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支持他们“拆书”
20多年前,某个电视儿童节目曾推出过一款“读书机”,吸引小朋友写信换奖品。这种读书机,据节目形容,放在一本打开的书上,就会有人声把书的内容完完全全读出来。如此神奇,充分勾起了我的好奇,踊跃写了言辞恳切的信去:“如果不能中奖,也请告诉我哪里有卖”。去信石沉大海,此后我却一直念念不忘——想想,书都不用自己看,直接有人读给你听,多爽。
20年后,这“读书机”一点都不稀奇了,任意一本电子书都能轻松由AI朗读,而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读书机”一定还只是“哪里不会点哪里”那种程序预设好的复读,只适用于配套图书,哪像现在,AI不但不挑书,还能读出抑扬顿挫来,充分模拟人声。只是,AI进化了,人的欲望也进化了,“读书机”满足不了;现在需要的,是“拆书机”。
贩卖焦虑,满足虚荣
知乎上一位从业者说得再清楚不过:“拆书机,就是把文章的精华内容提取出来写给读者,为用户节省时间看书。和拆书稿的区别就是要求语言口语化,稿费一般在2000左右。”据他自称一直为“樊登读书会”“有书”等听书平台供稿,曾经在一个月内,将一部重量级的《奥斯曼帝国的衰亡:一战中东1914-1920》拆成7篇文章。
在他的指引下,我打开了“樊登读书”APP。“一年365元,一年听50本书”,樊登的核心价值和营收方式似乎十分简单明了——为每一本推荐书录制50分钟左右的音频节目,一年50本,樊登负责筛选和提炼,读者负责听书和买单。
365元读50本书,听起来并不贵,折合一本7块多钱。那都有些什么书呢?首页推荐区:《思辨与立场》《非暴力沟通》《刻意练习》《正面管教》《亲密关系》——概括一下类别:亲子,两性,商务,社交,效率,创业,鸡汤。确实,都是眼下热门的话题,盛产畅销书和十万加。
讲书的都是谁呢?一部分是创始人樊登本人,看一下他的履历:前央视主持人,曾经做过培训,上课时发现学生都不看自己推荐的书,把读书心得整理成PPT也懒得看,于是开始在微信群给学生“讲书”,没想到效果奇佳,于是有了专职讲书的“樊登读书”。
点开几本书试听,发现樊登转述的主要是书里的某些观点、例子,毕竟才50分钟的时间嘛。大多数人无法完成一年精读50本书,但在樊登听50本还是挺容易的——50(分)乘50(本),统共差不多40个小时,平均到每周,一个小时不到。时间花得少,又能营造“年读50本”的效果,难怪创始人很骄傲地宣布很多会员都在不断续费,“因为他们发现我们提供的内容远比他自己所读到的多”——可惜这句重点落错,应该说,“因为他们发现我们需要的时间远比他自己花费的少”。
樊登读书的读书方式,其实就是满足虚荣心和焦虑感。这一点,基本上樊登本人也不会否认,因为他就是这么向创业者推荐樊登读书的:“多数创业者创业失败了,都是因为他们不读书。如果能有些方法论,就不会轻易失败。不读书就创业,失败的风险很大。”
本来呢,一些“实用”的书,还没到需要上下求索的级别,听一听也算是涨知识。不过再想想许多“实用书”的本质:若非关于效率,可能就是关于正能量。缓解焦虑的东西,现在被压缩到十分之一浓度之后再拿出来,还指望它们能改变人生,不是更大的自欺欺人吗。
贩卖焦虑,满足虚荣。这不只是樊登读书在做的事,也是无数听书APP和知识付费的本质——得到,喜马拉雅,新世相,知乎,都在做听书,都在拆书玩儿。拆皮去骨的书,就像知识超市里的冷冻肉,从一件曾经具备营养价值的精神食粮,变成营养价值打了折扣的垃圾食品。
其实平台主们心里最清楚,听书是读书的远亲,反而是培训卖课的近亲。看看樊登读书的各层线下代理模式就知道:种子用户、病毒营销、地方代理;人带人,会员传会员,跟培训机构直销卖课是一样的。
听书看戏,不是读书
