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贵妃》: 讲最纯正感人的中国故事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一曲《梨花颂》传唱至今,也让人记住了18年前诞生于上海的新编京剧《大唐贵妃》。这是新时期京剧艺术的一座丰碑,不仅汇聚了梅葆玖和张学津、于魁智和李胜素、李军和史依弘老中青三代京剧艺术大家,争妍斗奇,各擅胜场,更因其恢宏的场面,精良的制作与精彩的演绎,成为传唱不衰,闻名遐迩的名剧。特别是一曲《梨花颂》,不仅成了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京歌,也成了梅葆玖先生的代表曲目,以至于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家人弟子在他耳边吟唱的,还是那句“梨花开”,唯有此刻,昏迷的梅葆玖往往会有一丝反应,心跳也会加快一些……可以说,《梨花颂》伴随着《大唐贵妃》,融入到了梅葆玖的艺术生命之中,以至于在最后的时刻,老人念念不忘的还是为观众呈现更适宜观众欣赏与喜欢的新版,并为此积极奔走,热心策划直至生命的尽头。
如今,梅葆玖先生的遗愿终究实现了。汇集了史依弘、李军、安平、奚中路、蓝天等上海京剧院众多名家,新版京剧《大唐贵妃》将作为第二十一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参演剧(节)目,隆重献演上海大剧院,开票首日就取得50万元票房佳绩。这部诞生于上海并获得巨大成功的新编京剧,如今时隔多年后重新打磨,以强大阵容和耳目一新的舞台呈现,献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
原版《大唐贵妃》(曾用名《中国贵妃》)以京剧大师梅兰芳的两部名剧《太真外传》《贵妃醉酒》为基础改编创作,2001年于上海大剧院为第三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揭幕,不仅汇聚了京沪两地名角,更融入了歌剧、舞蹈、交响乐等其他艺术形式,成为当年的热门话题。
传承经典,探索创新,回报时代,不忘初心。此次新版京剧《大唐贵妃》是时隔18年后,在汲取各种意见和建议的基础上,以新时代的审美进行的重新演绎,可谓“旧中有新,新中有根”,力求在保持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纯粹、纯正、纯美的基础上,展现新时代戏曲人的全新风貌,在美学品格、舞台呈现与制作模式上,探索一条全新的道路,为戏曲艺术开拓更美好的未来。
在剧本上,原来《贵妃醉酒》的桥段被新的内容置换。剧情在突出杨贵妃和唐明皇爱情主线的同时,加强了对“安史之乱”等历史背景的着墨,增强了武戏,使全剧更具可看性。除此之外,一代大师梅兰芳在《太真外传》中独创的“翠盘舞”也将在重新设计后再现舞台。舞美方面取消了原版舞台上的实体建筑,运用多媒体影像技术,将传统艺术与现代科技相融互补,更趋向戏曲艺术写意、灵动、多变的艺术特色。在音乐方面,突显恢宏气势,并引入昆腔,不仅使整体风貌向京剧本体回归,且在音乐情绪上更为连贯贴合,更好地诠释这出具有传奇剧色彩、兼容史诗剧气质的恢弘历史剧。
旧中有新
岁月荏苒,自1924年梅兰芳先生创排连演四晚的“大制作”《太真外传》,到梅葆玖先生与姐姐梅葆玥上世纪80年代恢复的浓缩精华版《太真外传》,直至2001年《大唐贵妃》的华丽登场,京剧梅派艺术与杨贵妃的艺术情缘,走了将近一个世纪。
如果说当初年轻的梅兰芳在创排《太真外传》时,走的是大制作的华丽路线,那么到了梅葆玖,传承父辈留下的精彩唱段,恢复该剧当年演出时的盛况与风貌,就成了新的历史使命。尽管许多年过去了,曾经见过四本《太真外传》者早已不在人世,但就当时留下文字记载与历史图像来看,其场面之宏大,剧情之曲折,表演之动人,令人为之遐想不已。时至今日,《太真外传》的舞台全貌虽不曾留下,却留下了完整的剧本与许多精彩的唱段,被制作成唱片,在京剧戏迷,特别是“梅派”戏迷中广为传唱,无论是《太真出浴》《望阙献发》还是《七巧盟誓》《玉真梦会》,几乎每一折都留下了极为好听的唱段,缠绵婉转,流利轻扬,一唱三叹,把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帝妃之爱,表现得细腻传神到了十分。因此,早在上世纪80年代,梅葆玖就有意恢复演出这一梅派名剧,由于当时观赏习惯已不可能连续四晚,就采取了“取其精华”的办法,重点恢复了《拈香惊艳》《长生殿前》等几折名段,也成了后来《大唐贵妃》排演的基础。
