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玉: 一个正直的、“中国的”知识分子
又有一位老先生,沿着丽娃河缓缓踱步,走向我们追赶不及、难以预知的远方。
文学界泰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徐中玉,于6月25日凌晨3:35逝世,享年105岁。
徐中玉,1915年江苏江阴出生,著名文艺理论家,作家,语文教育家。著有《鲁迅遗产探索》《古代文艺创作论》《激流中的探索》《徐中玉自选集》《美国印象》等,主编文学研究丛书7套、大学教材《大学语文》5种及《大学写作》《古代文学作品选》等。1981年,由徐中玉担任主编的全国第一本《大学语文》教材出版,近40年来,仅全日制本科《大学语文》教材,已累计发行3000多万册。
他是一个清朗的书生,一个正直的师长,一个玉骨冰心的学者。
他是一个纯粹的、“中国的”知识分子。
“做到做不动了,就不做了”
在清贫的中医之家长大,徐中玉自省立无锡中学高中师范科毕业后,当了两年小学教师,1934年凭服务证考入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
多年后,回忆青岛求学岁月,徐中玉一腔热血仍未冷:“日本人的海军军舰可以自由随意地驶入青岛附近海域,某次一个日本侨民不见了,他们一口咬定是中国人搞事,就把军舰上大炮炮衣卸去,炮口对着青岛市政府,威逼找不到‘凶手’便开炮。后来才发现,失踪的日本人是自己在外面流浪了几天——当时,日本之猖狂,令我觉得十分屈辱!”
国土饱受蹂躏,抗日呼声振聋发聩。这样的经历,深深触动着徐中玉,“不能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般地读书”。他参加了“民族解放先锋队”“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大三时,确定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论,亦与即将奔赴前线的好友们相互勉励:要在自己认定的工作和生活的道路上,做一个坦率、对国家和社会多少有点贡献的人。
七七事变爆发后,徐中玉转入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后入国立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当研究生两年,毕业后留校任教。从此辗转教书,始终没有脱离校门。
在读书期间,徐中玉师从老舍、叶石荪、台静农、游国恩、罗玉君等名师。叶石荪启迪了徐中玉从古代文论渐及现代的研究计划,运用卡片搜集资料并不断分类整理。从大学三年级起,徐中玉形成做卡片习惯,受难中也不间断:“二十年间孤立监改,扫地除草之余,新读七百多种书,积下数万张卡片,约计手写远逾一千万字。”“我没被摧垮,有空就还是看书、查资料。”
在某种程度上,他属于“一根筋到底”的那类人。“文革”时期,“批判我也不做声,我做声么就是不同意呀”;好友钱谷融劝,“侬有时候就不要硬顶了”,他回答“豁出去了”。对着采访镜头,钱谷融曾带点“纵容”地笑:“他啊,用上海话讲是‘横竖横’了,绝不迁就别人,委屈自己。”
1978年至1984年,徐中玉担任了两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系里一派富有活力的新气象。徐主任作出一项史无前例的规定:凡是在创作上已经取得成绩的学生,毕业论文可以用文学作品代替。赵丽宏的毕业论文是一本诗集。孙颙在学时创作的长篇小说《冬》1979年出版,徐中玉当即发表文章给予热情支持。“华东师大作家群”,一时间全国知名。
此外,有感于高等教育文理分家的弊端,1980年,徐中玉和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联合发起“恢复大学语文公共基础课地位”倡议,并成立了《大学语文》教材编委会。“读理工科的人往往认为技术第一,好像技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可社会问题绝对不是单靠技术就能解决的。有许多东西,你要具备人文的觉悟。”“一个学者本领多大,也无非就多写几篇文章,多出一两本书。而假如能在被大量的人需要的教材或参考书方面,做出点成绩,不是一样嘛。”始终具有极强社会担当意识的徐中玉,始终这样说。
退休之后,他每天起码有10个小时花在看书、搜集资料上。吃好中饭,阅读大量报纸杂志,再把感兴趣的内容剪下来,就算“徐氏午休”了。保姆阿姨摇头:“他菜吃得少,水果也懒得吃,老说‘麻烦,我忙死了’……”
