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剧：要亲切，又要猎奇
《都挺好》因为翻开了千家万户那本“难念的经”，一路领跑收视，大结局更是以收视率破2收官。在一片“舍不得苏大强”的呼声中，数据显示，有相当一部分《都挺好》的观众流入了另一部热播剧《只为遇见你》——由张铭恩、文咏珊主演的这部电视剧，没有激烈的情节，也没有姚晨、倪大红那样的演技派大咖，收视率却一直不俗。
如果说《都挺好》的胜利源于现实主义接地气，那么《只为遇见你》的秘诀可能在于——这是一部同样贴近现实的——行业剧。剧中，文咏珊饰演的女主角从事的职业，是以往电视剧中少有展示的珠宝设计师，神秘的行业背景，blingbling的华美珠宝，加上当代珠宝设计匠人的奋斗史，吸引了不少观众驻足。
真实感最能打动人
行业剧，或说职场剧，一直以来都是英美剧、日韩剧的重要类型——《实习医生格蕾》《豪斯医生》《犯罪心理》《CSI犯罪现场调查》《科搜研之女》《傲骨贤妻》……说起热播的行业剧，每个人总能如数家珍地报剧名。不仅热播，这些行业剧往往还很长寿，一拍就是十几季。
全球大热的行业剧有没有共性可循？看看上面这个剧单，不难发现，最受欢迎的行业剧，其实也就那么三大类：医疗剧、刑侦剧、律政剧。
“这三种类型的行业剧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既涉及普通人的生活，又富有猎奇性。这三种行业的工作环境是普通人也能接触到的，拍摄的时候就不需要重新去架构行业背景，工作环境一出场大家都知道要说些什么。既亲切又猎奇，还可以涉及复杂的人物关系，这就是医疗、刑侦、律政容易出精品剧的原因了。”《只为遇见你》的原著作者、参与了编剧的未再告诉记者。
相比之下，许多行业虽然在现实生活中热门，在屏幕上却很难展现。“比如说电商行业，互联网+，也都红火了许多年，为什么一直没有影像化？因为拍出来的办公环境可能就是一台又一台的电脑、格子间，影像的丰富性上就不够讨好。再比如说制造业，改革开放以来有筚路蓝缕的精彩故事可讲，但是车间工作环境，恐怕也并不受观众喜欢。”在未再看来，珠宝行业之所以可以引起观众的兴趣，和它自带的宝石光华分不开，视觉上就可以吸引人。“其实像飞行员之类非常专业的行业也很能引起观众的兴趣，港片就有《冲上云霄》热播一时，但这个行业又有这个行业的拍摄难点——场景道具需要非常专业，一方面投资会比较高，另一方面可能还需要协调真实的飞行基地进行拍摄，这些都加大了展现飞行员行业的难度。”
即使选择对了适合电视剧展现的行业，行业剧的拍摄也有自己的门槛。行业剧最打动观众的是什么？在《只为遇见你》的总编剧之一储敏看来，是“真实感”。
“真情实感，才是最能打动人的。”储敏表示，“国内做行业剧，比较流行的做法，是从小人物成长的视角切入——主角一路升级打怪，最后走上人生巅峰，顺便收获爱情。整体剧情虽然有波折，但都显得漫画风。尤其是在缺乏细节支撑，以及真实职场人塑造的情况下，代入感会很弱——观众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故事，也不像身边人的故事。”
而同样是行业剧，日韩剧在拍法上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日剧有表现银行业的《半泽直树》，韩剧有反映大公司职场生涯的《未生》，都是在主题、选点上各有侧重的行业剧。”在储敏看来，《未生》胜在展现了职场环境的真实性和全景感，“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男孩，他连复印机都不会用，突然得到一个去大公司实习的机会，很真实地还原了一个高压力的职场环境。这个故事没有老套地去说男主如何打怪升级、走上人生巅峰，而是以他为圆点，把同事、上司、老总这些不同位置、不同级别的人拎出来，同步展现他们在职场上面临的种种现实情境。看的时候你会忍不住代入进去思考，如果你是剧中的人，会怎么去做选择？这部剧为了深入刻画职场主题，在开始做策划的时候就放弃了情感戏，没有想要用过多的情感戏去取悦观众，而是专注去挖掘真实的职场。”
专业知识不能变说明文
真实感从哪里来？唯有从真实的生活中来。
