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假文物产业链
阅读提示:事实上,资料显示,中国假文物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产业链——尤其是近年来,随着中国收藏热潮的兴起,假文物制造在全国“遍地开花”,越来越多的假文物源源不断地流入到全国各大文物市场,造成假货泛滥,收藏业遭遇诚信危机。
撰稿|蒲 琳
先有作家马伯庸一篇题为《少年Ma的奇幻历史漂流之旅》的博文,讲述其在河北衡水冀宝斋博物馆的“神奇之旅”。后有清华大学建筑系在读博士生徐腾笔下《他奶奶的庙》所描绘的奶奶庙“狂拽酷炫吊炸天”的造神技能。
无论是假文物也好,假寺庙也罢,其背后折射出的,或许都是一场人们直面内心欲望的狂欢。
从郑和用过的热水瓶到乾隆官窑青花彩电
前不久,“社会猪”刚刚文上身,笔者就在朋友圈看到“珐琅彩山水佩奇游春马蹄杯”马不停蹄地出土走红了。精细生动的画工,沉着明亮的着色,人物衣着上大胆超前的矾红上色,看起来并不便宜的样子。
而这并非文玩圈第一次犯“中二病”。
在《国家宝藏》《假如国宝会说话》走红之前,央视有一档经典文博类节目《寻宝》——不仅有助于提高公众对艺术品的鉴赏品味,也印证了国人在生产各种“高能”文物上的非凡天赋。
有一期,一位男士带来了他的大宝贝:一个明朝的青花瓷热水瓶!当场就把专家们吓懵了。但该男士十分淡定地表示,它没有胆,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装开水用的。这位大哥还把瓶翻过来给大家看铁证,底部赫然印着:“明成祖内阁司礼太监”。
专家为他助阵:“你们无知了吧,这个(热水瓶的)形状,在古代被称之为桶。这个柄呢,在古代被称为提携,是龙柄。”另一个专家说:“这就是个棒槌似的梅瓶啊,我建议定名为青花龙柄棒槌梅瓶。”
别说,青花真的很万用。不仅热水瓶能青花,在《寻宝》的海选现场,节目组还拍到了所谓“乾隆官窑青花大彩电”。专家言之凿凿地声称,这是乾隆年间烧制的,是传世孤品,造价很贵,很值钱。
其实,这些年来,各种“奇葩”的文物层出不穷——元青花的AK47和手榴弹是在大声告诉我们,元代是中国疆域最辽阔的时代;大明万历年间的青花恐龙,怕是对照《山海经》做出来的;还有个新闻:一男子花6万买了个古董碗,结果经鉴定底部有“微波炉适用”字样。
连兵马俑造假都造到国外去了——日本出土“战国时期的多啦A梦俑”,美国出土“米老鼠俑”、“辛普森俑”、“史瑞克俑”、“超级英雄俑”等。
但其中最出名的恐怕还要属河北衡水冀宝斋博物馆“令人颠覆三观”的藏品了。2013年,原本鲜人知晓的乡村博物馆,随着微博红人、作家马伯庸一篇《少年Ma的奇幻历史漂流之旅》博文火了。
文章描述了马伯庸在冀宝斋的“神奇之旅”。从“鬼谷下山罐”系列到印有白话的“唐五彩人物叙事葵口盘”再到形态诡异的十二生肖系列,这些展品的“奇葩”程度超出想象。
“你们在写牌子之前根本就没想好是吗?为什么要这么诚实地让参观者看到修改痕迹啊!而且那后补上去的‘稀世珍品’潦草的手写是怎么回事?”刚进行参观时,马伯庸便在一件“乾隆年间的红描金皮球花盘龙长颈瓶”面前发出这样的哀嚎。
此外,书写着“长孙公无忌一生辅佐皇上为朝廷立下许多汗马功劳”白话字样的“唐五彩人物叙事葵口盘”、足以颠覆历史的“晋代斗彩‘三英战赵云’葵口盘”以及分了公母的十二生肖系列等展品都让马伯庸“震撼”不已。
后经媒体调查发现,博物馆归属冀州市二铺村。兼任村党支部书记、博物馆馆长的王宗泉,多年来收购4万余件“古董”、价格多在一二百元至2000元之间,总投资在数千万元,王宗泉以村委会名义“打白条”,馆内人员拿白条去村委会领钱,再转交给文物商。当地村民称,因收购数量多,各地文物商排队登门,一度呈赶集之势。多位村民曾就村里账目、建馆问题向上级反映,称王宗泉建馆资金来源于出卖集体土地,更有村民怀疑王宗泉洗钱。
直到被马伯庸吐槽后,河北省文物局对该博物馆作了调查处理:冀州市民政局现已撤销冀宝斋博物馆的民营非企业单位注册登记证,冀宝斋闭馆整顿。冀州市纪委、监察局将对相关部门责任人调查处理。