从前的书评节目,通常是请出一个KOL(关键意见领袖)来,端起一本书,先简单介绍书籍内容,再予以点评,代表作莫过于梁文道的《开卷8分钟》。但现在这样的书评好像也落伍了,新流行起来的不是书评,而是评书——莫名与明清茶馆店接上了轨。那会儿,街头,书场,茶馆,到处都是说书人的阵地,也不丢人——四大名著里的《三国演义》就是从他们嘴里慢慢演变出来的,口口相传的“三言两拍”也能汇集成文人作家的案头经典。
苏州大学社会学院的《近代江南说书人的乡村地位》一文中提到:“在传统社会中,说书人历来是‘人家看不起的’,据说‘连家谱都不能上’。近代以降,一部分以引领时代风尚自任的知识精英,更将说书人斥为‘只知糊口,不知注重风化,自轻人格,甘入于江湖一流’的人物。在精英眼中,说书人‘思想之卑陋,文词之恶劣,令人脑晕心呕,只合酒肆茶寮,裸裎高踞,酒一杯,茶半壶,信口开河’,所谓‘吃空心饭的江湖朋友’。”
然而在民间,说书人却并不是精英描述中赤膊喷唾吃空心饭的下作形象,“乡民们对说书人尊崇有加。他们认为,在来到乡村的各种艺人中,‘唱戏的不叫先生,只有说书的才配叫先生。’城里人嘴里的‘说书先生’或许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语,而乡人是发自内心的。”
先生者,传道授业解惑。在历史上的不少时期,说书先生起到了类似的启智教化作用,让乡村的小茶馆也充满了求知的味道——听书也可长学问,也可长志气。而说书,其实是将精英化的阅读变得更为大众化。
后世的评书、《百家讲坛》,同样如此。百家讲坛若能请来真有学识的讲者,也可火极一时,评书界更有刘兰芳、袁阔成、单田芳、田连元四大家,极受爱戴。
只是,说书先生的流行还有个前提——乡村教育程度低下,“每百人中只有两三个人识字的”,百家讲坛的受众也有个年龄偏向——中学生和老龄观众为主。换言之,文盲、小孩子和老年人消化功能弱,宜煮软了嚼碎了喂食之,正常有智识的成年人是不需要这样做的。然而今时今日,成年人也喜欢装小孩子,最好做伸手党,要来的都是软熟至极的食物,嚼都不用嚼就能囫囵吞下去。
最近有个清流综艺叫《一本好书》,是《见字如面》的姐妹花,节目模式就是直接将书籍内容搬上舞台。比如讲老舍的《骆驼祥子》,直接就把真骆驼牵到了台上。这边荐书人李成儒在报幕,那边祥子的演员已经拉着黄包车溜溜跑上台。说是一出有旁白的话剧也不为过。
每演完一幕,镜头就切到演播室,请出许子东和鹦鹉史航作点评。许子东说了他看书的三个目的:第一是看故事,这是好看的书;第二是看信息,这是有用的书;但什么是好书呢?好书还得有第三:在书里看到自己,久久不能忘怀。
《月亮和六便士》《万历十五年》《三体》《人类简史》《霍乱时期的爱情》《查令十字街84号》《未来简史》《无人生还》《暗算》《尘埃落定》《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是被《一本好书》选中舞台化的书单,导演关正文说:“影视化是让图书生动化的一种有效手段,也是影视的长处。”他还说:“每本书刻意地只精选局部章节,这能够引导观众自发地沉入到遐想之中,达到吸引观众去寻找和阅读原著的目的。”
他没有说:每年给大家拍10本书,来我这儿看戏就等于是读书了。
鹦鹉史航给《骆驼祥子》的故事举了一个类比现代青年的例子:祥子的黄包车三得三失,就好比你打游戏,丢了装备,还得再找装备,没活路了,还得再找活路。这话的用意无非是说:《骆驼祥子》不是一部躺在经典文库里积灰的名家小说,它和你和我和现代青年都有所牵连。前面所有的影像化手段,都为了最后的潜台词:你应该读书。
掰开揉碎,微微出汗
自己读书和听(别人拆书讲)书、看(舞台上演的)书,到底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最大的区别,一个是主动吸收,一个是被动接受。
读书,主动吸收,整个过程包括阅读、思考、反刍,先将书掰开了揉碎了,再把自己的知识体系与新书融为一体,有颠覆的部分,也有增长的部分,如此方完成一本书从阅读到消化的过程。而拆书听书看书,则完全将过程消解了,看似轻松简易一步到位,得到的效果实际大打折扣。书山有路勤为径,没捷径。