在正式进入影视行业之前，未再在实体行业和互联网行业有着多年的市场营销工作经验，用她的话说，“甲方乙方都做过”，所以对许多行业的现实情况都有贴肉的了解。《只为遇见你》的最初灵感，就来源于她在电商行业中遇到的珠宝设计师——当年她所在的公司为独立设计师的珠宝做了电商化的品牌设计，因此接触到了个人珠宝设计师品牌的发展情况，和他们所面临的市场困境。
当小说卖出电视剧版权后，未再又充当起了记者的角色——她找到许多珠宝行业中人，一一进行采访，从知名国际品牌、华人大牌珠宝，到各种销售平台、独立设计师，进行了全面了解。“首先对行业有一个宏观的调研，保证剧中出现的整体商业背景和行业发展没有太大的出入。再根据珠宝行业在当下社会发展遇到的问题，去编织一些情节，让情节和细节都可以‘落地’。”
80后中国古风珠宝设计师钱钟书就是她的采访对象之一。“他对‘金银细工制作技艺’有深入的研究，是中国个人设计师在国际上崛起的80后一代。以前西式珠宝设计是国际主流，但是钱钟书把中西方技法和珠宝理念联系在一起，在传统技法上做了发展和创新，他的古风珠宝上过纽约时报广场的大屏幕，可以说是中国珠宝设计界的代表人物，也把中式审美融入了珠宝之中。”未再剧中的女主角，从钱钟书身上得到了启发。
“当一部剧足够真实的时候，追剧的过程还可以了解不少传统技艺。”储敏告诉《新民周刊》，“比如锔瓷：剧中高洁妈妈不当心打碎花瓶，外公潘明宇打算用花瓶的碎瓷片（冰裂纹）做个首饰。他教导高洁，玉石、珍珠、贝母、宝石可以镶嵌到首饰上，瓷片也可以。陶瓷的光泽、颜色能带来别样的美，而且尺寸还能根据设计进行调整，是用来做首饰的好材料。后来在设计师大赛上，高洁设计的项链的翅膀部分原本打算做‘群镶’，但因为蜡板破损、时间限制等原因不得不简化工艺，便当场将翅膀部分的‘群镶’改为‘锔瓷’。”
不过，行业剧并不是说明文，如果通篇都是专业知识，恐怕观众也没有耐心去看。采访可以保证细节与情节不失实，但最终行业剧好看与否，还要看编剧的妙笔生花。“一定要用剧情来展示行业，而不是去解释大量的专有知识。但如果不是医疗、刑侦、律政这些大家熟悉背景的行业，有时候就难免需要先做一些行业知识普及的工作。”对此，未再认为有经验的编剧都会让作品不能像说明书，“要让人物和情节，把行业知识自然而然地‘带’出来。”
创作伊始，便要获取第一手的鲜活素材，不仅仅是行业资讯，更多的是要体会“人气”。储敏总结了自己过往多部作品的成功经验，认为作品的生命在于其中人物的烟火气。要写好职业剧，就要赋予每一个角色足够的生命力。她特别关注如何水到渠成地去做铺排，让角色恰如其分又生动可信地为自己的职业说话。
然而，即便贴近真实行业，即便编剧妙笔生花费尽匠心，行业剧在电视剧的大类中，依然算是一种“有些门槛”的分众类型。
未再很推崇一部日剧行业剧《虎与龙》：“讲的是日本传统的‘落语’行业在现代社会的生存状态，编剧是日本大神级别的宫藤官九郎。‘落语’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日本的单口相声，在日本是历史悠久家喻户晓的表演品类。这部剧为了收视率考虑，做了一组猎奇的人物关系——龙代表落语大师的儿子，不愿意子承父业；而虎是一个黑社会的小混混，阴差阳错跟着大师学起了落语。《虎与龙》是个单元剧，每集自成一段，落语大师会把身边的事编成落语，很有意思。”
听起来很有点像最近广受好评的美剧《巴瑞》——职业杀手跑到好莱坞杀人，阴差阳错跟着戏剧老师学起了表演还乐在其中；翻拍成中国版，也许是更逗趣的故事——郭德纲收了徒弟，每集给观众来一段相声。
不过，不管听起来多有“爆点”，《虎与龙》的收视率和口碑并不成正比。“可能正是因为宫藤官九郎编剧的文学性太强，他不屑于依靠煽情的情节来带动剧情，甚至常常不带情绪地展示落语在现代社会的遭遇，轻拿轻放，就显得不那么讨好观众了。”电视剧的门槛一高，就会自动过滤掉一批观众，而行业剧恰恰不是那种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脑完全静止就可以一路看下去的剧。
披着行业剧外衣的言情剧
为了让观众“看得更舒服”，许多行业剧即使在最初有打造优秀职场剧的野心，也会在实际拍摄中不由自主地加入许多情感因素，最终成了披着行业剧外衣的言情剧。
