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歌曲”: 琴声与人声的千年对话
11月10日晚,由上海音乐学院主办的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决赛,在贺绿汀音乐厅拉开帷幕——11位选手从报名参赛的627人中脱颖而出,竞逐最高奖项——最终,决赛冠军花落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生孙卓汉,他演唱的曲目《玫瑰三愿》和《桥》,打动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评委和观众。
“中国艺术歌曲无疑是中国音乐体系中重要的领域。从世界声乐的发展历史来看,艺术歌曲是重要的专业人才培养手段。”上海音乐学院党委书记、院长林在勇告诉记者,“上海音乐学院最近几年持续在各个学科中积极探讨符合世界音乐规律,同时又具备中国审美的艺术歌曲传承。此次举办艺术歌曲大赛,就是想继承传统,弘扬中华审美,在世界音乐格局中确立中国音乐独特的艺术性格和审美。”
诗歌与钢琴的二重奏
由于参赛者中有来自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为公平起见,此次比赛评委会成员除了评委会主席由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廖昌永担任之外,其余评委均非“上音系”,并且个个都是行业大拿——既有来自中国的著名作曲家、中国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赵季平,素有“音乐诗人”之称的陆在易,中国三大男高音之一的莫华伦,也有德国基尔歌剧院的艺术总监莱茵哈德·林登(Reinhard Edmund Linden)和全球知名的声乐艺术指导、德国卡尔斯鲁厄音乐学院院长哈特穆特·霍尔(Hartmut H?ll)——通过比赛与世界最高水平接轨、探索中国艺术歌曲发展之心拳拳可见。
作为古典音乐中一颗璀璨的明珠,“艺术歌曲”在德奥乃至欧洲已有将近千年的悠长历史了。12世纪初,受到法国游吟诗人的影响,在南蒂罗尔到北海一带说德语的地区出现了用方言演唱的抒情歌曲,有时用维奥尔琴伴奏,被称为“恋歌”,恋歌中的“利德”(Lied),就是后来德国艺术歌曲的雏形。
而“艺术歌曲”真正在德国兴盛,则有赖于古典音乐家们的创作——17世纪之后,德奥作曲家们彻底抛开法国和意大利风格的束缚,采用典型的德国民间音乐风格,为同时代德国诗人的作品谱曲。贝多芬、海顿、莫扎特都谱写了众多艺术歌曲,使之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音乐体裁。而舒伯特更在短短的一生中创作了600多首艺术歌曲,尤以两组著名的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姑娘》《冬之旅》最为知名。舒伯特之后,舒曼、勃拉姆斯、沃尔夫、马勒、理查·施特劳斯等作曲家又使艺术歌曲传遍世界各地。
如果说德奥是“艺术歌曲”的大本营,那么法国、俄罗斯等欧洲国家也紧随其后,古诺、马斯涅、圣桑、德彪西、柴科夫斯基都有为数不少的艺术歌曲创作,将艺术歌曲带往整个欧洲。
“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艺术歌曲就是诗歌和音乐的二重奏。”哈特穆特·霍尔院长告诉《新民周刊》,“诗歌是非常个人化的文学体裁,我经常说,艺术歌曲也是非常个人化的,它不像歌剧非常戏剧化,它最擅长表达的就是个人内心的感情——悲伤、孤独、愉悦……贝多芬的《致远方的爱人》是世界上第一组艺术歌曲套曲,在我看来,艺术歌曲正是从贝多芬这里,慢慢开始了它全新的呼吸,和从前的咏叹调相比,变得更加强调作曲家的个人和自我了。在艺术歌曲诞生之初,它其实并不被很多人所接受,比如舒伯特的创作中就有许多在当时看来过于现代的元素——他的朋友听到《冬之旅》,会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因为当时欧洲正值革命动荡时期,人们丧失了信仰、爱和希望,而舒伯特的《冬之旅》根据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缪勒的同名诗歌创作,表达了他内心的痛苦和孤独,包括后来他用海涅的词创作的《天鹅之歌》也是如此,听起来会让人觉得‘可怕’,正是因为艺术歌曲最大限度地表达了创作者的真实内心。”
在霍尔看来,艺术歌曲和其他歌曲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的丰富性:“钢琴对歌手来说不是一种辅助伴奏的作用,而是共同创作——琴声和人声就像两种乐器在交响乐中的作用一样,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交流对话。”
霍尔曾与德国著名男中音、艺术歌曲泰斗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合作长达11年。每次合作演出前,他都要和对方先探讨艺术歌曲所要表达的情绪:“是悲伤,是悲中带笑,还是悲伤得哭了出来?合作的双方一定要先抓住歌曲的情绪,才可能和谐共演。”
