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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华:“我一定要澄清,绝无齐白石看不起张大千一说”

日期:2019-05-22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适逢张大千先生诞辰120 周年,“大风天下——纪念张大千宗师诞辰120周年书画文献展”在上海市政协展览厅揭幕。而须发皆白、手持竹杖的老人李顺华不时在作品前驻足评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对我而言,大千伯既是我的老师,又是伯父,有时也像父亲,同时,我们还是朋友。”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的独家专访时,李顺华先生打开了回忆之门。
作者|王悦阳

  在当代中国画坛,张大千无疑是永恒的传奇。他是天分卓越的艺术家,更是性格宏观之奇人,集画家、鉴藏家及美术史家于一身。面临大时代的剧烈变迁,却能跳脱现实环境的限制,透过交游、阅历与自身的才情,将中国绘画千年传统开创出全新格局。

  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张大千那样,以其鲜活曲折的一生,映照着整整一个20世纪,甚至延续至今。他既以巧笔丹青享誉海内外,其实又为善作假画的高手;富可敌国,却“穷无立锥之地”;亦终归是个盼望落叶归根的远游人。精鉴赏、好美食、广交友、性戏谑,天南地北,五洲四海都有他的足迹,其生前身后的种种逸闻、趣事、争议、传说,依然影响着我们。张大千是一段近代中国画坛的传奇,而这位辉煌磊落、豁达大度的男子,更成了古老中国画艺术在20世纪走向世界的一扇窗口。

  今年5月,适逢张大千先生诞辰120 周年,“大风天下---纪念张大千宗师诞辰120周年书画文献展”在上海市政协展览厅揭幕。本次展览是自大风堂画派开创以来门人弟子第一次如此大规模集结合展:同时展出曾熙、李瑞清、张善子、张大千、杨宛君等真迹数十件,大风堂一代弟子精品120幅、大风堂传承相关文献220件(套)、张大千在巴西系列照片120张,而张大千绝笔、张大千存世最长书信更是首次公开亮相展览,可谓弥足珍贵。

  在展览中,一位须发皆白,手持竹杖的老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86岁高龄的老人,特意从美国飞来参加展览,一把雪白的美髯,洪亮的嗓音,操着一口地道的老派上海话,展览中不时在作品前驻足评论,一派大家风范。他,就是张大千先生的世侄,著名画家、收藏家李顺华先生。

  李顺华(别名李庬,号大胡),祖籍江苏无锡,1934年生于上海,现居美国纽约。祖父与父亲均为古董商人。父亲李凌云与张大千之兄、著名画家张善孖友善,通过张善孖的引荐,李凌云与张大千也日益熟络,培养出深厚的友谊,从此也引申出张、李两家几代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交谊。

  1953年,李顺华从上海来到香港,一年后,接受父亲的建议,赴南美跟随张大千学习古礼、书画、鉴赏、烹调。也许性格使然,李顺华先生进入大风堂后,与大千先生尤为投缘,经大千先生的点拨,李顺华在绘艺、鉴赏等各个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后来无论是张大千赴美还是八德园落成,李顺华与张大千始终保持着交往与联系。张大千每赴美国画展,李顺华均代为安排行程及展览要事,他亦常携家眷赴巴西,聆教诲,临真迹。“随侍杖履”数十年来,李顺华、陈雪梅夫妇先后收藏张大千书画百余件(套),而大千先生相赠之画,或为同游所感所记、新岁补壁,或为授业示范、同好雅赏,不胜枚举,却是件件精品,无一件敷衍了事,草草应付……亦师亦友亦子侄,就这样,李顺华先生在张大千身边整整三十年,翰墨因缘就在这样的来来往往中积淀下来。

  “对我而言,大千伯既是我的老师,又是伯父,有时也像父亲,同时,我们还是朋友。”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的独家专访时,耄耋之年的李顺华先生,打开了回忆之门,娓娓道出他印象中的张大千先生。



随侍杖履


  《新民周刊》:李老,您是在怎样的机缘下,得以投身大风堂的?