而就是这样一家博物馆,此前拥有3A景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少先队实践教育基地、省级科普基地等多个名头。
10万从业者,超百亿年收入
撇开冀宝斋博物馆有非法目的之嫌外,愿意买“奇葩文物”的人,谁不是怀揣着“捡到值钱文物,博一博单车变摩托”的梦想,但要是没点文化,就容易成搞笑素材了。
但如果是碰到那些“栩栩如生”的假文物,就算行内人也都要小心翼翼。
事实上,资料显示,中国假文物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产业链——尤其是近年来,随着中国收藏热潮的兴起,假文物制造在全国“遍地开花”,越来越多的假文物源源不断地流入到全国各大文物市场,造成假货泛滥,收藏业遭遇诚信危机。据统计,集文物仿制、运输、销售为一体的产业链条现在拥有超过10万从业者,每年收入超过百亿元,俨然成为收藏市场新的吸金器。
据了解,在文物出土大省河南,目前已形成了以洛阳孟津南石山村、禹州神垕镇、南阳镇平县三地为中心的文物仿造产业,而且各具特色。唐三彩、古钧瓷、古玉都是当地最为常见的仿造文物。不仅是河南,全国各地都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文物仿制基地。全国90%的仿制红山玉产于辽宁地区;仿制良渚玉大部分产于江浙一带;仿制齐家文化玉器则主要集中于甘肃;战国、汉代玉器则是河南、安徽、江苏徐州地区最盛。
而在《10件著名的假古董和买下它们的冤大头》一文中,更是列举了10件世界著名的伪造品故事,其中就有估价24亿的“金缕玉衣”事件——金缕玉衣是中国汉代皇帝和贵族殓服的通称,按死者等级分为金缕、银缕、铜缕。皇帝及部分近臣入殓时都穿金缕玉衣,用金缕和玉片缕结而成。
2011年9月,随着商人谢根荣骗贷案进入二审,中央电视台《新闻1+1》节目播出《“助纣为虐”的古董鉴定》,曝光了天价“金缕玉衣”出炉的来龙去脉:法院查明,案件中两件被估价24亿的“玉衣”系伪造而成,伪造文物后,谢根荣出钱请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等5位专家估出天价,然后凭借这两件“玉衣”取得银行信任,不但为之前6.6亿元借贷做担保,又获得5000万元贷款及4.5亿元银行承兑汇票。
这5位国家级古董鉴定专家全都有着耀眼的头衔和光环,却被谢根荣的“评估费”所收买,为其出具了24亿元的虚假天价鉴定证书。而当这些专家的阅历和名头摆在面前,连白岩松都说:“我当时第一直觉就是,随便在马路上捡到一块石头告诉我这个价值一亿元,估计我都会信。”
从“按需造神”的奶奶庙到“万事皆和”的万和宫
除了让你怀疑人生的天价奇葩文物,去年,河北易县一个叫“奶奶庙”的地方也在网络上火了很久。
在这座号称“华北第一道场”的奶奶庙里,不仅有佛教寺庙里的佛祖、菩萨、护法,而且还有主宰升官发财的“官神”、“财神”,保佑高考升学的“学神”,以及保佑行车安全的“车神”。
据报道,这座奶奶庙的庙会有超过100万人到现场拜祭,可以在短短半个月产生4000万的流水。奶奶庙由山下马头村经营,每个神殿都可以被私人承包,换句话说,你也可以去随便包下一个大殿、正殿或后殿,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布置神像神龛。
当时,有媒体去奶奶庙实地采访,承包者透露他承包的财神殿,一年租金是150万元,包了6年,光租金就要900万元。当记者问他一年的入账有多少时,承包者拒绝透露。
笔者的小算盘飞速地在心里帮这位“老板”计算了一下,他平均每天收入多少才不会亏:150万元,365天,光是奶奶庙的一个财神殿,平均每天就得有超过4000元的收入才能维持不亏。可想而知,这奶奶庙的香火到底有多旺了。
更厉害的是,在这么繁盛的道场,神佛们的名字不是由传统的外貌来决定,而是由最原始朴素的标识系统来决定——你想叫它作什么神,它就是什么神,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在这里,各类神祇一应俱全,“只有你想不到的佛菩萨,没有奶奶庙没有的神仙”。毕竟“天下无难事,有事可造神”,连管理员都这样说:“庙里缺哪个神仙,随便给你造一个。”