从文人雅乐到学堂乐歌
德奥乃至欧洲作曲家贡献了世界艺术歌曲的“主菜”,中国其实也有自己的艺术歌曲渊源。以词入曲,为词谱调,中国早在秦汉时期就设有乐府,撰写琴歌,唐宋以降更有文人墨客因曲填词,嗟咏吟诵。
不过若论“艺术歌曲”在中国的明确形成,则要追溯到近现代——“学堂乐歌”是中国艺术歌曲创作的先声——1903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之后,新式学堂在中国诞生,并开设“乐歌”课程, “学堂乐歌”应运而生,沈心工先生是学堂乐歌的第一代重要作曲家,他着手进行的学堂乐歌创作与教学实践,对中国艺术歌曲的产生具有重要的影响。
很快,人们渐渐不满足于一般的集体诵唱学校歌曲,而要求能提供具有更高审美价值、适合个人演唱的艺术性独唱歌曲和艺术表现力更丰富的合唱歌曲。从此,中国的艺术歌曲创作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萧友梅、赵元任、黄自、青主、刘雪庵、陈田鹤等重要的艺术歌曲作曲家,大多浸淫于中国古代文学诗歌与新文化运动的过渡交替之中,有着丰厚的人文背景。他们有些采用古诗词作曲,有些则用新诗歌,活跃的创作营造出中国艺术歌曲创作别开生面的阶段——萧友梅先生的《问》《南飞的大雁》、赵元任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他》、黄自先生的《思乡》《春思曲》《玫瑰三愿》等,都是为人熟知的中国艺术歌曲。而“艺术歌曲”这四个字,也正是这一时期由萧友梅从德语kunstlied转译而来——Kunst的原文是艺术,Lied是歌曲,合为一字,正是“艺术歌曲”。
不仅是早期作曲家们为中国艺术歌曲“正名”,当代也有许多作曲家为之继续添砖加瓦——此次大赛的评委赵季平、陆在易等人就一直在为中国艺术歌曲的发展贡献力量。他们将现代的音乐元素和传统的歌曲相结合,谱写了具有新时代风格的艺术歌曲,如赵季平先生的《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陆在易先生的《桥》《我爱这土地》等等。
在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廖昌永看来,“从1921年中国诞生第一支艺术歌曲以来,艺术歌曲已经在中国发展了98年。98年中既有黄自等早期教育家的努力,也有新时代作曲家的贡献,但是一直以来都缺少挖掘和梳理,以至于中国艺术歌曲的界定相对模糊,对艺术歌曲究竟如何定义有着争论。这次上海音乐学院举办首届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就是希望通过比赛的形式,可以明确艺术歌曲的概念,让艺术歌曲得到应有的重视,也促进更多国际间的交流,在全世界的艺术歌曲中找到中国艺术歌曲的位置,同时让中国艺术歌曲登上国际舞台,表达中国文化的丰富内涵,对于整个世界的艺术歌曲而言这也是一个补充和完善。”
短短一个月的报名时间,上音就收到了来自全世界各地627名选手的报名参赛,这让廖昌永感到很惊喜:“能感觉到我们艺术歌曲发展到今天,在音乐院校中慢慢出现了新的高潮。”
作为评委会主席,他的评判标准很简单:声情并茂。“我不只听选手的声音技巧,看他们的音乐风格、舞台呈现,还要看他对作品了解多少——比如说《幽兰操》,它讲的是文人君子的气节,对友情、对知音、对社会的回报,我要看你有没有表现出它的内涵;又比如说艾青写作《我爱这土地》的时候,怀抱是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我希望每个人能唱出每个人的感受,不要千篇一律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每个人要有每个人的情绪表达,如果你能打动我,我就会给你高分。”
最终,最打动廖昌永和所有评委的,是上音研究生孙卓汉,他演唱的曲目《玫瑰三愿》,“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芳华……”歌词系当年淞沪之战结束后,国立音专教师龙七到校园上课,看到校园内遍地凋零的玫瑰,心中感伤,触景生情所写,后被黄自先生谱成曲。在廖昌永看来,这支艺术歌曲“直抒胸臆,不事渲染,是一幅素笔勾勒的白描”。
13年积累,明珠重新璀璨
获得冠军的孙卓汉在上音师从声乐歌剧系教授周正已经九年之久。周正教授的母校也是上音,从上音毕业后,他曾赴美留学并屡获国际声乐大奖,成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皇家马德里歌剧院、比利时国家歌剧院等诸多世界一流音乐殿堂的签约歌唱家。2006年,他应廖昌永所邀,专程回国、回母校任教,开设艺术歌曲课程至今已是第13个年头了。在国际评委团队来看,此次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富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而这并不是上海音乐学院首次关注艺术歌曲领域。
