佛像尤其出神入化,有人将他与吴昌硕并称为海上画坛之双璧。1922年,爱因斯坦去日本讲学途经上海,在汇山码头上岸后得知自己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爱因斯坦在上海只呆了两天,其中一天游玩了城隍庙,并在梓园赏画宴饮。现在这幢西式小楼的一面墙上还嵌有一块石碑,记录了这件事。
乔家路上还有一处古建不能不提,它就是明朝万历年间所建的徐光启祖居。《徐氏家谱》记载,徐光启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四月二十四日出生在“太卿坊祖宅”。据文史专家顾延培先生考证,太卿坊祖宅就是这处九间楼。
前不久,我还七转八转找到了建于明代崇桢年间的徐光启祠堂,真真想不到,徐氏祠堂深藏在一条小弄堂笃底,经过文管部门的修缮,挂了铭牌,现在被一家制衣作坊所使用。而在今年的光启路拓路工程中,因拆除违章建筑而“浮出水面”的一根方型石柱,可能是徐光启去世后建立起来的阁老坊遗物。
欧风美雨晚来急,历史信息耐细读
方浜路是将原来贯通县城东西两头的方浜填没后筑路而成,大大便利了城内的交通,方浜也由此借了城隍庙的光而成为重要商业街,它东端接通小东门,是十六铺人流物流进入老城厢腹地的必由之路。清末民初,银楼、绸缎店、国药堂、南北货号、画像馆等在此汇集。
方浜中路西段,以前是纸玲珑商铺集中之处。纸玲珑是一种纸扎艺术品,指民间婚丧仪礼及岁时行事中经常须用纸扎的用品,如婚事中的喜庆窗花,丧仪中的纸扎的陪葬品,祭灶时用的灶果、灶桥、灶元宝,正月初五的财神元宝,正月十五的宫灯,八月半的香斗等。城镇出现专门生产这类纸扎品的“扎纸作”就叫作“纸玲珑”。1949年后,纸玲珑作坊改营其他业务或并入其他商店,艺人纷纷转业。又过半个多世纪,五六年前,居然在方浜中路一带看到满血复活的纸扎工艺品。
这条路上过去还有一种业态,就是画像馆,客人拿来小照,店家用擦笔之法放大。我小时候,从方浜路到城隍庙,一路上有许多家,门口挂着中外明星画像以招揽生意。老早一般情况下,家里老人去世了,小辈才会拿着小照请店家画一张像供在客堂间里。
若时间允许,可再去旧校场路。所谓校场,是冷兵器时代留下来的练兵场,在老照片上我看到,面积并不大,与今天中学的操场差不多。这条路以前就是校场,清末荒芜后,大量居民入住,见缝插针地乱搭建,成了城隍庙街市的外围,以前还有一个露天菜场存在。经过上世纪90年代的改建,如今这里一水的仿古建筑,街面上都是旅游纪念品商店。但在清代嘉庆、道光、咸丰年间,这里是老城厢的年画一条街,许多苏州桃花坞年画的业主和画师、工匠为避战乱,来到上海谋生。上海开埠后,受到欧风美雨的浸润,华洋共居,五方杂处,各种新物新事层出不穷,民情风貌也呈现出中西交混的特色,这一切都刺激着画工即时反映现实生活,从而形成了富有上海地方独特风格的小校场年画。
如果再将行走范围稍稍扩大几步,就会看到有一条沙场街,海派画家钱慧安曾在这里度过晚年。在中华路小南门的某幢沿街房子里,胡适在那里降生,他又是在附近的梅溪学堂接受启蒙教育的,现在那一片石库门房子也拆了。
董家渡路上有一座气势不凡的天主堂,大名“圣方济各沙勿略堂”,它的资格堪与徐家汇天主堂比肩,白墙花窗,轮廓线妩媚秀丽。往南走几步,可看到东西走向的会馆码头街,中间孤独地伫立着一幢中式宫殿式建筑,它就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商船会馆,建于清康熙年间,是上海以港兴市历史的重要见证。我钻到里面仔细看过,画梁雕栋依稀可见,门头上的菱形大方砖上雕刻的“商船会馆”四个字清晰如昨,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几家住客还在使用明火!
所幸,最近我从有关方面看到了董家渡金融城的效果图,商船会馆将在原地修复,而且不是孤零零的一幢建筑,还包括它应该有的小环境。
昔日的老城厢已成为上海黄浦区的一部分,并进入旧区改造的关键阶段。此为民生之必须,但我也担心隐藏了丰富历史文化密码的街巷,将在推土机下化为乌有。
所以,我曾在黄浦区两会期间向政府建言:在开发建造新楼宇、新道路以及绿化公园时,要尽可能保留原有路名,为后人研究城市史留下一些物理线索。接着也有不少有识之士提出相同的呼吁,后来区政府明确表态:在建设董家渡金融城的时候,将尽可能保留有历史文化价值的老路名。
现在,趁着老城厢的老院子、老店铺“气息仍存”,不妨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前去一探,想象昔日荣华,想象一下清末民初的上海人是怎么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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