入行多年的储敏对此深有体会：“感觉最近几年影视行业对评判剧本有一个既定的模板，比如每集要有几个大事件，男女主角在每集戏里面的情感发展是什么。我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可以参考，但不能拿着模子去套故事。因为一个故事好不好看，是要看这个故事核心点是不是吸引你。我见过最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对照剧本去列了一个表格，表格上按照集数总结了每一集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点是什么，然后说某几集情感线很弱，要求加强，但其实那几集的故事看点根本不在情感线上。如果按照那个要求加上去，就好比在高架上开车，你需要注意前后车辆的时候，却把重点放在如何停车，出来的结果必然是车祸现场。”
比如，有一部分医疗剧，就囿于男女感情戏“无法自拔”，专业严重不足。“专业医生都不爱看医疗剧，都能从中挑出不少毛病。”牙医意阑告诉记者，“每次有热播医疗剧，我的朋友圈里都会有医生在找bug，最常见的bug其实是一些最基础的操作规范，比如违背了无菌守则、手术原则、急救原则。又或者是生理盐水和药水的比例不对，护士穿着高跟鞋，护士从护士服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递给医生吃……后面这些bug老百姓也能看出来，因此就会比较出戏，影响一部剧的观感。”她本人比较欣赏《实习医生格蕾》《豪斯医生》《急诊室的故事》《医龙》《赤子之心》，大都是英美剧和日韩剧，“这些医疗剧节奏快，情节强，往往都是生死攸关的紧急事件，涉及的伦理亲情固然有，却是以点带面表现出来的，并没有过多谈情说爱的部分，因此将医生的职业性和专业性都表现得极为突出。”
欧美行业剧已经有了非常可观的观众群体，收视率基本上是恒定的，因此不会牺牲专业——而国内的医疗剧，细分市场未完全成熟，各大平台都铆足劲吸引最大的人群，梦想“爆款”，所以或存更多干扰的东西。在意阑看来，医生是一种经过十数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的专业，演职人员短短几个月的拍戏时间，没有经过任何的医疗训练，想要完美地演绎和把控每一个专业环节显然是不可能的。“国外呢，会有医疗团队在现场跟组，随时纠正拍摄中出现的错误。”意阑本人做过一部电视剧的医疗顾问，“那部剧不是医疗剧，出现了一些相关情节，我只是在剧本环节帮助剧组纠正一些错误。”
十年前，国内的流行剧大都是“婆婆妈妈”剧；当互联网视频网站开始介入电视剧制作，当观众的审美越来越年轻化，当受到英美日韩剧熏陶的一辈成为新的主流观众之后，一切都在悄悄发生改变。
“市场开始知道，年轻人能接受行业剧，传统的制片公司也会开始去做一些思考性的新题材。一方面，视频网站的出现让以往‘黄金档’的概念消失了，不同兴趣的观众可以在黄金时间找到他们各自的喜好；另一方面，随着观众欣赏水准的日益提高，观众的分层也在倒推行业发展，行业逐渐会意识到，发糖发得太久观众也会吃腻的。”储敏表示，“视频网站平台起来之后，一大批偏年轻化的内容出来了，比如《暗黑者》《心理罪》等。电视剧市场处于一个新鲜的尝试期，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在抢夺观众，新媒体的策略是差异化竞争。这两年竞争格局又不一样，各网站从烧钱到需要拉会员盈利，采购上也会谨慎很多。”
考虑到电视剧制作是一个多方面共同出钱出力的高投资项目，行业的每一步前进，难免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可以说，行业剧的每一步进展，都是在观众接受度的边缘小心试探，一有不慎或者步子迈得太大，就会造成巨额损失。“行业剧相比古装剧、言情剧来说，如果它的专业度过高，它能吸引的受众就会比较有限。而电视剧是个投资额很高的产品，制片方为了风险控制，势必要去做一些妥协。因此在做的时候会加入情感线，希望有一些普罗大众能理解的东西，但加多了，又容易失去特色。”储敏指出，“是不是在成本可控的前提下，平台多扶持一些有特色的行业剧去试水，允许有一定失败的空间。让行业剧在内容上有更多突破，让我们的剧不仅仅是披着行业剧外衣的言情剧。”
