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有戏：日韩剧的烟火气
那是秋天的蓝色童话、冬季的初雪歌谣：青梅竹马，同学少年，因故分离。蓦然回首，往日重现，你心换我心，方知相忆苦。
那是来自星星的惊奇、传说里太阳的后裔：超越时空、地理的羁绊，命理算得出生老病死，却算不出水影星光、恍恍惚惚的情劫。
那还是一段悠长的假期，一个恋爱的世纪……且住，睁眼，醒醒，是时候认清世界的真相了。同为我大中华在东亚区的隔壁小弟，韩国、日本影视剧在不少80后、90后的记忆里，起初多以恁般纯粹的绯红面貌示人——无论是“有情人终罹恶疾”的霓虹国，还是“有情人终成兄妹”的泡菜国，编剧大笔一挥，痴男怨女难偿风月债的主题，便又可以分化、衍生出各路变体了。
但，恰似宁浩在今春上映的《疯狂的外星人》中所传道、授业、解惑的，生活的本质，没有绝对，乃一种“火锅文化”，总是百川纳海、万流归宗，什么东西都能放到一块煮；若食材足够坚持，则会在染上锅底的味道之后，保留一点儿原真的特质。当此景况，夹一筷菜，浮一大白，嗬，现实呀，就都在酒里了。
而，业已沉淀下来的日韩影视剧工作者们，多年来埋头耕作、潜心酿制，正端上一杯接续一杯这样“现实主义”的酒，慢慢地、彻底地，把我们灌醉。
韩国：告诉你“Live”的样子
既然说到生活，说到现实，少不得以《Live》作开场了。
这部去年播出的韩剧，片如其名，非常应景。你也完全可以将它看成，“基层民警人艰不拆的故事”。
警察不是超级英雄，警察做不到永远大公无私、法纪严明、威风凛凛。所有警察，一定是从职场菜鸟起步的，他们的苦、他们的尬、他们的灰暗面，《Live》不加修饰，统统给你展现。
女主韩静吴会告诉你，她选择当警察，是因为自己找不到工作，也不能闲着。比起在餐馆兼职刷碗到清晨六点，自是考公务员更有前途。男主廉尚秀本是饮水销售实习生，干活无比卖力，但公司号称要上市，规定“想成为正式员工，至少买100股”——诈骗传销的套路，却让急于求职的尚秀别无选择。然后，怎么办呢？生活总得继续，牙一咬，死命猛攻公务员考试吧，考上了，就当警察。
他们仿佛被勒着脖子的小狗，喘息都困难，于是试图找到一扇通气的窗，机缘巧合，努力撞开了警校的大门。一个饭碗，一条活路，就是当警察的初衷。
以这两个新手入职的街道派出所为圆心，方圆百里之内市井小民的鸡毛蒜皮、喜怒哀乐，就是“Live”。在大雪中待命冻成冰柱、清场堵在校长办公室抗议的学生、处置醉酒者的呕吐物、险些被好事之徒殴打……这是静吴和尚秀的日常。平静地接受父母的死亡，在葬礼上默默红了眼眶；困扰于妻儿的疏离，心痛于故友的牺牲与爱徒的背叛……这是静吴和尚秀的前辈们的日常。
生活即生活本身。《Live》并非卖惨，只是诚实，酸涩过后，无一人沦丧。前进？后退？人们纵然暂时停摆，但终归从未放弃。一个“好警察”的样子，是活着笑着、坚守岗位的样子。
《信号》里的刑警李材韩，则将“坚守岗位、一查到底”的执著，发挥到了“小人物”所能抵达的极限。一部平行时空、谜案追踪的电视剧，偏偏自带强烈的、影射韩国社会矛盾的现实光环。老掉牙的无线电对讲机，令两位身处不同年代的警察产生交集；取材于真实案件的曲折剧情，令剧中人与戏外客的情感共振逐集加深，欲罢不能。秘密或许被解开，过去或许被改变，但结局未必如意；何况，当高层权贵倾轧底层蝼蚁的时候，当巨大的黑洞吞噬无辜的时候，单薄个体的对抗微不足道、几不可察。然而，《信号》里的主角们，承载了编剧“凭一腔孤勇，誓战斗到底”的理想，不惧长夜漫漫、凛冬酷寒，愤怒地、善感地发出正义的强音，拒绝妥协，守卫初心。