  李顺华:当时我父亲在美国,我和母亲在香港停留了一年半时间,总觉得不是长远之计,而美国又一时去不了。所以我父亲就写信给在阿根廷的张老伯联系,希望我们先去南美,我可以跟随张老伯学习传统古礼,行有余力的时侯,再学学书画,因为我从小书法写得还不错,父亲希望将来我能靠书画作谋生的手艺。更要紧的是,他要我向张老伯学做人。另外,当时南美的移民政策相对美国还算是较宽松的,张老伯的意思,叫我先去阿根廷,到了南美再想办法去美国找父亲。

  《新民周刊》:您在巴西一年多时间,后来又在美国、台湾与大千先生接触很多,但为什么一直没有拜门,成为大风堂弟子?

  李顺华:后来也有人曾问过我这个问题。像曹大铁就说:“你总归是我们大风堂的学生了。”我虽然跟张伯伯学书画,他也赠送给我许多的作品,这在大风堂弟子中也是不多的。但我没有叩头拜门,我也不叫他老师,始终叫他“张伯伯”,一直都没有改过口。因为多年来我们感情一直很深,可以说“情同父子”也不为过,所以我当时没有想过要拜门从师。

  《新民周刊》:第一次见到大千先生,对这位叱咤风云的艺坛大师,有着怎样的印象?

  李顺华:第一个印象,张老伯是个非常讲究古礼的人,无论是出门或是返家,皆是全家迎送,行叩拜之礼,而大千伯自己也一定是严格执行这些仪轨,出门或是返家都要拜祭祖宗。这正如《弟子规》中所说“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可以说,张伯伯一生都近乎严苛地执行这些仪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要我去跟着他学习古礼。这套礼节,当时我们知道的已经不多了,现在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第二个印象,张老伯很开朗健谈,他喜欢一边画画的时候一边有人在旁边,陪他“摆龙门阵”,当然,陪他的人是要他喜欢的。如果画室里走进来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他会立刻放下画笔,走进内室去休息。

  《新民周刊》:真是非常有性格的艺术大师。

  李顺华:的确。在巴西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开始跟张伯伯学习书画,还似懂非懂地看了他收藏的许多古书画。虽然我那时年仅二十岁左右,而且是初入此道,但却眼界大开,终身受益。他当时问我一些古画,比如石涛、八大山人、董其昌等,因为家里是做古董字画生意的,所以大多能答得上来,他也很高兴。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看那幅《韩熙载夜宴图》,看完之后他问我,有一个收藏印很特别,非常少见,你注意到了么?我一看,是雍正时候大将军年羹尧的。我们推论当时肯定是有人拍年大将军的马屁,送了他这幅宝贝。应该说这卷画是张伯伯最喜欢的收藏之一,特别请叶恭绰先生题了字,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不题,他笑着告诉我,叶先生已经题过了,说了是我张大千的收藏,我再题它干什么呢?多此一举。所以我想告诉你,无论是收藏,还是后来造八德园、环荜庵、摩耶精舍,张伯伯都是这样的心态,他享受的是参与的过程,而并不注重最终的结果。后来《韩熙载夜宴图》被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他的摩耶精舍与其他藏品也捐出去了,就是这个道理。

  那段时候,在他身边的亲友、子侄很少,他能说话的人并不多,难得我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青年能知道石涛、八大,他是很开心的。于是就和我说起他年轻的时候造石涛假画的趣事,当时北京的大画家陈半丁收了一本石涛册页,推为精品,于是相约京中名流大家一起欣赏。张老伯当时只是一个年轻画家,还不出名,但酷爱石涛,于是早早来到陈家以求一观,没想到半丁先生却看不起他,让他坐了半天冷板凳,要等晚上宾客们到齐才肯拿出来。到了晚上,客人们到齐,半丁先生郑重其事拿出册页给大家欣赏,没想到张伯伯看了一眼就说:“这本是我画的。”大家不相信,结果他一页一页讲出来,每一张画的是什么,题款为何,印章为何,最后说道:“若是不信,请把册页揭开,画的背面都有我一个小小的签名。”这一下,大家傻了眼了,张大千的名气也就这样出来了。

  《新民周刊》:据我所知,张大千先生一生,用他那几可乱真的画笔,造了不少假画,上及唐宋,下至明清,画谁像谁,甚至骗过了诸如吴湖帆、黄宾虹等很多内行大家,至今不少国际知名的大博物馆中,还能看见他的“游戏笔墨”。