虽然初步恢复了《太真外传》雏形,但梅葆玖一直有心愿,能够完完整整在舞台上呈现《太真外传》当年的演出盛况。这一美好的想法最终圆梦上海,在上海这座唱红了梅兰芳,也拥有众多京剧戏迷的“演艺大码头”,集多方之力,最终成就了《大唐贵妃》的涅槃重生,使梅派珠玉再现光华。
扎根传统,推陈出新,是梅派艺术的精神。重演《太真外传》,不是简单的复刻,而是要进行有时代气息的再创作。可以说,《大唐贵妃》最大的特点是梅派经典新编,不仅保留了梅兰芳剧目中经典的精华,又能与现代的审美元素结合在一起,加之《梨花颂》的迅速传唱与走红,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间,满城争看杨贵妃,人人会哼“梨花颂”。这场被当时媒体称为“中国大歌剧”、投资几百万元的大戏,在艺术节四场演出后就收回成本,堪称戏剧市场化尝试的一次完美成品。更难得的是,尽管投资巨大,但《大唐贵妃》这些年来始终活跃在舞台上,一代又一代的观众走进剧场观赏过这出好戏,无论是梅葆玖、李胜素、魏海敏等大家领衔的经典版,还是田慧、蓝天等青年演员演绎的青春版,从上海到北京,《大唐贵妃》一演再演,欲罢不能,真正成为一部口碑市场双丰收的经典之作,也成为当代上海文艺舞台的一部具有全国乃至世界影响的精品力作。
新中有根
此次新版《大唐贵妃》将由原版“亲历者”史依弘、李军担纲饰演杨贵妃、唐明皇。史依弘作为梅派传人中的佼佼者,文武双全,她饰演的杨贵妃曾被评为“俏皮婀娜”,此次由她一人塑造到底的杨贵妃还将展现其多才多艺和忠贞凄婉。
“重新创排《大唐贵妃》,不仅是所有主创以及当初看过这部戏的人的心愿,更是葆玖老师未完成的遗愿。他不仅希望复排此戏,同时,更希望把该剧打磨成精品,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次接到任务,我心里就浮现出当时他满怀期待跟我憧憬的画面。”回想这一幕,史依弘动情地说,“18年前,我没有登台演出全本,但排练时从头演到尾,因此对整体剧情相当熟悉。”认真的史依弘一直在琢磨剧情、角色。在史依弘心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大唐贵妃》都是独一无二的,“它背后的《太真外传》代表着梅兰芳唱腔的顶峰,是集大成者,音乐、板式、旋律完美体现梅先生‘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宗旨。《大唐贵妃》又将京剧音乐与交响乐结合,乐器丰富了,听着悦耳,又不失皮黄味道”。
18年之后的新版《大唐贵妃》,对观众来说,无疑是从看角儿到看戏的转变,对演员来说,则是从秀角儿到秀人物塑造的升华。追溯到2001年,史依弘年尚不满三十,她自己都开玩笑说:“那时,我大概真的只能演一个美人,在台上负责娇俏漂亮、婀娜多姿,要唱得字正腔圆、留有余味。”现在,不一样了,不论是唱还是演,她都会更多地走入人物内心。她希望调动自己这些年在艺术上的积累和学习,无论是对人生百味的领悟,或对京剧艺术的探索,又或对自我能量的开拓,都能让这个人物变得更为丰富和饱满。
当年创排该剧,由于是一场众星云集的艺术盛会,《大唐贵妃》也就成了一部“看角儿”的艺术作品,既要考虑到梅兰芳经典唱段的保留,又要考虑到各位艺术家自身表演的特点,以及音乐中的华彩片段等。因此,剧情内容更多服务于形式,于是,在原版《大唐贵妃》中,就出现了杨贵妃被贬回杨府后,却唱了一段《贵妃醉酒》。如今,在史依弘看来,当时的杨玉环“从三千宠爱于一身到被贬回府,在这么大的心理落差下,她内心应该是很凄凉的,在此心境下,还有心情回顾昔日宫廷奢华生活,显然是不符合人物心境的”。因此,众主创一致同意对这一部分进行更改。于是,在新版中,原来的唱词被替换掉,唱腔也做了微调。依然是“四平调”,杨乃林老师的华彩配乐依然保留,但唱词却彻底做了改动,以求更贴切地表达杨玉环悲凉的心情和对李隆基的思念。
除此之外,18年前《大唐贵妃》囿于时长,删掉了杨贵妃自尽前与李隆基诀别的唱段,这也让史依弘耿耿于怀,“当时是觉得非常遗憾的,因为几乎没有一出戏是会轻易放过诀别这个环节的。不管是跟亲人还是爱人,比如《白蛇传》《霸王别姬》等,诀别环节的处理都增加了剧作的可看性和张力”。所以,在新版中,这场被封存了18年的诀别戏将再次与观众见面,在史依弘看来,这段戏既揭示出杨贵妃是为了爱情甘心赴死,也是李杨爱情的真实写照,尽管新版中唱的段落着实不少,但这一段无论如何不能删减,自己“誓死也要唱”。
梅派艺术历来有载歌载舞的艺术特色。在梅兰芳的新创戏里,几乎每一部都有一段舞蹈,各有特点,比如《霸王别姬》里的“剑舞”、《天女散花》的“绸舞”、《西施》的“佾舞”、《麻姑献寿》里的“袖舞”、《木兰从军》中的“戟舞”、《思凡》中的“拂舞”等等。在《太真外传》中也有一段“翠盘舞”,如今,将在重新设计后再现于《大唐贵妃》舞台。