“当年我正在北美最大的教堂进行演出排练,这么巧廖昌永就在隔壁,相遇之后他就邀请我回母校任教。”应邀回国后,周正教授的艺术歌曲课程成为面向全系开放的选修课,“上音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平台,让更多学生注意到艺术歌曲,慢慢开花结果——我们的教学不仅有德奥艺术歌曲,还一定要求学生中西搭配,要演唱中国的艺术歌曲——上音经过十多年的教育积累,已经形成了一支自己的艺术歌曲团队,每年都会在贺绿汀音乐厅举办音乐会,面向社会演出。”
霍尔院长对上音学生的艺术歌曲水平赞不绝口:“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惊喜,不仅是声乐上非常准确,而且每首中国艺术歌曲都有它不同的感情色彩,听起来非常丰富。虽然我不懂中文,也能从歌声中听出歌曲的情绪。如果一个歌手不带任何感情地对我唱德国艺术歌曲,即使我熟知每个词的意思,可能也要把歌词在脑子里过一下才能翻译出它的色彩,而中文歌曲如果歌手表现得出色,我反而能理解语言背后的感情色彩。”
今年10月,受霍尔院长邀请,上音的十位学生赴德国汉堡演出,曲目中既包括德国艺术歌曲,也有中国艺术歌曲。“德国艺术歌曲的部分甚至比德国歌手唱得更好。”霍尔表示,“我常常告诉我的学生,如果你能了解歌曲背后的文化背景,会对你的演绎更有帮助。上音的学生们都很理解歌曲的意义和情绪。德语是一种有乐感的语言,有它的韵律和节调,你要带着充沛的感情去演绎,让音乐带着你去往歌曲里的各种情境。前些年我和迪斯考合作的时候,是我练习最多、肌肉最有力、技巧也最成熟的时候,那会儿我弹琴时会挺直腰背,非常用力去演绎;近些年我因为担任院长没有那么多时间练习了,但我演奏的时候腰背肌肉放松下来,表达更加轻松和个人化了,迪斯考觉得我反而弹得更好了,可能正是因为表达感情没有以前那么僵硬吧。”
在周正看来,艺术歌曲不像歌剧的咏叹调那样,多用白话文来讲故事,“艺术歌曲的歌词是很有文学性的,再加上钢琴合奏,表达出人声因为受到限制而无法表达的意境和感情,整体来说是非常阳春白雪的,也因此成为古典音乐一颗璀璨的明珠。”
“正如国外的艺术歌曲蓬勃有赖于古典音乐家的创作,中国艺术歌曲要想发展得更好,也需要现代作曲家们继续努力。”周正表示,“从前我们的作曲家比较擅长旋律创作,许多并非学钢琴出身,先有旋律创作,再找别人来弥补钢琴和声织体;而现在许多作曲家本身就学钢琴,将来会更擅长于艺术歌曲的创作。我们上音也在鼓励作曲系的学生加入艺术歌曲的创作队伍——相比于一般的‘填词’,艺术歌曲的创作是先有词再谱曲,创作者先要被词的意境打动。”
著名作曲家赵季平先生也为中国的艺术歌曲创作提出了建议:“艺术歌曲是特别的门类,在文学性、艺术性和音乐性上达到了高度统一。所以并不是说拿一首非常著名的诗来谱了曲,就是艺术歌曲——钢琴的合奏要和文学有立体式的呈现,而在歌词的选择上,要尽量选择内涵深刻的。拿《幽兰操》来说,原本是孔夫子的思想,到了唐代被韩愈重新诠释,含金量就很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创作者由心而发,要让人享受,让人感知到歌曲的内涵——情感在艺术歌曲的创作中是第一重要。”
让中国艺术歌曲得到全世界认可
据悉,报名参加此次比赛的选手中有10%的比例来自海外。美国歌手朱丽叶就是专程从伦敦赶来参赛。她告诉记者,自己早在2012年就留学北京,2014年又在上海同济大学继续深造汉语。“来中国是因为从小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最早是中国菜,然后是一本讲述风水的中国书,我曾经按照那本书里所言改变了自己家的家具布局。”
来到中国以后,朱丽叶接触到的中国文化就远不止“风水”了。如今,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每次演唱中国的艺术歌曲之前,我都会先逐字逐句理解歌曲的含义——对意思的理解可以帮助我更好地演绎歌曲,所以我一定要把中文学好。”
2015年时,朱丽叶曾在美国录制中国艺术歌曲光碟:“因为汉语很难,美国人可能不太了解中国音乐。但是艺术歌曲属于古典音乐,就好像我们不懂意大利语也会听意大利歌剧一样,可以拉近异国的距离。我想通过中国艺术歌曲,让美国人能够了解中国的音乐、中国的文化。”
2015年时与朱丽叶共同参加了苏州“ising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的葛艾伦同样来自美国,他也参加了此次比赛,还一路过关斩将入围了最终的11人决赛并最终获得铜奖。葛艾伦师从著名男高音Ben Heppner、男中音Sanford Sylvan,因为参加艺术节而定居在苏州,担任声乐老师。他曾多次举办个人独唱音乐会,还在中外大型歌剧如《卡门》《骆驼祥子》中担任重要角色。
葛艾伦告诉记者,自己中文名字中的“艾伦”来自本名Aaron,而以“葛”作姓,则是因为与“歌”谐音。在决赛上,他演唱了《红豆词》和《天路》两首中国艺术歌曲。“中文发音非常准确,令我惊叹,表现也很有感情。”廖昌永评价说,“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将每两年在上音举办一次,我希望下次比赛中会有更多外国友人来参赛,更多外国友人进入决赛,这说明中国艺术歌曲得到了世界的认可。我们的学生在国外要学意大利语、德语、法语,我希望未来外国友人也来学中文,让我们也能通过中国艺术歌曲展现文化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