再者,读书还成就了过程中思考的愉悦,这愉悦天生与“简易”为敌——要不然怎么说,要读一些对自己来说稍稍带点困难的书,不能太难,太难容易放弃,也不能太容易,最好读起来微微发汗,这发汗之中,便存在着挑战自己智识的趣味。假如只有如沐春风,这趣味也就随之淡了。
从前的人读书,还讲究做笔记,因为“读书不做笔记,犹如雨点落入大海,无踪无迹”。但眼下别说做笔记、温故知新是奢求,连“书非借不能读”都快变成“书非听不能读”,就好像连微博的140个字都没有耐心去读,Vlog就快取代Blog,一切视频说话,文字最好被谋杀。
这样听下去,“看”进去的书,大概也就和咖啡馆书架上从未拆掉塑封的大部头经典一样吧,是装帧,是谈资,是面子工程。知识付费的大牛罗振宇老师早就说了,他提供的内容是可以给大家在打游戏的时候减轻一点负罪感的——打游戏的同时开着音频,就能产生一种“我在读书”的错觉,让人从自咎变得感觉良好。
而真正的读书是什么呢?不妨用鹦鹉史航形容老舍的话来回答:“老舍先生特别地爱人,爱每一个人,所以他写一个人,就觉得我麻烦人到我的书里去走一趟,得对得起别人,不能给人留下一个面目模糊,对祥子不但要看他的背影,还要绕到前面看他的脸,看他脸上的泪痕,看他额头上小时候被驴咬过的伤疤和他有什么样的委屈。”对,读书就是不光看背影,还得绕到书前面去,坐下来好好和作者聊聊。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要的不是对作者亦步亦趋的遵从,而是带着质疑,带着自己的反思。然而“听书”基本上就是奔着“我相信,我跟从”KOL去的——哪怕讲者是肚子里有货的真KOL,这种纯引领本身也不是完全正确的。读书是和作者的交流,而不是坐在那里听他讲一个故事,讲一个道理。
要人送餐,还要人喂
不过也难怪拆书盛行,就连看电影这么被动接受的事情,而且还算有90%以上的娱乐属性,都有人要“快”——不然怎么解释谷阿莫的流行呢。
“三分钟看完《鸟人》”“两分半钟看完《五十度灰》”“四分钟看完电影版《暮光之城》1~5集”“九分钟看完18小时哈利·波特”。台湾宅男谷阿莫一夜之间就红了,播放量全都百万计。
任何复杂的故事到他嘴里都只剩两句半:
大卫·芬奇讽刺传媒和亲密关系的《消失的爱人》:“这是一个疯子杀神经病逃回变态身边的故事。”奥斯卡最佳影片、讲述过气超英明星的《鸟人》:“这是一个逼断你理智线的故事。”风靡全球的奇幻巨作《哈利·波特》:“这是一个男孩读小学的故事。”
得承认小视频做得挺逗,但是当媒体以“当你没时间看电影时,看谷阿莫的短片,配上诙谐的解说和影像剪辑,几分钟的时间便可以了解一部电影的梗概,还能精确地get到笑点槽点,比看影评什么的轻松多了”来评论时,还是让人啼笑皆非。
谷阿莫的“X分钟看完XX电影”系列后来被5家公司联名告了侵权,他在台北因未经授权违法使用电影片段重置而被起诉。如今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但比谷阿莫更隐晦的文字版谷阿莫、公众号谷阿莫,却如雨后春笋——起一个哗众取宠的标题,正文内容基本上都是对电影的拆解还原,用几十张图去还原一部100多分钟的电影。因为使用的是静态图片,更难去界定版权。
其实“图片直播电影”这种操作,也早在天涯时代就筑起高楼。再往前看,电影画报也常开设“影话”栏目,内容就是用文学化的语言重述影片内容,有时还包含了作者自己的思考。
影话本身不是罪,就像拆书如果买了版权也是合法的操作。问题在于洗稿——没有版权的拆书是洗稿,没有版权的影话也是洗稿,把影像洗成文字,很多公众号就这么洗成了影评大V,但这还能叫影评吗?
书是文字的艺术,而KOL偏要把它变成声音;电影是蒙太奇的艺术,而大V偏要把它变成分镜稿。是谁在支持他们这么做?是我们的懒,是我们的浮躁,是我们的急于求成,是我们的不求甚解,也是我们的明明已成年却要假扮幼齿,要人送餐,还要人喂。