但是,同许多其他舞蹈一样,《太真外传》中的“翠盘舞”到底什么样,谁也没见过,唯一知道的是当年梅先生的一张演出剧照,身穿花了数根金条,用真孔雀羽毛制成的“霓裳羽衣”,当时有剧评人这样写道:“梅站在盘中,若危若稳。举手投足,如晓日破云霞。旋转腾身,如流风回霜雪。春风桃李,无以比其妍。出水芙蕖,难以方其丽。台下观众,屏息凝眸,神不守舍,如坠五里云雾。曲终舞止,非但台上的明皇掀髯而喜,台下的观众也像炸了窝似的掌声热烈,鼓噪不停。”尽管如此,但据梅先生自己晚年回忆,舞蹈时所穿的衣服好看却不实用,稍一舞蹈,身上的雀毛就会脆弱地折断……因此,在得知此次要恢复演出“翠盘舞”后,史依弘遍寻资料,展开艺术的想象与研究。“从老照片上可以看到,梅先生站在一个大概1.5米见方的盘子上,身穿宫装,边上有一些人挥舞着旗子,从记载里可以看出,这些旗子代表着风雨雷电,杨贵妃作为一个梨园教坊里的指挥官,在上面边唱边舞,或者说仅仅就是跳舞。”
由此可知,这样的排场之下,舞蹈本身并不会太复杂,而是一种意象化的姿态美,不仅突出翠盘这一载体的特征,也要表现出“风吹仙袂飘飘舞,犹似霓裳羽衣曲”的盛唐之美,同时不忘京剧艺术本身的“四功五法”,做到梅大师所谓的“移步不换形”。不仅如此,作为舞蹈设计,著名舞蹈家黄豆豆在围绕翠盘的群舞场面的编导中,又注入了唐朝宫廷舞蹈风格,融合龟兹、胡旋、西亚、犍陀罗等沿着丝绸之路传入的西域舞蹈,让观众能够看到中西文化的对话和交流——这正是盛唐气象中不可或缺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期待最终的舞台呈现能给观众一种全新的观赏体验。
中国故事
一出京戏,十八年后,二度登台。这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历史上也属首次。“重现这部大制作,体现了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实践。”对此,上海国际艺术节中心总裁王隽道出了缘由:“《大唐贵妃》在致敬经典的同时,也进一步往前探索及探讨。”
中国戏曲舞台上,历来不乏精彩的故事与感人的情怀。而对于唐明皇、杨贵妃的动人凄婉爱情故事,历来产生的经典作品更多。从白居易的《长恨歌》到白朴的《梧桐雨》,从洪昇的《长生殿》到梅兰芳的《太真外传》……这段流传千古的经典爱情,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讲述与表现中,不断焕发出新的活力的。如果说《太真外传》是将这个故事用京剧的形式重新激活,那么到了《大唐贵妃》,由现代人的理念出发,就更将情感提炼出了人文意义,但叫两情如金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样的爱情,超越年龄,超越地位,超越生死,既是如此传统性,却又充满现代感,令人感动。
同时,《大唐贵妃》“旧中有新,新中有根”的创作手法,也体现了当代戏曲人在今天的责任、使命与担当。用古老的艺术语言,讲好最纯正感人的中国故事。激活传统,面向未来。事实上,传统并非一成不变的。它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积淀下来的宝藏,它有开始,有发展。它是一颗包蕴着无数可能性的种子,它是盘踞在过往中为未来提供充足养分的根基。旧中有新,新而有根,传统,是在继承与创新中,步步生花的——如果没有梅兰芳的创新,就不会有“梅派艺术”;如果没有《太真外传》的创作,就不会有后来的《大唐贵妃》;如果没有18年前创作的《大唐贵妃》,就不会有今天的新版《大唐贵妃》……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今天,在传统文化日益受到重视的今天,《大唐贵妃》的华丽回归,体现了传统戏曲人在今天的文化自信。面对传统戏曲剧场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史依弘等一批当代戏曲人感到由衷的欣慰。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对于京剧人来说,还是要排出更多好戏,能够成为经典的戏,比如像《大唐贵妃》这样的戏。有了好的口碑,才能吸引更多的人走进剧院,亲眼观赏、亲耳聆听,近距离感受京剧的精髓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