在欧美，行业剧能够少谈情说爱，很大一部分源自“制片人主导制”和给予编剧的“话事权”，美剧的制片人大都做内容出身，对于一部剧方向的把握足够专业，而编剧更是一部剧的核心部分，掌握生杀大权，至少，任何带资进组的演员或者导演都无法在现场临时给关系户加戏加料。
“我听说过韩国一个制片人跳槽的时候，最急着带走的核心资源，不是广告客户也不是大明星，而是一队编剧。在韩国影视圈，编剧确实属于最核心的资源。‘正午剧’之所以屡次出爆款，也是因为制片人侯鸿亮本身就是做内容出身的。”未再表示，《只为遇见你》对珠宝行业的客观描写前进了一步，将自己的原著小说改编为电视剧时，特别希望“行业元素”不要掉线。“希望可以呈现珠宝行业的当代设计师，包括当大量外资国际品牌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中国企业发展的困境和诱惑。”
行业剧，也要不忘初心
未再告诉《新民周刊》，由她的另一部小说《怪你过分美丽》改编的电视剧即将开机。在这部讲述经纪人职业生涯的改编剧中，她大胆尝试还原一个真实、客观的行业背景，不再拘泥于以情感和家庭关系为主线，会从一位职业女性面临的职业危机展开，讲述她在职场中遭遇的人和事、面临的困境和得到的成长。“在这部剧中，情感浓度降到很低，会着重刻画都市职场中人、尤其是女性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在职场中遇到的职业问题。”“虽然经纪人所在的行业是大多数观众感兴趣的娱乐行业，普通观众带着点猎奇的心态，但其实它和很多普通的行业一样，希望观众能通过剧集增进了解。”
与此同时，身兼作家和编剧之职的意阑，也有作品即将跃上荧屏。根据她的原著小说《上帝是女孩》改编的电视剧《强风吹拂》，就快播出了。意阑已经写作了多本医疗题材的小说——《偏偏喜欢你》聚焦医学生校园；《后来》讲述年轻医生的奋斗故事；《爱情种植》讲的是牙科医生和连锁经营诊所的争斗——这个IP曾被侯鸿亮慧眼识珠收入麾下。
职业医生写医疗剧，显然有着先天优势。可是，意阑也遇到了自己的问题：“十多年前写小说的时候用‘种植’做题目，还有读者看不懂。其实小说已经算是爱情主题，但我并不是那种可以凭空编造情节的人，所以我的故事总是脱胎于生活，起码背景是自己的，从医学生一直写到牙医，也是因为这些都是自己经历过的。”
普通观众可能以为，急诊室才能拍出最跌宕起伏的医疗剧，或者像《豪斯医生》那样，非疑难杂症不可，其实不然。在意阑看来，牙医才是接触到最多故事的人，“急诊室是见生死，而我们是见人间百态”。
就职于某牙医诊所的意阑每天都要接触十来个病人，工作十年下来，见过的人多达数万，“各种各样的人，也带来各种各样的故事”。在看诊前，意阑会与他们聊上一会儿，了解病症的同时也听到了许多故事，有时候病人会将她当成心理医生那样，把自己害怕恐惧的事情吐露出来。
有一回，一对老夫妻来诊所看完牙、配了假牙之后却迟迟不来取，意阑回访老太太，老太太对她说：谢谢你们，我们不去了，老先生走了。想起你们对我们特别好，就想哭，所以一直不敢去取假牙，怕触景生情。
实际上，从事一个行业多年再转行做编剧写同一个行业的，并不是意阑一人，在欧美，许多医疗剧编剧都有医疗背景，这可能也是医疗剧能够拍得专业的原因。本以为写医疗剧的难点在于将专业知识与情节人物融合，但意阑却说，自己最担心的是“写错”：“国外医疗剧大部分内容是非常专业的，而我作为牙医，对许多其它科室的专业知识其实也是缺少深入了解的，即使是写牙医这行，也不敢保证像教科书一样一点错都没有，再加上医学变化很大，十年前对的东西十年后来看就变成错的，这都是我下笔比较谨慎的原因。”
她笑说这可能也是一种职业病，怕在专业上犯错误，其实观众反而并不十分介意。意阑希望，自己写的医疗剧可以避开市面上许多医疗剧不得不将医生“卖惨”作为卖点的局面，“希望大家关注医生的付出，也希望促成更好的医疗环境，但是更希望展现出医生良好的职业精神，就像当年看港剧《妙手仁心》一样，希望观众看剧之后会喜欢、敬畏、向往这个职业，这才是我写作医疗剧最大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