奶奶庙里的各种神佛,造神泥匠不知道它是谁,老板同样不必知道它是谁,反正到了庙里,标签上定了是谁就是谁,因此你也可以随意更改它们的战斗属性。比方说,车神要有方向盘在手,而且大车有大车的神,小车有小车的神。
于是,在这个“按需造神”的地方,新科神明们纷纷涌入了仙界,扰乱了传统的神仙谱系——海内外唯一的一座“女财神”、“孔子学神”,通通考上了中国“天宫”的公务员。
无独有偶的是,在河北省邢台市临西县万庄村,还存在一个与奶奶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万和宫,人称“河北耶路撒冷”。
百度上,关于万和宫的介绍是这样的:“万和宫占地2万余平方米,建筑1万余平方米。是一处大型园林式建筑,万和宫内,绿影摇曳,亭台楼榭布局奇巧,建有八大文化区,共有孔子、袁隆平、亚里士多德等古今中外先贤名人雕像数百尊,古今中外精美画品千余幅,经史典籍箴言篆刻数万字,彰显了我国和谐文化的绚烂多姿及深厚的历史积淀。它园内的每一景、每一尊雕像都含藏着‘和谐’二字。”
实际上,在万和宫,中外神仙确实也早已低调下凡,等待向走进万和宫这座宝库的有缘人传授和谐真谛。
比如“祸魁馆”门口赫然写着“屠刀一放即是佛,人心不和便成魔,祸国殃民多少事,唾骂遗臭数万年”四行大字。馆内的陈列更是让人目瞪口呆,万和宫的老板大概是将他心目中的“历史坏人”,如魏忠贤、墨索里尼、高俅、川岛芳子、鳌拜、东条英机、秦桧、希特勒等统统放到了一起。这帮坏蛋头顶上还有一句:“以史为鉴,以人为镜,倡人心向和,国富民强和天下”。
而宫内的正面典型也不少——赵国领导干部廉颇蔺相如积极自我批评,团结班子,这是和;松赞干布娶文成公主,民族团结,这也是和;桃园三结义,刘备眼线都哭花了,还是和……现代人董卿、朱军、穿着李宁运动服的邓亚萍,都在这宫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用实用代替信仰
奶奶庙被一些人定义为“私人承包的草根信仰”,甚至有学者称其为“淫祀”,即《礼记》中的越分之祭,没有被官方认可的祭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
不过,找到拜祭根据的奶奶庙,香火却着实旺盛。用现在的话来说,正统祭祀若是“正室”,而各种野生神佛便是“小三”了。对于小三上位,自然是会有人恨得牙痒痒的。由此,就有人巴望政府赶紧来对易县奶奶庙进行一波“拆神”操作。
然而,就是这些在文化精英眼中各种“low、丑、乱”的神明,却让人警觉到另一种危机。《世上无难事,有事就“造神”》中这样写道:现在,虽然社会进步了,但“奶奶庙”能把神明分类得如此细化,却还是让人惊讶。因为当人的诉求细分到如此地步,它表达的就不再是信仰,而成了欲望。事实上,这正是河北易县“奶奶庙”的实质:它是具体的、直接的,因此,它也是现实的、物质的、与灵魂无关的。
奶奶庙的香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大多也都是这样回答:“想挣一百万,挣着了”、“梦见一个老婆婆给它一个小人,没几天怀孕了”、“老人身子骨不好,求它呢,好咧”……可见,来奶奶庙的人们对神明在乎的,不在于正统不正统,而在于实用不实用。
转念想一想,那些传统的神明,如送子娘娘、财神、药王、河神、龙王、寿星等的信仰符号,其实也全是特定时期的现实表达。
“实用”便是最深刻的信仰——不在意神真不真,只在意神够不够“好”。升官发财、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声色犬马……都比真神来得吸引。而这,并不分精英与草根。
正如徐腾所言:“我们抬眼所见、竖耳所闻,都是一座座奶奶庙——主动迎合大众的需求,把‘信仰、理想、未来’商业化、实物化、可视化,兑换成看得见的名和利,最终迅速套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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