怎么可能不忙呢。徐中玉的性子,注定了他这辈子都“停不下来”了。“许多东西是越老,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不行。”“我准备做到做不动了,就不做了。”
儿子希望他去美国颐养天年,他不肯。“去那边,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中国的知识分子,根扎在这片土地上,拔不出来了。
正直与智慧,永远影响着后来人
2014年12月,徐中玉接过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的奖杯。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实在是不需要多说了:主编中国文艺理论界核心期刊《文艺理论研究》及《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中文自学指导》;所编著的几千万字文论著作,涉猎广博,从灵动的苏轼讲到犀利的鲁迅,从雄浑的托尔斯泰谈到激昂的高尔基……最让人感动的,还有他捐出生平积蓄100万元和5万多册藏书,设立了“中玉教育基金”。
君子如玉,德被天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罗岗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徐先生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并非书斋式的学者。”
一方面,对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徐中玉慧眼识珠,居功至伟。“77、78级大学生,有些本科毕业的也被留下了,有些本科没读完就提前读研究生了,比如我的老师王晓明。徐先生看中你有潜力,就总能力排众议‘保住你’。很多学者或许更愿独善其身,可徐先生是一个非常愿意做事的人,身上仍有士大夫的精神。”
另一方面,对于“怎样让中国人学好中文、用好母语”,身为教育家的徐中玉“心怀执念”。“徐先生的意思,是要让所有进入大学的学生,不能把对本国语言、文学、文化的了解简单停留在一个中学毕业的水平。他认为大学语文课不应该专门成立大学语文教研室,而应该让大学中文系各个学科的老师‘走出去’教课。所以那会儿古代文学的、现代文学的,甚至古代汉语的,全都在教大学语文——譬如格非当年就是在外语系教大学语文的。”
罗岗告诉记者,“徐先生70过后,依旧劲头很足”。“我们开玩笑说,徐先生和钱(谷融)先生是‘儒道互补’;一人国事事事关心,一人散淡魏晋风采。”
而在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眼里,徐中玉更是“有知遇之恩”的长者。
“徐先生对青年人非常关心,非常重视培养青年教师。当时中文系有一批是工农兵学员,有的在教学岗位上没有做好,学生有意见希望听到高水平的教授讲课。徐先生遂定下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都要进行考试,有学问有能力才能继续讲课。当时只有我一人是培训班学员,徐先生说,‘你也要考,不能例外’。我压力很大的,考完硬着头皮问结果,徐先生很高兴地告诉我‘考得不错,通过了’!”
陈子善向《新民周刊》披露,无论是做大学系主任,还是当上海作协主席,徐中玉都凭借出众的素养、可贵的人品、威严中不失柔性的管理能力,获得了众人的由衷敬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春节拜年,我都是先去钱先生家,再去徐先生家拜年的。徐先生很鼓励后辈的,只要你确实做出了一点成绩被他知晓了,他总是予以认可的。所以学生们,尤其‘老三届’那批,对徐先生的感情是很深的。”
陈子善与徐中玉曾经同住一个小区,“我晓得的,从前,徐先生和钱先生早上都喜欢去长风公园散步,坐一会儿,再侃一会儿。徐先生傍晚时分也习惯出来散散步,虽然他自己走路也要保姆搀着,但每次我碰到他,向老人家打招呼,他从来不摆架子,就那么站着跟你聊几句,和蔼可亲”。
陈子善说,徐中玉是个极富人格魅力的学者,“他和钱先生笑起来都很动人的,那是没有心机的爽朗大笑——心思深重的人,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笑容”。
活了100多岁,徐中玉是一个世纪的见证人。他与20世纪的中国紧紧勾连在一起,他的正直与智慧,永远影响着后来人。
钱谷融调侃道,徐中玉以天下为己任,经世致用。我呢,就是什么事情都不做,懒懒散散的,无能的人只好懒惰一点喽。而随着钱先生、徐先生的仙逝,人们叹息,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