至于大火的“请回答”系列，扑朔迷离的“猜老公”环节，倒是和警察破案必须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一样，搅得观众辗转反侧，心痒难耐。其中国民好感度最高的《请回答1988》，可说是集中放大了系列的优点，极具代表性：故事接地气，暖里裹着诙谐戏谑，裹着淡淡的惆怅；主演不靠颜值，拼的是角色契合度，那份投入的真挚。太阳底下无新事，“请回答”的内容无非是成长过程中那些琐琐碎碎、鸡飞狗跳的亲情友情爱情二三片段，但每一处细节，分分钟拨动青春的回忆，乃至时代的波澜：剧集的开篇，几个小鬼头全神贯注又呆头呆脑地看着，由周润发、张国荣撑场子的《英雄本色 II》的录像带；男主之一暨“猜老公”候选人之一——围棋天才少年阿泽，原型为在韩国大名无人不晓的李昌镐。强迫症的编剧，甚至复盘了第六届农心杯三国围棋擂台赛张栩攻擂告负，“石佛”11连胜直追聂卫平辉煌战绩的一局……
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韩国人的“请回答1988”了，这是东亚这一代人的1988，1998，2008，2018。我们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在荧屏上小儿女的心事里，一遍遍念叨着自个儿的独角戏。
KBS、SBS、MBC三大台电视剧逐渐走向低潮，有线频道tvN、OCN与JTBC异军突起，推出《秘密森林》《隧道》《迷雾》等可圈可点的作品，剑指韩剧新王朝。与此同时，向来高高在下（质量高，视角沉下去）的韩国电影，依旧保持生猛势头，针砭时弊，“狂”态毕露。从《熔炉》到《素媛》，从《辩护人》到《特工》，从《思悼》到《南汉山城》，讲虐童讲性侵，讲所谓民主讲所谓爱国，讲父权的桎梏讲屈辱的和平，社会、政治、家国、历史无所不包。人们有时软弱，有时不甘，有时反对，有时合作，有时逃离，有时投机……纵然天命不可违，也活得似一株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路奋战，并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被世界改变。
日本：东亚职业剧的标杆
韩国现实主义题材影视剧，有若口感割喉的烧刀子，烈焰灼烧的畅快。日本多反其道行之，使人如饮大红袍，茶味浓酽，岩韵隽永，底色里带着股流水泠泠、看透一切的清。尤以行业剧经典之作内力深厚，强调了殊异处，值得反复品读，回味再三。
2009年，唐泽寿明主演的《不毛地带》首播。该剧以战后为背景，主角壹岐正本为一名参谋，西伯利亚拘留11年后返回日本，投身竞争激烈的商界。有趣的是，饰演壹岐正之妻的女星和久井映见，15年前在《东京仙履奇缘》里也和唐泽是一对。《不毛地带》改编自著名女作家山崎丰子的小说，而她最为观众熟知、激赏的巅峰神作，是《白色巨塔》——唐泽寿明狂飙演技、光焰万丈长的《白色巨塔》。
浪速大学附属医学院，看似巍巍耸立的巨塔，倾泻白色圣光，内里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执手术刀的手，操纵着科室主任的选举；彬彬有礼的假面下，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傲慢与野心。财前五郎，一个融入灰暗天际线的男人，医技精湛，医德欠奉，在向仕途新高地发起冲锋的过程中，眼高于顶的他和豺狗般贪婪猥琐的盟友虚与委蛇，眼看胜券在握，终为命运玩弄，在官司丑闻及恶症来袭的双重夹击下垮塌陨落。
加古隆的配乐太好。“白い巨塔オープニング·テーマ”的原声响起，佐以总巡诊的画面，无言地透露了大医院等级森严的秩序感，威权无远弗届的重压和侵蚀。当然，一部大师级的影视作品，不会简单使用非白即黑的二元论粗暴说教，而意在刻画人物、世情之暧昧复杂：对照组另一端口的理想主义医生里见修二，是财前的劲敌，亦是诤友。此二人间，维持着类似君子之交、割舍不断的关系。没有人比里见更了解财前，也没有人比财前更尊敬里见——他那些不甚高明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他一生的抱负与冀望，他比谁都领会得。或许，他就是他，两座不设防的城市，不去改变对方，却存在最大程度的默契。