  李顺华:是的。他的造假,一方面是年轻气盛,游戏笔墨,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天才的表现。用他的话来说,他这是“劫富济贫”。当时上海有一位地皮大王程霖生,非常有钱,人家告诉他,侬要想风雅,就去收石涛的画。这位老兄为了出名,不计代价买了许多石涛的作品,后来有人告诉他,你这里面有不少是张大千造的假画,结果这位老兄手一摆,回答:“不管,我买一百张,总有一两张会是真的石涛!”张老伯就是拿这些富人的钱,一方面去买他心爱的古字画进行学习研究,另一方面又去接济很多穷困的朋友。所以他自己说,这是“劫富济贫”,哈哈!

  《新民周刊》:所以有人说张大千的一生“富可敌国,贫无立锥”。

  李顺华:是这样的。张伯伯对我说过一件他看相的故事。有一次,他在上海与一群朋友吃饭,席间有一个人与他并不熟悉,但业余喜欢帮人看相,据说算的还非常准。朋友们就怂恿说“今天请帮张先生看看相”。此人对他看了约两三分钟,就说“他日日过大年夜”。众人不太理解。此人解释说:“别人用钱,是右手进来,左手出去。这位张先生却是右手进来,马上就右手出去。所以说是‘日日过大年夜’,永远缺钱欠债。”众人听后说确实准。朋友再请算一算“张先生的家庭情况”,此人说这更不用算了:“他的太太正好是一桌麻将。”就是说他有四位太太,果然!张伯伯听了之后也不禁抚髯而笑。



师友风谊


  《新民周刊》:在我的印象里,近代画坛能有张大千这样巨大影响的画家并不多。一方面是他多年来在香港、台湾、美国、欧洲、南美等地举办画展,影响深远,同时值得一提的是,张大千先生为人开朗大气,待人处事都有其独到之处,以至于只要接触过他的人,几乎没人对他有过非议或怨言的。

  李顺华:张老伯对人感情很真,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在他口中,永远是谁谁谁画得比我好。对于朋友,他从来不吝啬。有一次,他的朋友张群拿了一套石涛的册页给他看,一边是石涛的画,另一边是写的诗,大千伯看了一眼,说你这里面的画是赝品,字是真的。张群不解,大千伯说,因为真的画在我那里。隔了一天,张群就把那些字送给大千伯伯,以成完璧。这就是老辈人的襟怀和友谊。

  还有一件事情,有一次大千伯去台湾,大概待了两个月,要走的时候张学良拿着一个纸包说:“这是送给你的,你坐飞机回到家再打开看。”结果大千伯心急,飞机到了日本中转的时候就忍不住打开了纸包,发现里面是一张新罗山人的梅花,顿时感慨万千。几十年前,他与张学良同在北京,张学良买过不少大千伯造的假画。有一次,大千伯伯突然接到电话,说是张学良请他吃饭,心里想这下麻烦了,少帅要来算账了!但又没办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去赴宴,没想到那天张学良特意请大千伯吃饭,还邀约了好几位北京当时最有名的大画家作陪,少帅笑着对张伯伯说了一句:“您的假画,我可没少买噢。”说罢两人哈哈大笑,握手言欢,席间越聊越投机,最后成了好朋友。后来大千伯逛琉璃厂,看中一幅新罗山人画的梅花,很喜欢,标价两百大洋,但手头没带钱,约好第二天拿钱来买。结果他出门后不久张学良也去了琉璃厂,听说大千也喜欢这幅画,就出了五百大洋的高价“捷足先登”了。这本是两位老朋友之间的玩笑与游戏,没想到几十年后,张学良当做礼物又把画送给了他,这让他很感动。过了几十年张学良都没有忘记大千伯喜欢这幅画,足见他们朋友之间感情之真挚。

  《新民周刊》:您在大风堂见过这幅画吗?

  李顺华:见过。当时张老伯拿回来之后就挂了起来。我陪他欣赏的时候,他喃喃自语:“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这幅画,觉得新罗山人画得好极了。现在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嘛。”我笑着打趣:“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咯?”说罢,我俩哈哈大笑起来。尽管如此,后来大千伯伯又非常认真地画了一幅梅花送给张学良,以此见证他们的友谊。

  《新民周刊》:张大千先生的为人与胸襟,无论是同时代人还是后辈,都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李顺华:还有一件故事,一定要告诉你。有一次我去他家,看见客厅里挂着一幅署名是他的六尺山水大画,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对。就问他:“张伯伯,你为什么把这张画挂出来?”张老伯反问我:“怎么了?”我快人快语:“这张画不对的呀,不是你画的。”他听罢笑着说:“你眼光倒蛮好。的确,这是一幅我的假画。是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托过来找我题字的。这倒叫我为难了。”

  《新民周刊》:的确,如果题了字,就证明这幅假画是真的了。如果不题字,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倒是两难。

  李顺华:是的。张伯伯到底有办法。我问他打算怎么办呢?他笑嘻嘻地自嘲:“总归我做蚀本生意咯!”后来他跟那位朋友解释,这幅画画得太满了,如果题字,一是没有合适的位置,二也显得不好看。最后,他再亲自画了一幅小画送那位朋友,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新民周刊》:这些年来您常常回国,一方面会会年轻时候的老朋友,一方面也多多宣传张大千先生的人品艺术。据我所知有一件事情您特别需要通过我们《新民周刊》对外澄清的,是吗?

  李顺华:对。有时候我回国,会看到一些有关大千伯伯的研究书籍、画册或资料。有一次我看到一部电视纪录片,里面说到一个意思,好像是表示齐白石先生不屑与张大千为友,看不起张伯伯造假的行为……关于这件事,我一定要澄清。据我所知,齐白石先生与张伯伯是很好的朋友,两人惺惺相惜,感情甚笃,不仅多次合作书画,友谊也是深厚的,绝无什么齐白石看不起张大千一说。

  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个,白石先生与曾(熙)太老师、李(瑞清)太老师是朋友,为他们刻过印章,因此大千伯伯对白石先生是执师辈礼的。白石先生也很客气,一直管他叫“大千先生”,还提出要教我师母徐雯波夫人画画,在给师母的一副对联上,上款写的就是“雯波女弟”。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亲近的,大千伯伯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寓居香港时期,还经常向大家推荐齐白石先生的书画作品。另一个,是于非闇先生曾经在五十年代写过的一篇《怀张大千》,文章里就说起,京中老友相聚,独缺大千,如果大千回来,第一个请他吃饭的一定是白石老人……所以,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于非闇先生说的,从他的文章里,可以看出大千伯伯与齐白石先生的深厚友谊。对于这一点,我一定要加以澄清。



翰墨因缘


  《新民周刊》:说起您与大千先生的缘分,还有一件事不可不提,就是他为您起了名字。

  李顺华:我名叫顺华,另一个名字叫李庬,就是后来遇到张伯伯之后起的。我很喜欢他的一幅画《番女掣庬图》,我说我的生肖属狗(甲戌,1934年),就请您赐名李庬吧。庬字是多毛的大狗的意思,我的这个别名就是这样来的。

  《新民周刊》:与大师交往近三十年来,大千先生为您和夫人画了许多珍贵的作品,不仅笔墨精到,更常常蕴含深意。您能选几幅加以介绍吗?

  李顺华:在巴西学习一年半之后,我即将赴美与父亲家人团聚。大千伯伯特意画了一本《折柳》册页作为辞别留念之物,在这其中,他画了六张画,对题分别是方岳的《清明日舟次吴门》、俞桂《江头》、张道洽《瓶梅》、刘克庄《海棠》与《西山》。特别是其中的《瓶梅》一幅,梅旁之石,是我与张伯伯在摩诘山园游玩时路边所见的古树根,大千伯看到它,爱不释手,于是便取回供于画室之中,入此册页,实属缘分。我觉得,大千伯伯以诗意造画境,恰正符合了他越来越浓厚的回归自然,以及隐伏于内心深处不愿落俗之心境。在题跋中,他引用吴则礼诗句:“更觅何时是太平”,正是有感当时客居南美的无奈,想必他的内心希望国内太平的时局,期于与大陆家人团聚的美好愿望吧!