作为一部拍得很“正”的日剧，《白色巨塔》的故事情节和心理描写一丝不苟、详实全面，不以花哨的技巧取悦观众，通过密集的叙述牢抓视线，精准捕捉欲望之前的人性。与其相比，《Legal High》（《胜者即是正义》）的路数便显得“邪”了，堺雅人饰演的传奇律师古美门研介，号称“出道以来保持着百分百的骄人全胜纪录”，实际毒舌体质，骚浪贱萌，经常抽风，全无律政精英需要时刻端着一派高冷的自觉。不过，严肃的法律题材虽则搭配了搞笑的漫画风格，古美门的业务水平绝不允受质疑，“Objection Overruled（反对无效）”。形形色色的案件，源于社会生活里随处可睹的大小问题，每一次酣畅淋漓的精妙庭辩，犀利刺激，皆引观者击节称叹。
以剧情设定而论，“日照权抗争”一案与“环境公害抗争”一案，颠倒立场，结构上最见匠心玲珑。古美门时而为开发商的律师，站在社区业主的对立面；时而为村民辩护，站在大企业的对立面——这两集，似乎都是“强大”与“弱小”的对峙，不同点在于，古美门加入了哪方阵营。
以下是“环境公害抗争”案例里一段教科书级别的慷慨陈词，张扬凌厉，充分体现了王牌律师之“毒”，猛于虎，有甚于是蛇者：
“如此满足的表情……这就是日本根深蒂固的互舔伤口的文化，人类习惯被长期饲养的话，就会像这样变成寄生虫似的生物。
“这片土地，曾经有广阔的桑田，美丽的丝绸……所以开始被唤作‘绢美’。养蚕业衰退……政府的农地改革也不行……人烟日渐稀疏……5年前，化工厂来了，当地有掀起反对运动，得到一笔小钱……后来，把‘绢美’改成了南蒙布朗这样时髦的名字，好前端哦！现在，资源被污染，身体被疾病侵扰，甚至可能没办法在故乡继续住下去了……呵呵，可拿到商品券了呀，感觉到诚意……太棒了！那么，大地就复苏了吧？病也能治好了吧？
“被当垃圾处理了，为什么要接受？！年龄大了又怎么样，别人稍许对你们好一点就高兴坏了？难道不觉得对不起祖先与后代吗？什么南蒙布朗，绢美村明明好多了！……想夺回值得夸耀的生存方式，就必须带着身负重伤的觉悟前进。
“锦野春夫先生，你以前是邮局局长，邮局好几次差点倒闭，是你在保护它；守口三郎先生是小学校长，以前村里所有孩子都是你的学生；板仓初枝女士一介女流，却操作起重机，养育了6个子女……将日本从战败的谷底，建设到今天的繁荣，靠的全是这种精神啊！”
正话反说，激将成功。但古美门还是那个爱财的古美门，他竭力鼓动老人们打官司，也是因为胜诉之后，自己能分一杯羹。《Legal High》洞穿了法治与人情，形式正义与实质正义背后更深一层的人间世本相。极度现实、极度傲娇的律界流氓，冷眼旁观，巧舌如簧，将所有无脑热血晨间剧式的“很傻很天真”，狠狠钉在败诉席上。
《新闻女郎》《Hero》《Good Luck！！》《飞行员小姐》《X医生：外科医生大门未知子》《非自然死亡》（《Unnatural》）……这么多年了，始终记得铃木保奈美坐在主播位置上自信的微笑，驾驶员木村拓哉冲上云霄那一瞬的利落帅气；也懂得何以米仓凉子饰演的带刺野玫瑰“Doctor X”，与石原里美饰演的朴素女法医三澄美琴，会让那么多粉丝追完剧后，兴起当医生的冲动。真正高级的行业剧，核心聚焦在专业素养的表现，聚焦在工作与生活给予我们的机遇挑战，棘手难题，甚或穷途末路。别指望救世主会从天而降，看不见硝烟的战役里，最大的敌手、唯一的依靠，其实都是你本人。无论结尾是喜是悲，请用实力说话，这才是排在首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