  再比如这幅《觅句图》,他画过多次,取法陈老莲。他曾告诉我:“陈老莲笔墨高古,似六朝石刻不可多得。予临其书法,读其画,深深喜爱之。”可见他对陈洪绶的推崇与追摹。值得一提的是,张师母徐雯波女士也是夫唱妇随,擅长老莲书法一路。这幅《觅句图》神似老莲,而有张伯伯自己风格于其中,更见柔美清奇。可以说,这件研习古典的代表作,是张伯伯师法古人而胜于古人的,蕴敦煌面壁所修成的高古气韵,画中高士之眉目,传递出人物真性情,我为之深深折服,甚至在图前跪拜,拍摄一张照片寄给张伯伯。

  还有这幅《仿黄鹤山樵笔意》,画于1972年。当时,我自纽约赴环荜庵拜访张伯伯,才进大门,见他不悦于色,原来小园初建,池塘四周山石安置笨拙,张伯伯坦言:“很不喜欢!”我想起碰巧园艺家堂本先生正慕名前来,当即介绍给张伯伯,邀请他为其重建山石。第二天堂本先生召集石匠,三日便竣工。张伯伯见之大喜,遂要作画答谢我。他问我:“想看我画啥?”我回答,从未见您作黄鹤山樵,我爱其牛毛皴,不知如何落笔。张伯伯听罢一笑,回答我:“学王蒙之画,不可一一细笔写之,必板滞无疑,需用扫把笔层层编织,杂而不乱,最后用焦墨提神。”一番讲解与传授后,张伯伯以三日画成《太湖渔舟图》,画的是我家乡之景。先后七次皴叠,直让我看得目瞪口呆!画完给我之时,他郑重其事吩咐道:“千万别给外人看,因我病目多年,久不作细笔费神之画,外人不解者,必谓此为赝品!”我大笑拜谢。

  《新民周刊》:今天看来,此图个中精妙自不在话下,更难得的是其中一番舐犊情深,透露出的是平常人见不到的功夫与情谊。

  李顺华:我和大千伯的感情的确很深厚。我定居美国之后,还专程去过几次巴西八德园。但大多是他到纽约来时,我们再相见、旅行,他有时一年来纽约五六次也不一定。在纽约停留之后,再陪他到日本,或是到香港、台湾等地。

  在纽约有两件趣事,一次是大千伯在旅馆里病倒了,发高烧,结果我们几个全部在旅馆里住下,每天照顾他吃药、喝水,忙了好几天才病愈。还有一次,我出门办事,大千伯在画室画画,这时门铃响了。我太太去开门,一看是一位年龄大概在四十几岁的女士。她自报家门说是一位中学教师,很仰慕张大千先生,很想向他求一幅画,但又说自己不是很有钱,只能拿出450美元付给先生(当时大千伯的画作在市场上非常贵)。听完之后,我太太就请她先到客厅里坐一下,接着就到画室里和大千伯禀明了缘由。他听完说:“她既然欣赏我的画,我马上画给她。”接着就挥笔画了一棵松树,树下一个高士,拿给了这位教师。教师很高兴,马上拿出450美元转交大千伯,但大千伯不收,叫我太太还给她。结果这位教师拿着画很高兴、很感动地离开了。事后我太太问大千伯,您为什么不收钱?他说:“她仰慕我,没什么钱,这么诚心来求我的画,我不能要她的钱。”大千伯就是这样的人。

  《新民周刊》:您在看张大千作画的时候,有什么诀窍与特别之处?

  李顺华:诀窍有两个。一是用水,他画泼墨或者泼彩前,先要用大笔浸透了水,泼在纸或绢上,然后根据水纹或水渍,再来调整,当时他心中对整幅画的布局已经有一个构想了,因此颜色或墨上去,都能根据他的想法来走,而不是无意识的。同时,他在用墨用色的时候,不会事先在盘中调好颜色或墨汁再下笔,而是笔上蘸了颜色,直接挥洒在画上,让颜色和墨自然晕化,产生独特的效果,可以说是随类生发的,决不是刻意为之。

  另一个诀窍在于用笔,他有一个习惯就是舔笔,根据画面的要求,会用嘴来掌握毛笔上水分的多少,需要湿润的时候,就少吸一些水,需要干笔或渴笔,就多吸一些水,这样笔头的水分就能控制,做到随心所欲。


大风山厨


  《新民周刊》:古人云:“君子远庖厨。”而大千先生则不然,他一生以此为乐,常夸于人前,并有菜谱流传于世。到了今天,大千菜、大千宴,伴随着他手写的菜谱、菜单,成了人们争相传颂与收藏的“宝贝”。

  李顺华:是啊。大千伯的本事我大概在烹调上下功最深,因为我也喜欢吃,哈哈!我有一枚印章叫“大风堂山厨”,就是这段经历的佐证。大千伯伯爱吃、会吃也会做菜。对于家里的厨师,他特别优待,不仅亲自指导,有时甚至还亲自下厨示范。他家每天到了饭点,必然宾客盈门,一大桌人,这里面有谈得来的朋友,也有不少就是来吃饭的,谁让他家的饭菜那么好吃呢?

  《新民周刊》:大千先生的饮食,一方面是讲究食材新鲜,一方面则是精益求精,特别讲究。是吗?

  李顺华:其实他吃的东西并非十分名贵的山珍海味,但都讲究新鲜。还有一个误解,因为他是四川人,感觉上他家的菜都会很辣,其实不然。大千伯伯家的菜,几乎是不辣的。麻或辣都是辅助,为的是吊出食材的鲜味。他最爱吃肉,每顿总要有肉。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道狮子头,他也教过我,说人家做肉圆,喜欢在里面放一下荸荠或其他材料,他不喜欢,一定要纯肉的,肥瘦肉丁按一定比例配好,如果吃清炖的,底下铺一圈菜心,加鸡汤,炖出来不油不腻,肥嫩可口。如果吃红烧的,则在烧之前先过油炸一下。

  《新民周刊》:印象中还有哪几道菜特别令人难忘?

  李顺华:比如一道鸡油菜心,选用最嫩的菜心,用鸡油炒过之后,再加鸡汤去煨,煨到鸡汤收干,菜心软糯香浓,能不好吃么?再比如豆瓣鲤鱼,我们都很喜欢吃,一定要用新鲜的活的鲤鱼,加肉末、豆瓣酱一起烧,出锅前要加一勺酒酿,这是诀窍,因此豆瓣鲤鱼吃上去一点也不辣,反而是甜甜的。最有名的是一道“大千鸡”,这里面有两个诀窍,第一是要选用鲜嫩的小公鸡,带骨切块后,加生抽,与大块葱姜一起爆炒,临出锅前加一把油炸花生米。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要加四川特有的一样东西——泡辣椒。泡辣椒不辣,反而有一股酸爽的口感,这样炒出来的“大千鸡”,肉鲜嫩,味酸辣,鲜美无比。除了泡辣椒之外,另一个诀窍就是鸡肉本身,他用的鸡都是自己养殖的,每天给鸡吃的是花生米,你说,这样炒出来的鸡能不鲜美肥嫩吗?其他再如樟茶鸭,水泼牛肉(嫩牛肉片用滚烫的鸡汤汆熟)等等,都是大千伯家的名菜,令人至今难忘。说到底,烹饪无非两点,讲究材料与火候,其实画画、做人也都是一样的道理。

  《新民周刊》:无论是饮食、收藏还是书画,张大千先生真可谓一生辉煌,影响深远。今年是他老人家诞辰120周年的日子,海峡两岸都在为他举办大型展览。可见,张大千是具有国际影响的一代大师。

  李顺华:无论在内地还是海外,他都以一个道地的中国画家自居,要用自己的画笔与艺术,去征服世界,扬名海外。这一点,我十分敬佩他。回想起1983年,收到大千伯伯在台湾去世的消息,我忍不住想马上去台湾。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还在世,她拦住我说,你这个时候很冲动,去了会闯祸。那之后,我整整哭了4个月。当时我很迷茫,不知道以后再遇到任何问题,我应该去请教谁。大千伯在世时,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几乎每天早上都通电话,他会问问我有什么新闻,我会跟他说一些文艺界里的新鲜事,往往一个电话要通上一个小时……这么多年,我们诚如朋友、情同父子。他离开我们那么多年了,我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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